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朝鮮遇到的那些人:女導遊的一個問題讓我如遭雷劈

使徒行者2| 2015-08-16| 檢舉

作者:張行三 | 授權發布 | 原標題:在朝鮮吃午飯

(一)

5年前,高中畢業的美帝青年尼克,雄心萬丈心懷夢想,帶著一顆探索世界的心從拉斯維加斯一路東行,結果一到北京就陷入了我朋友阿嬌小姐的溫柔鄉,東方姑娘的柔情腐蝕了他的熱血。從此他再也沒有征服世界的想法,唯一沒有拋棄的,就是要去朝鮮看看。朝鮮的大門不向美帝開放。為了過眼癮,尼克一路搭車前往丹東,站在鴨綠江邊咬碎了一嘴白牙,恨不能肋生雙翅,飛過狹窄的鴨綠江去看看地球上最後一座人間動物園。

5年前,我還過著朝不保夕的生活。從霧霾濃重的北方逃到潮濕的南方,又在一個濕冷的冬季出發,坐著只有當地人才會坐的山間火車,一站一站返回北方的家裡。我沒有夢想,也不想探索世界。生活如是,迫不得已,我沒有尼克那樣的情懷,更沒有沒想到要去朝鮮。

現在一切都變了,我和尼克的人生似乎完全逆轉了。他帶著嬌妻,在燈紅酒綠的拉斯維加斯過著紙醉金迷的生活,估計不久也就要開啟造人大計。而我在一年前結了婚,準備在平淡如水的生活里大展身手,早日走上人生巔峰,過人們既痛恨又羨慕的紙醉金迷的生活。

還沒等我挽起袖子,命運之神就一巴掌把我打倒在地,惡狠狠地指著我:你他媽是這塊料嗎?這種生活缺你一個?

「去探索世界。」他說。

據說當年尼克遠望朝鮮時興奮至極,因為這一經歷足夠他在拉斯維加斯揚名立萬了。現在,我正站在朝鮮的土地上,雖然並沒有深入,但我比尼克前進了一小步。這一小步卻是我們之間的一大步。一大步的差異——我既沒法跟鄉鄰談論朝鮮,也沒法揚名立萬,在他們眼裡我只能是個不務正業的遊民。這不是我想要的,但又是我沒法不要的。

(二)

現在,我們面前擺放著大約10道菜,除了一道菜有雞蛋,另一道菜里有10片左右的五花肉外,剩下的就是各種白菜豆腐豆芽的混搭了。穿著朝鮮民族服裝的導遊小姐,笑呵呵地照顧著在場的中國人,用並不熟練的中文和大家開著玩笑。

窗外是一個破舊的火車站,在車站主題建築上面,高懸著金日成和金正日的頭像,向我們在座的所有人宣誓,這裡是金大大的地盤。

「怎麼樣?」導遊小姐問,漂亮的臉蛋上兩個酒窩因為笑意顯得更深了。她是在問我菜品味道。

「很好很好。」我想不出什麼恭維的話來。

「你們……」導遊小姐對這個話題似乎很有興趣,「你們在中國能吃到這些嗎?」

這句話像是一道閃電劈在我的大腦里。我不得不讓大腦高速旋轉起來,想找一些儘量符合雙方身份的話,避免尷尬,也不想引起外交上不愉快(其實,我想多了)。

如果說實話,我們中國吃的比這個好,那會讓美麗的姑娘傷心,這不是我想看到的結局。

如果說假話,我們中國吃不到這些,那會違背我做人的原則,也詆毀了我國社會主義建設的大好局面,所以也不能說假話。

「啊!你們的菜味道更自然!」我說。

同桌的中國遊客,有老有小,拖家帶口的,似乎被我的話激起了連鎖反應,紛紛咒罵中國食品業的黑心,大誇朝鮮食物新鮮自然。借著大同江啤酒的酒勁兒,一個個漲紅了臉,顯得情緒激昂。

導遊小姐笑靨如花,高興地直說,再吃點,再多吃點。

這句話是抑制中國遊客最好的鎮定劑,一句話下來,大家冷靜了,紛紛悶頭吃飯,不吃不好意思,對不起熱情的朝鮮兄弟姐妹。

但米飯實在是太難吃了。

3個小時前,我和妻子站在圖們口岸大廳外,等待著旅行社導遊帶我們通關。邊防武警威武雄壯,趾高氣揚站在大廳里,盯著每個可疑的人,他看著我的時候,我一度覺得自己很有些可疑。

從大廳里出來的5、6個朝鮮人,把我和士兵從這種心理攻防戰里拯救了出來。因為我們都開始盯著他們。

這幾個人穿著朝鮮公服,衣服顯得肥肥大大,和他們乾瘦的身體不相符。有一個人腰裡掛著一串鑰匙,流里流氣的樣子,很像是上世界90年代中國鄉鎮計生幹部。他們幾個站在口岸外的路邊叉腰吸菸,看到我們在看他們,也往這裡望過來,眼睛裡有一種莫名的陰沉,讓人不寒而慄。

一輛金杯車開了過來,他們將手裡的煙掐滅,擲在地上,用腳碾了一下,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鑽進車裡。

車子揚長而去。

大概是去抓人了。

邊境大廳像時光隧道,從21世紀走進去,從1980年代走出來。一切灰撲撲,嚴肅沒有色彩,這是世界的另一端,仿佛沒有人居住。一道長約1公里的鐵架橋直直鋪在我們腳下。我們9名遊客排成縱隊,靜悄悄地走在橋上,不敢大聲說話,像是要執行一項秘密任務。只是明亮閃耀的陽光暴露了我們。

走到橋中心時,已經可以看到朝鮮邊防軍的崗哨了。橋下的河流變得窄小,水量沒有那麼豐沛,朝鮮人在河道里開荒種了莊稼,莊稼長勢並不喜人,一個個無精打采,沒有散發出植物應有的光澤。一頭水牛在河邊吃草,它身子乾癟,一根根肋骨鼓起,我們站在橋上都能清晰數出來。

終於到了朝鮮。

(三)

一個身材矮小,面色飢黃的朝鮮士兵首先檢查了我們證件,他大概15、16歲,瘦弱的身體同樣撐不起來他瘦弱的身體。

我們被帶進朝鮮的邊境大廳,房屋簡陋,沒有中國的氣派,四白落地,牆上掛著二位金主席的頭像。工作人員也都穿著公服(就是金大大身邊工作人員常見的那種服裝),他們和導遊嘀咕了幾句,然後又一次查看了我們的證件。接下來是漫長的等待。

工作人員走了,屋子裡只剩下我們幾個中國人,大家也不好大聲交談,寂靜重新包圍了我們。

大概半個小時後,我們見到了朝鮮方面的導遊,一個姑娘一個小伙子,姑娘長得很漂亮,算是我見到的朝鮮人里最有血色的一個,她穿著朝鮮民族服飾,像一朵花,綻放在邊境大廳里,為朝鮮增色不少。小伙子黑瘦,穿著白色襯衫黑色西褲,鋥亮的皮鞋,他反倒有些羞澀,像是第一次接待遊客。

同行的還有兩個派來監視我們和導遊的人,他們的面孔沒有特色,千篇一律,分不出誰是誰。

門外就是朝鮮穩城郡南陽市了。

道路破損嚴重,有些已經成了碎石子路,兩側民房沒人居住,但院子裡的杏子正黃,引得人食慾大動。

走到廣場上時,陽光正熱烈,導遊小姐的額頭微微冒汗,她聲情並茂為我們講解關於這裡的歷史,我根本沒心思去聽,因為這裡的全部歷史加起來也只是金家王朝的歷史。

我只想去看看那些隱沒在紀念碑後面的民居里的事,去廣場之外的街道上尋找一種我認為有價值的東西。但這完全是空想。我們就被限制在火車站廣場前這彈丸之地上。

午飯過後,我和妻子提前下樓,樓上歌舞聲依舊。

廣場的大樹下,幾個衣著破爛的孩子在奔跑玩耍,遠遠看到我們,滿是好奇,就像我們看他們那種好奇。

一個公務人員從樓上下來,大概怕我們去接觸他們的居民。他用手勢加半生不熟的漢語和我們聊天,臉上露著一種莫名的笑意。

「為什麼沒帶……」他比划著,在胸前和眼前用手做托舉狀。

「相機!」

「相機。」他陰陰地笑。

「我……們……沒帶,覺得……沉……」我們說話速度降到了最低,也不知道如何比劃這個沉字。

其實是我們沒有,一路上全靠手機,輕便快捷,只是朝鮮限制人們使用手機。我們的手機被扣押在邊境大廳。

他似乎明白了,也似乎沒明白,又是一陣莫名的微笑。

……

我們再次陷入沉默。孩子們已經消失的無影無蹤,廣場上只有太陽,樹蔭和風。

在尷尬的沉默期。一個穿連衣裙騎著自行車的年輕女士,從廣場的那一頭出現,她像雲一樣飄過,消失在我們眼前的短牆邊。她身姿曼妙,特立獨行,出現在陽光下,沒有遮遮掩掩,讓一切失去了顏色。以至於我和妻子都認為這是幻覺,在這窮鄉僻壤里怎麼可以有如此優雅的人出現,難道是落難的朝鮮知識分子?

如果這是一個正常的國家,我們會跟上去,跟她聊聊。聊聊她的衣著,她的身世,她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可現在我們只能抑制我們的好奇心,任憑這奇蹟發生,無從求證。

奇蹟很快就消失了,被從旅行社大樓里湧出了中國遊客和朝鮮導遊的交談聲打亂。例行表演的時間到了,一隊打扮地花枝招展的小學生出現在一層大廳。正如我們在網絡上、電視上看到的,那種機械的朝鮮化表演。看了表演是要給買東西的,遊客們抱著扶貧的念想,買了些物品贈予這些孩子,但很可能回頭這些物品又擺放在這大廳的售貨架上。

我們離開的時候,又有一些遊客出現在廣場上,大概會複製我們上午所遇到的那一切。

(四)

在朝鮮邊境大廳里,遊客和導遊頗有些依依不捨。

「你們是哪裡的?」導遊小姐問我們。

「北京。」

「河北。」

「北京?我知道。」她笑得更好看了,「你們首都,中華人民共和國首都。」

「你去過那裡嗎?」

她表示沒有,臉上帶著羞澀的歉意。大概這是我見過的最真摯的表情。

本來我想說,「如果去北京,可以聯繫我們。」但我意識到,如果她去北京也沒法聯繫我們。再說她沒有手機,也沒有紙筆,空口告訴她一個號碼,也難以記住。即便是記住了,她們離開祖國的幾率也十分渺茫。這大概就是人生不如意之處。

另一個男導遊(他姓金還是姓李我確實記不得了,反正只要是朝鮮人,我都認為他姓金)第一次接待客人,顯得羞澀,一個羞澀的男性,在中國已經很少見了。

他雪白的襯衣似乎剛剛漿洗過,在大廳內顯得十分耀眼,陽光從窗子照進來,在他身上形成一圈光暈。他比我矮一頭,不知道該和我聊些什麼好。但最終鼓起了勇氣。

「你……多大了?」他問我。

「你猜猜看?」我對自己的年齡頗有自信。

「三……三十…三十多歲?」他說。

狗日的猜得實在太准了,我暗罵一聲,但不想破壞友好氛圍,只好虛偽地應承著。

「猜對了!你呢,你多大?」我反問,要抓住一切機會平衡心理。

「20歲!」他說。

完全不像,最少26歲,朝鮮人也會騙人,我心裡不平衡。

「我家住在很遠的地方。」他說

「要二天火車,離開南陽」

「火車並不是每天都有,要兩天才有一次。」

「家裡有父母,姐姐。」

「我也是,我們情況一樣啊。火車很漫長,遠離家鄉。」我說,漂泊感一下子打通了我們之間的隔閡,親切緊密的感覺正通過這個通道來回往返,兩個異國中青年的交流就此展開。

「我自學,自學漢語。

「我……很珍惜這個……工作。

「我很想我的家人。」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說起這句話,我動了惻隱之心,想抱抱他,但太過招搖。

只是握手。

我在心裡默念,小金,我們生活都並不如意啊,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只要是能活下去。

他欲言又止。

窗外傳來人民軍操練的聲音。

在朝鮮的一日,我並沒有太多感受,但最後分別時,卻被小金感染了,心裡有了現實的沉重感。

當我站在圖們口岸回看朝鮮時,我甚至有些懷念在朝鮮的這一天了。

我不是個心懷天下的有志之士,對人類也沒什麼同情心,但我希望,小金,漂亮的女導遊,那個面黃肌瘦的邊檢站小兵哥,或這個國度的任何人都能有一日收穫更加平安溫飽的生活。

我是個散漫的人,我也希望有一天,我、尼克和小金(或者是世界上所有的青年人),能坐在圖們江邊,喝著酒,吹著風,看姑娘們漂亮的臉蛋和大腿,然後下流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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