看了一篇叫做《奇女子丁珮》 的文章，在閱讀的過程中，我被半島飯店、金色跑車、整了容卻沒有塌掉的臉、十幾尊金佛（甚至有一尊貼滿水晶）、還有一個金煤氣灶……BlingBing得 頭昏腦漲。這簡直是一部從半島下午茶搬到闊太太家裡的真人秀，秀的是黃金，秀的是家世緋聞，秀的是68歲依然妖孽般美麗的身材，秀的是一種以物質包裝的成 功學：我是人生贏家。
(圖註：南都周刊《奇女子丁珮》配圖中的丁珮近照，作者黃佟佟，點擊此處看原文）
丁珮是李小龍的情人，李小龍就死於她的香閨。因為此事，年輕時的她背負了無數罵名，世所難容，也曾幾近精神崩潰，幾欲輕生。滄海桑田，夜夜驚心，能夠勇敢挺過這一切，確實應該慶祝自己的浴火重生。只是，這次的亮相，她呈現出來的，竟只是純粹的皮肉，仿佛忘了靈魂。
她 提及自己的肌肉和李小龍的肌肉，提到自己「可以和李小龍做一模一樣的動作」，表示過「自己不能老是欠李小龍的債要還」……這個男人，現在似乎理所當然地被 她掛在嘴上，以一種近似神婆的方式呈現。與此同時，「皺紋滿臉中年喪夫老年喪子的李小龍原配琳達」和「在加拿大靠賣保險為生的李小龍緋聞女友苗可秀」，無 論是否情願，都不得不做勝利者丁珮舞台上的布景。
（由左及右：李小龍原配琳達，李小龍與苗可秀，李小龍丁珮登雜誌封面）
逝 者已矣，生者如斯。誰年輕時候沒有愛錯過人，做錯過事？甚至，對錯乃是二維空間的定論，如果這個世界真的建立在一座蓮花之上，一花一世界，愛誰不愛誰又如 何評判。但是，一個有婦之夫死於情人香閨，對於妻子家人早已構成雙重傷害。即使時過境遷，這種往事，實不堪作為人生的饋贈自我獎賞。
關 於如何面對年輕時犯過的錯，最近也最著名的回答者是莫妮卡·萊溫斯基（Monica Lewinsky）。2015年3月，萊溫斯基在TED Talks[注1]進行了一次名為「恥辱的代價」的演講，這次演講短短4個月中被觀看了超過5百萬次（這還不包括被下載後被其他公司放入自己網站中），也 就是說，每個月有超過1百萬的人觀看這次演講。當她面對觀眾問「誰在22歲沒有犯過錯的，請舉起手來」，觀眾席確實沒有一個人舉起手。每個人都有原罪，更 主要的是，萊溫斯基在大大小小的場合都表示過，非常後悔自己22歲時在白宮和總統先生發生的事情。此次也是。
其 實，在TED Talks之前，世人並沒有原諒萊溫斯基。畢竟，「染了精液的藍裙」把政治和性戲劇化到了極致，好像一部「政治黃色小說」。在此前，柯林頓在世人的心目中 是一個出色的美國總統，此後，他只不過變成了一個有些好色的出色的美國總統。但大眾對萊溫斯基的看法卻如此單一：妓女、蕩婦、雞……本該更為公正的美國主 流媒體做法，卻是以文藝的隱晦方式羞辱她。《華爾街日報》稱呼她為「輕佻的小妞」。《華盛頓郵報》給她起外號叫「小胖胡椒罐」。在《紐約時報》上，莫林· 道德(Maureen Dowd)說她「愚蠢」、「掠食成性」。儘管這未必公平公正，但也是美國的主流價值的一部分。
萊 溫斯基在緋聞風波之後，也經歷過世所難容的處境，她設計過手袋，還加盟過一個真人秀節目……都是為了讓自己能夠重生，但都不成功。後來，她到倫敦政治經濟 學院學習，得到社會心理學碩士學位。據媒體報道，41歲的萊溫斯基找工作四處碰壁，不少短暫的感情都因為她的歷史無疾而終。所以目前的她，沒有固定的工 作，沒有穩定的感情，更沒有婚姻和孩子。
萊溫斯基和丁珮的共同點是，都愛上過 一個有婦之夫，一個是美國總統，一個是功夫巨星，都造成了爆炸性的新聞，也都經受了這個世界滿滿的惡意。在風口浪尖之時，她們都是那麼年輕，一個22歲， 一個26歲，世界橫在貌美如花的她們面前，就像是一個巨大的充滿惡意的陷阱。但是，她們都堅強地走過了最苦難的歲月，再次出現在公眾面前。只是，以完全不 同的姿態。
萊溫斯基出現在TED Talks的時候，身上是一件藏青色沒有任何裝飾的襯衫，樸素、知性。她身上唯一的首飾是一條簡單的由細環穿成的金項鍊。《紐約時報》的專欄作家採訪她 時，記下了她在演講前夜仔細挑選項鍊的情景，沒有任何的渲染，只是仔細。她反覆練習的演講稿已經被改過25次之多……她的家人、朋友、律師、公關都反反覆 復地給她提意見。可以看出，在所有的這一切中她多麼的謹小慎微。她之前在「30個30歲以下的優秀人士」（30under30s)的聚會上發表過一個4到 5分鐘的演講也同樣：衣著簡單，只戴了一對樣式平常的耳環。
（圖：2015年3月，萊溫斯基出現在TED Talks上）
而丁珮的出現，金色短夾克、金色跑車、皮褲、蕾絲超高跟鞋、巨大的紅寶、藍寶戒指……「十分摩登」。
外表上的強烈對比並不能作為判斷的依據，重要的是表達，就是她們想表達給公眾的內容是什麼。
丁 珮的出場，是為了自己的新書《我與李小龍》，她想表達的多少是關於她自己，比起澄清，她更執著於證明，特別是證明自己的成功。比如「我不是他最後一個女朋 友，我是他唯一的女朋友」，「你想想，我是多麼幸運，我碰到過那麼多人，百般寵愛集於一身，而且有民國，有李小龍，有李小龍就會有丁珮。我告訴你什麼叫傳 奇，這個才是傳奇。很自然的傳奇才是傳奇。你如果活在那個傳奇里就不是傳奇了，那是做作的傳奇」。
而 萊溫斯基的選擇，並不是證明，而是提問。她的演講主題，是針對「網絡暴力」，她陳述說，自己是第一個最著名的網絡暴力受害者，除了她之外，有很多年輕人也 在受著網絡暴力的傷害。比如因為同性戀行為在網上被曝光而從大橋上一躍而下的泰勒·克萊門蒂(Tyler Clementi)；比如被好萊塢艷照事件牽連的詹妮弗·勞倫斯等女星；比如被黑客攻擊的「索尼影視」的電子郵件……她質疑，為什麼「恥辱」會帶來點擊 量？為什麼個人隱私會變成商業價值和廣告收入？在這次演講中，萊溫斯基的自我定位，是一個網絡暴力的受害者，但同時，她又做好準備為其他受害者而呼籲，讓 社會重視這種傷害。
在TED Talks現場，萊溫斯基的演講獲得了在座嘉賓起立鼓掌的致敬。美國知名深夜秀節目主持人大衛·萊特曼公開表示，自己為曾經嘲笑她感到後悔。另一個政治脫口秀主持人比爾·馬赫也表示，他非常內疚。他們，都是當年諷刺萊溫斯基時最不計後果的人。
兩個同樣深受「桃色事件」之苦的主角再次出現在公眾面前時，她們的態度竟然如此不同。一個是「我是富太太」「我修佛」「我是傳奇」；另外一個則是，「我年輕時候犯過錯誤，但是我今天站在這裡是為了所有人」。
為什麼她們的選擇會如此南轅北轍？個人修為嗎？不，雖然當年她們都曾恃美行兇年少莽撞，但以個人品德來指責或稱讚這種公眾行為，過去不對，今天更不對。她們的不同出場方式，是因為兩個社會對她們的期待不同，某種程度上，反映的是兩個社會價值觀的不同。
我 並不想為美國式價值觀唱讚歌，但無論如何，萊溫斯基要生活下去，就必須讓自己再次融入這個社會，她需要真誠地認錯（誠信的一部分），需要反思自己受到的傷 害，並抬眼看那些受到過同樣傷害的人，把個人的遭遇和公益相結合——他們傷害的不僅僅是我，還有更多年輕人。後面這部分才是關鍵，她把一個負面的傷害模 本，變成了改變社會的積極正面呼聲。
丁珮的做法也是出於真誠，真誠地把你帶到 她的半島，帶到她富麗堂皇的家中，讓你看她沒有一絲皺紋的面孔，沒有銀絲的黑髮，看她的修佛——雖然收集金佛像的愛好，與佛家的「一切皆空」並非同調。 「她是一個奇女子。」這種強悍的做派看著多麼眼熟。好像郭敬明，即使對剽竊的行為從未道歉，但是《小時代》那一片金碧輝煌，足以讓他繼續成為全民偶像。前 兩天，還有一個70後大叔為了向90後女友求婚，特意營造了小時代的場景，因為那才是她心中最美的愛情結局。
想在今天贏得大眾的心？最好的切入方式就是：我有錢，我整得美，我成功。錢可以洗白一切歷史，一切傷害，也可以粉刷生命中那些悲哀，衝掉曾經歷的那些苦難。無論如何，丁珮今天的解脫，因緣從不在她深修過的佛法。
注 [1]：TED（指technology, entertainment, design在英語中的縮寫，即技術、娛樂、設計），每年3月，TED大會在美國召集眾多科學、設計、文學、音樂等領域的傑出人物，分享他們關於技術、社 會、人的思考和探索。TED演講（TED Talks）是大會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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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載騰訊《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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