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飄蕩在深夜的大街上。街道鋪滿了秋天的梧桐葉,乾淨溫暖,望不到盡頭。
我剛剛從江偉松的臂彎裡逃出來,倉惶得幾乎來不及穿鞋。
這樣的逃走並不是第一次。
小雪,除了婚姻,我什麼都可以給你。
江偉松的口才相當好,而且越來越好。我無法攻陷他,每當提起這個原地轉圈的問題,他都會埋下無辜的臉,重複著以上的句子。但是這承諾的效力越來越小,小到他一閉上嘴,悽惶就像空氣一樣從心底的縫隙透進來,浸蝕我的五臟六腑。
我在街角的花台坐了很久,這時一個男人在我身邊坐了下來。
男人穿一件灰色的夾克,看上去非常的不得志。他開門見山地問,你怎麼了?
男人看看我說,知道我是幹什麼的嗎?
我挑畔地看著他,員警?
不,小偷。
我說,我請你喝酒。
在這個又空又靜的夜,我邂逅了這個叫一峰的男人,他說他是小偷。
這個晚上我們喝光了二十瓶啤酒。
一峰的樣子其實更像一個薪水微薄的代課老師。我無法想像他會潛入那些無辜的房子,或者從擁擠的菜市場裡掠過,拈走別人夾在褲縫裡的人民幣。
一峰說,你沒有想像力。
除了無所歸依的情緒,我一無所有,關於小偷,對我來說是個浪漫的神話,就像古堡與騎士,沙漠與風車,離我遙不可及,所以,我並不畏懼。
我跟著一峰來到他的出租屋,屋子很小,從牆角散發出一股陰鬱的潮濕。我沒來由就喜歡上了這裡。一切都順理成章,一峰擁抱了我,用有力的臂彎和胸膛擠壓我,我薄薄的皮膚頓時火一般灼燙,只管閉了眼睛,享受這場身體的盛宴。當一峰的手掌在我的背骨和腰際滑動時,我感到自己丟失了,似乎很久很久,沒有得到如此熱烈的撫慰了,我的身體幾乎像一塊乾旱的稻田,一峰的手指掠過,皮膚便激起一陣顫慄,甚至可以聽到滋滋的細響。
我看著一峰,因為喝了酒,他的臉微微發紅,這使得他整張臉沉醉而生動。也許他只是下樓買包煙,順便扔掉積攢了一周的速食盒子。然後他看到了我,一個悲傷的女人,他想給我一點溫暖。在這城市混跡多年,他仍未能脫掉天真的習慣。
如果每個人都有一個宿命,我的宿命就是一朵花,只能長在溫室裡。一峰簡單的出租房,盛不下我的期望。
我不能離開江偉松。我住著他的大房子,穿著他買的好衣服。有時候我也發脾氣,痛哭,出走,江偉松卻氣定神閑,耐心地等我安靜下來,我每次都不是他的對手。當委屈成了慣性,運行軌跡便再也無法改變。每座城市都有我這樣的人,她們是灰色的一群,面目模糊,偶有火花跳躍,轉瞬就化為煙塵。
一峰說,小雪,你真傻。
一峰常常在夜晚不知蹤跡。我躺在他的小床上,想像他飛簷走壁的樣子,這很刺激,也很唯美。沒有了這想像,我也就失去了依附他的理由,就該回到江偉松暖和的房子裡去。
我沒有想過與一峰的未來,一次都沒有。
然後一峰在半夜或淩晨回來,我們把食物放在床單上,喝酒,說沒有邊際的話,然後纏綿。
我們總是在黑暗裡不緊不慢。屋子裡有一個鐘,我們滴滴嗒嗒地迎合它的節奏,彼此聆聽對方身體裡的聲音,比如心跳,比如骨骼發出的脆響。我的身體緊致圓潤,一峰的嘴唇像彈琵琶一樣在上面一點點跳躍,然後兩人的情緒熱烈地蒸騰,匯成一片慾望的海洋。
屋子裡有很多老鼠,它們鑽出來吱吱叫著,跟我們一起狂歡。
我感到自己就像那些老鼠,生存在黑暗裡,但是很快樂。
我在熙熙攘攘的春南大廈門口看見了躺在地上的一峰。他滿臉的血,渾身的汙跡,表情是失手的晦氣。可是他的沮喪是麻木的,就像工人在流水線上做壞了一件產品。
我立刻轉身走掉,不願讓他難堪。我知道一峰從來不偷鄉下人,不偷老弱病殘,他只對穿著體面的人下手。
我的熱烈鼓勵了一峰,他說,我可以為你偷一樣東西,你說說看。
我說,我要一件偷來的婚紗。
我沒有開玩笑,如果成功嫁給了江偉松,這個婚姻就是偷來的,理所當然地,我就該穿上偷來的婚紗。
一峰說,小雪,你真傻。
那個江偉松,他偷竊了我的青春,卻將我藏在黑暗裡不見天日。可是我做夢都想嫁給他,過一輩子衣食無憂的生活。
一峰講了個笑話,講得並不好笑。他乾巴巴地笑了幾聲,然後看著我說,我們怎麼辦?
我沒等回答,一峰又說,我喝多了。
我大笑,笑著笑著就流下了眼淚。
然後,我抱著一峰,吮吸著他的舌頭,我像蛇一般柔韌而有力,幾乎將整個自己都嵌進了他的身體裡。一峰說,寶貝,你瘋了嗎?
一峰不見了。
我看著窗外青黑色的天空發呆。一峰沒有回來,我已經等了他兩個晚上。
我到過警察局門口,但最終沒有進去。我甚至不知道一峰的全名。我從不問你姓什麼你多大你從哪裡來。
這時我才意識到自己多麼冷酷。一峰充盈了我無數個枯竭的夜晚,我卻把他忽略得十分徹底,甚至一個完整的名字。
一峰的屋子蒙上了灰塵,這屋子曾經盛裝了我全部的瘋狂和快樂,我在這裡那樣隨意放肆和理所當然,卻從沒有打掃過它,留意過它。而此刻的屋子空得令人發慌,連老鼠都很安靜。
一個穿員警制服的男人站在門口,探究地看了我一眼,然後肯定地說,總算找到你了。
一峰死了。
他本來想親自下廚為我做飯,於是去了菜市場。幾個染成黃毛,看上去只有十幾歲的孩子盯上了他,他們認識一峰,並且在偷東西時發生過過節。於是他們偷了一個老太婆的錢包,然後魚一樣溜滑地塞進一峰的口袋裡。老太婆拿著孩子們指認並當場繳獲的錢包哭罵,一峰只好走出了菜市場。
然後他的眼神粘在了一個櫥窗上。那是一家婚紗店,規模不大,但所有婚紗都光彩奪目。
一峰潛入店內,拿走了最漂亮的一件婚紗。他將婚紗塞進寬大的夾克,這使他看上去像個大腹便便的孕婦。出門來,卻撞上了那群不甘休的黃毛孩子。
一峰被那群孩子捅了七刀,送到醫院後,他停止了呼吸。
員警給了我一個包。婚紗裝在裡面,蓬鬆,雪白。
上面沾了血,已經洗掉了。員警說,其實他付了錢。不過他一定要我們告訴你是偷來的。
員警說完就走了,死者是一個小偷,即使他在出事的時候完全無辜,但小偷就是小偷。他們給這件案子的定性是:鬥歐致人死亡。
天黑了。我仍抱著婚紗坐在一峰的床上。我是個膽小的人,害怕黑暗。但一峰的氣息還留屋子裡,溫暖,乾燥,這氣息讓我感到安全。我從沒有這樣被人給予過。
婚紗在黑暗中閃著迷幻的光暈,它在我身上飄蕩,搖曳,像一團軟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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