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讀點故事app作者:荷爾蒙幽靈 | 禁止轉載
整個夏季,因為香皂垢漬的積累,浴室的下水道通口周圍,暈著一灘濁乳色液體,丈夫常裸身盯看那灘液體。他蹲著身,一如往常地盯看下水道通口。
我輕輕進入浴室。「京嫻。」丈夫感覺到我就在他身後。
「你說,它為什麼就在水邊不停打轉,逃不開呢?」
的確,那隻黑色蟲子在丈夫赤著的腳邊,圍繞那灘骯髒液體不停來回,沒有要離開的意思,如同行走在刀芒邊。我知道,是丈夫將它自那灘液體救出的。我們的公寓里,處處隱藏著曾被丈夫從液體里救出的蟲子。比如丈夫將廚房洗滌台的水龍頭擰開,水柱衝下的剎那,他突然緊張地旋緊龍頭,於是,水槽里一枚灰色的垢粒,扇起濕潤的小翅膀,艱難地飛出廚房的窗台,一個下午,丈夫將不再開家裡任何的水龍頭。我若看見蟲子,也不敢致其死,最多只是驅離。
「京嫻?」丈夫又問了我一次。
我轉至丈夫跟前,踮著腳避開那隻蟲子,雙手攀住丈夫的肩膀,輕輕將他扶起,丈夫精美的臉呈現出一種似有還無的憂愁。他看著我,我說:「它會躲到馬桶後面的,或者飛出窗口,不會再回到水裡,親愛的,你不用再守著它。」
「真的嗎?」丈夫問。
單看丈夫的臉,乾淨得甚至不願意相信他會有生殖器這種東西,可貼近著他的我的身體,已探測出他下面那茂密的黑色叢林,和一莖春日的挺拔喬木,我不忍回答,輕輕將唇向他靠近。丈夫不為所動。但我沒有放棄,我了解丈夫,在悲傷之時,他將散發出無限殘忍的力量。果真,突然間丈夫變得粗暴起來。他勒住我的腰,將我結實地抵在了浴室水淋淋的牆壁上。接下,他將頭埋在我的胸間貪婪吸吮,一隻手撫摸我的臀部,另一隻則撩起我的右腿,我不禁發出呻吟。就在進入的剎那,我感覺到一陣撕心裂肺的痛,因為我看見浴室鏡中自己的臉,那不是一張漂亮的臉。
正是這一點,令我感覺痛苦。我何德何能,竟能成為丈夫這種人的妻子呢?
丈夫今年十二月會滿二十四歲,從復旦大學畢業後,開始在一家總公司位於美國的聯合技術公司(UTC)上班,目前做到成都子公司的部門經理。從中學開始,身邊的同窗便意識到丈夫是一位無可挑剔的美男子,所以示愛者眾多,其中不乏男性,但丈夫仍然堅定地守在我身邊,並最終一畢業即果斷與我成婚。我當然不會拒絕。似乎除我之外,在他的世界裡,已沒有別的女人了。說實話,這點對於我來講,不可思議遠多於感動。
丈夫已經換好上班穿的深色西裝,並自己打好領帶,此刻坐在餐桌一頭的早餐前。那條領帶是六年前丈夫考上大學,他未來的岳母去商場挑選後送的,丈夫保留至今。
「親愛的,早餐做了什麼?」我在臥室朝丈夫這邊喊問。
「煎蛋。壓了花生漿。」丈夫簡潔地答道。
「能不能讓我也做頓早餐?」幾分鐘後,我坐在餐桌另一邊,這樣試探性地諮詢丈夫的意見。
丈夫頭也沒抬:「不行,結婚前就說好,由我來照顧你,怎麼能讓你做早餐呢?」
見我沒有動作,丈夫微微抬起頭,額頭翳出動人心魂的紋路,眼睛親切地望著我,問:「怎麼不吃呢?不喜歡味道嗎?」
「我在想,我這樣的女人憑什麼得到……」正準備講出「你的愛」時,丈夫打斷了我的話:「是我不配得到你的照顧才對。所以,趕快吃吧,不然就涼了。」說完,丈夫順手去提放在一旁的黑色公事包:「我得去上班了,有事打電話給我。」
「親愛的。」走到門口,丈夫正在換鞋,但又被我叫住。
「怎麼了?」
「昨晚……我真的很抱歉。」
丈夫轉了轉眼珠:「傻瓜。」說完,又溫柔地在我額頭吻了一下,這才出門,漸漸走出我的視線。
我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為何一看見自己的臉,便會將正在興起的丈夫一把推開呢?丈夫一定覺得十分掃興,但萬幸的是,看來丈夫已原諒我。
下午三點,丈夫打來電話:「京嫻,六點下班後在酒店門口等我,我開車過去接你。」
丈夫所說的酒店,是指我做服務生工作的那家酒店。
「幹什麼?」我急忙收起打掃工具,躲開人聲喧囂的賓客。
「我們公司今晚有聚餐,在朝天門吃火鍋,我過來接你一起。」丈夫平靜地說。
我考慮了一下,回答:「不用了,我自己回家熱一熱飯菜就可以吃了。」
丈夫有點生氣了:「冷飯怎麼可以隨便吃?還是我來接你。」
但我仍然不願見他的同事:「不行,我的工作又不怎麼……會丟你的臉的……」儘管聲音很微弱,但丈夫還是聽見了。我知道他一定聽見了,否則不會立即就掛斷電話,似乎再也不想和我通話。
他生氣了。
下午六點,再次接到丈夫的電話。
「喂?」我戰戰兢兢接聽。
「喂?嫂子嗎?」電話那頭是一個陌生的低沉男音。
我預感會有事發生:「你是?」
「我是銳志的同事,」男人說:「嫂子趕快到樓下來吧,我的車就停在你們酒店門口。」
我頓了一下:「什麼意思?」
「銳志在斑馬線被富二代飆車族撞了,現正送往最近的醫院搶救,你快下來,跟我一起去吧!」說完,男人又哽咽了一下:「看是去見最後一面,聽聽看……有沒有什麼遺言要留給嫂子……」男人漸漸變為抽咽。
沒錯,現在的社會常常發生飆車族撞死無辜路人的惡性事件。我……我……該怎麼辦?怎麼辦?丈夫,早晨不是還好好的?我顫抖而失魂地甩掉手裡的東西,踉蹌跑去酒店門口,果然,一個面色凝重的男人在朝我揮手。
「銳志他?」我沒有力氣上車。
男人下車替我打開車門:「去了就知道,他在等著見你。」
等著見我?
是的,丈夫在等著見我。一見面,丈夫便從滿城破碎的霓虹中笑著跑過來,抱住我,將頭埋進我肩後:「不是擔心你不肯來,所以才想出這個計策嗎,原諒我吧!」
「京嫻。」見我沒有回答,他抱我愈緊了,並且這樣輕輕敘述般地喚我的名字。不是等待答案般的反問,而是敘述。這樣的語氣,似乎隱藏了更多諸如「想你」的蜜語。如此簡潔、柔情、霸道的男人是我的丈夫。我要如何反抗,如何才能對他生氣呢。
同事也過來圓場:「嫂子,就為了肯定我的演技,你也應該原諒經理呀!」
用餐的時候,丈夫的一位同事不小心將手機掉進滾燙的湯鍋里,同事誇張地大叫一聲。丈夫突然將手伸進鍋中,企圖撈出那支已沉入底部的手機。手機無法發出求救訊號,丈夫不能確定它的準確位置。於是,丈夫第二次將手伸進滾燙的鍋里。
同事們都驚呆了:那是正在翻滾冒泡的火鍋湯鍋!經理居然一次一次將手伸入其中!我也驚得說不出話,但終究醒過來,拉住丈夫已看不清面目、準備再次涉險的右手。但丈夫堅持要再將手伸入鍋里,幸好丈夫的同事幫了我。
同事皺緊眉:「毀了就毀了,經理你……」似乎他也不知應怎樣歸納丈夫的行為。
丈夫的臉抽搐著:「它會被淹死的,會被淹死的……」
同事們都不解地看著我和丈夫,但只有我明白,誰也無法理解的獨屬於丈夫的時刻正在逼近我們。我對這種時刻的理解,也僅限於知道有這樣一種時刻。至於它的因果、丈夫此時的思想究竟演變成什麼,我都不得而知。
「它會被淹死的,會被淹死的……」在送去就醫的過程里,丈夫一直這樣自言自語。
「經理怎麼了?」丈夫的下屬小心地問。
「只是需要安慰而已。」我簡短地回答了他。
不只是蟲子那麼單純。這是我目前所能理解的。也許丈夫不能容忍任何不合常理的液體與固體互存的狀態。液體與固體任何一方的掙扎都令他不忍,令他想要拯救。
也許如此。
「已經救出來了,它已經平安了,沒有被淹死。」我輕輕告訴躺在懷裡的丈夫。丈夫的聲音漸漸微弱下去,他似乎睡著了。在如此灼烈的痛苦裡,他慢慢閉上了眼睛。
火鍋事件之後,丈夫有一段時間沒法上班,期間偶爾有同事來家裡探望,丈夫熱情地招待他們,仿佛從來就沒有受過那種奇怪的傷。丈夫仍然不允許我做早餐,但午餐和晚餐他允許我動手,也允許偶爾叫外賣。
「為什麼單單是早餐呢?」我問。
「早餐?」丈夫思考片刻,回過頭看我,舉起正在煎蛋的鏟,驕傲地說:「那是我們人類最重要的一餐,不是嗎?」那是丈夫最燦爛的時刻,就定格在解釋這種人盡皆知的早餐意義論的一瞬。
然而看著丈夫憑藉一隻左手,獨自笨拙地準備早餐時,我總覺得,早餐的意義並不如此簡單。雖然比平時慢上許多,但丈夫的早餐還是出來了:「京嫻,你知道嗎,早餐一定要在家裡吃。」
「今天你重新回去上班嗎?可手傷還沒痊癒。」我問。
「已經耽擱太久了。」丈夫回答。
「有時候……」我夾起丈夫準備的草莓餡餅。
「嗯?」丈夫定睛看著我。
「我都忘記了我們還是一對年輕的夫妻,我丈夫才二十四歲呢。」我說。
丈夫理解了我的話:「我知道。」
「所以今晚我要準備晚餐,這是我的權利。」
丈夫望著我,片刻之後,突然撲哧笑出聲來。「我很期待這頓晚餐。」丈夫肯定地說。
下午五點,我便提前回家準備晚餐,但中學同學芯珠和夢佳突然造訪。一見開門的是我,夢佳便熱情擁抱我:「京嫻!」她親熱地呼喚我的名字,仿佛我們有多親密。芯珠也湊過來:「沒想到我們會來吧?」
我尚未反應過來:「你們怎麼會來?」芯珠和夢佳在中學時,常常用一些奇怪的招數希望我在丈夫面前難堪,所以我無法理解她們怎麼會找我。我不可能再和她們延續中學時那種關係,也不打算再發展其他任何關係。
夢佳邊進屋邊說:「是京慧告訴我們地址的。」
「京慧?我妹妹?」
「是啊,」夢佳繼續說:「在路上偶然遇見,就說出了地址。」芯珠搶斷話頭:「還說你嫁給了銳志,京慧為此好像很不滿呢。你這傢伙怎麼那麼好的運氣,能嫁給銳志?」
看來今晚得留她們在家裡晚餐了。
我正在廚房笨拙地宰殺一條活蹦亂跳的草魚,魚鱗濺了我一臉,突然聽見客廳傳來芯珠和夢佳大笑的聲音。我停止宰殺,走進客廳:「在笑什麼呢?」
芯珠興奮極了:「京嫻,你快來看,這隻蟲子。」
一隻我們三人都叫不出名字的黑色小蟲,正在茶几左邊的某種不像水的液體里掙扎。那隻蟲子與丈夫在浴室凝視的那隻十分相似,也許根本就是同一隻。液體在幾面擴散,蟲子遁逃無路。
我突然在她們的笑聲里感覺緊張。夢佳繼續笑著,似乎將要背過氣去:「芯珠,我說吧,只要將酒淋在它身上,它一定得醉死!這是它第一次喝酒吧,哈哈哈!」
原來那是酒。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但卻突然挺直了因為做飯而一直佝僂的背脊。因為我看不出蟲子有任何醉態,它的腳步沒有踉蹌,它的語言沒有失卻邏輯,它的靈魂沒有直指核心,它只是在倉皇而粘膩地死。在死的過程里,對我來講,她們笑得過於開心了。
芯珠看看我:「京嫻,你是什麼表情?你都不會覺得有趣?」
「我……」我說不出話。
夢佳拉我坐下:「你不會同情吧?」見我沒有回答,芯珠也附和說:「難怪你家裡總飛著各種各樣的蟲子,這些骯髒的傢伙都覺得你家好生活,不用逃命呢!」
「我沒有。」幾乎本能的,我不願再招致她們任何嘲笑。
從丈夫不在場的一隻蟲子開始。我艱難地坐下來,同她們一同觀賞。只是一隻蟲子而已,我僥倖地這樣想。
「它就要死了。」我平靜地宣告即將出現的結局,不知道是在慶幸、希望,還是在討好。
「你們在幹什麼?」
我突然如遭雷擊,某根神經立即就要斷裂。那是丈夫的聲音,低沉而陰暗。芯珠和夢佳也被這樣的聲音威懾,不願亂動。片刻,我緩緩回過頭。丈夫正站在沙發後,手裡提著黑色公事包,西裝革履,身形筆直,臉上並沒有任何表情。沒有憤怒,沒有悲傷,就連凝結在眼眶下的淚,似乎也是無比空洞的。門開著,一道暗影從角落射出,將丈夫擊中。
「銳志,這隻蟲子,它……」我第一次不敢稱呼眼前這個仿佛凝固的男人「親愛的」。
芯珠和夢佳奇怪地看著我。她們無法理解,這樣一件事有什麼需要特別解釋的,而且還是面對如此一位令人銷魂的美男子。無限洞悉人類的內心,並最終將偉大的關懷普及到一切可感知的生物,即使再微小、骯髒,也認為它們就是我們,如此難解的靈魂事業,屬於會裹著毯子出門的愛因斯坦式人們,美男子無需關心。
「你們淹死了它。」丈夫冷冰冰地得出結論。你們,是的,他已不將我獨立出來,獨立成他的髮妻對待。他將我們三個女人讀成一個可恥的整體——殺蟲者。丈夫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那隻此刻已完全靜止的蟲子。它真的死了。或者淹死,或者醉死。
「你淹死了它。」這次,丈夫去掉「們」字。
當公寓里只剩下我一個人時,我重新審視那條未宰殺完畢的草魚。它極度虛弱地躺在菜板上,偶爾無力地一動,仿佛神經的回光。魚鱗零亂地自它的身體擴散開去,橫著,或豎著。「我不能忍受他們被淹死。」丈夫常這樣自言自語。至於他們是誰,或者是什麼,仿佛從來不重要。如果是被殺死、撞死、悶死,或者殘忍得如電影《異次元殺陣》里用鋼絲分屍,這些丈夫都皺一皺眉頭而已,從來不會多問。
用水。用酒。用尿液。用痰。用油……不行,絕對不行。不能在丈夫面前使用任何液體結束某種生命,遇見這樣的結束,甚至需要去拯救,這是我和丈夫這樣的家庭必須遵守的法則。
然而我違規了。我溺死了一隻蟲子。
丈夫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呢?
記得初次遇見丈夫,是在丈夫家的一次葬禮上。
那是十三年前的事,我家剛搬到丈夫家隔壁,正巧碰上丈夫家辦喪禮,於是為了尊重鄰里,父親決定減除喬遷喜宴。其實只不過是從一座村莊搬來另一座村莊,也沒有必要籌備喬遷喜宴。
鞭炮劈啪作響,中間伴隨微弱哭泣,沉厚的煙塵飄進我們剛搬遷的房子。我站在門口,看見丈夫。丈夫還是一個十一歲的小男孩,穿著奇怪的衣服站在煙塵之外的一株花椒樹邊,目光清澈地看著我。我努力回憶,總覺得丈夫當時的眼神里,除了清澈,還存在某種藏匿很深、幾乎不允許任何人去破解的東西。一道顫抖而兇狠的光,在裡面閃爍。隨著歲月漸長,我才漸漸明白,當時還是小孩子的丈夫眼裡,還藏著這樣一種東西。不過即使現在,我依然無法解析那道光。
十一歲的丈夫朝我走過來,看著我,問:「你在看什麼?」
「你家裡誰死了?」我問。
丈夫低下頭,然後又抬起來看著我。不過他並未回答我的問題,反而這樣說:「你做我的妹妹吧!我做你哥哥。」
我想了想,回答:「我還有一個妹妹,叫京慧,為什麼還要有一個哥哥?」
「我想要一個妹妹。」丈夫抿了抿唇,頓了很久才這樣回答,似乎這樣的話有什麼讓他難以啟齒。
「京嫻!京嫻!」我聽見母親的喚聲,於是告訴丈夫:「我不要,不要哥哥,一個妹妹就很煩了,我不要哥哥。」
丈夫仍然不放棄,拉住我的手:「哥哥……哥哥……」他似乎想要解釋「哥哥」是一種多麼珍貴的東西,然而他還太小,根本不知怎樣解釋。
母親的喚聲越來越近,我使勁掙脫丈夫的手:「哥哥有什麼好!」
這句話頓時敲開了丈夫的淚腺,他孤獨地駐立在那裡,嚎啕大哭起來。我跑遠了。我撕爛了京慧的新裙子,必須逃避母親的追趕。我回過頭,看母親是否追來。丈夫還站在剛才面向我的地方,雙腿膝蓋前傾,腳背朝前倔強地凹成快要折斷的弧。
那絕對是孤獨的站姿。屬於兒童的孤獨站姿。
現在,企望成為我哥哥的人,成為了我的丈夫。是丈夫主動向我求婚。這樣的婚姻,我怎麼可能拒絕呢?無論是樣貌、才華,還是做為一個男人的品格,丈夫哪裡可以挑剔呢?況且我也不是漂亮、智慧的女人。更重要的是,我確實愛著丈夫,從中學開始,我便對他產生無法遏止的迷戀。這樣的婚姻,只能是前生積了德,才能換來如此待遇。
除了那些我不能理解、不知道丈夫去了何種時空的時刻,以及一個我幾乎就決定終生忍受的習慣。
但我仍然爆發了。對著丈夫,產生了連我自己都覺得無理的爆發。因為我有什麼立場爆發那樣的埋怨呢?
「不要再叫我『妹妹』了,你的『妹妹』早就淹死了。」在成婚一年的結婚紀念日晚上,我推開正傾覆在我身上,閉上眼,陶醉低語著「妹妹」的丈夫。
剛喊出心中的怒火,我立即後悔了。我實在不應該為這種小事對完美無缺的丈夫發那麼大的火,也許他只是習慣稱呼戀愛對象為「妹妹」而已,並無特殊含義。但丈夫的戀愛對象只有我一個,我該如何驗證自己的想法?如果因此丈夫決定離開我,餘下的人生,我都將活在後悔中不是嗎?
但丈夫並沒在意這件事,他陷入另一種思考:「淹死了?我妹妹淹死了?」丈夫的臉上掛出一種奇異的笑。仿佛可以用刀輕輕刮落,之後呈現無法承受的活死人表情。
我傾過去,輕拍丈夫的背:「沒有,沒有,妹妹還好好的。」這如同一句咒語,只要不停地念下去,丈夫就會在我懷裡緩慢地睡去。
然而丈夫的妹妹確實淹死了,在丈夫十一歲的時候,那次葬禮就是為丈夫的妹妹舉行的。我突然覺得丈夫是個可憐的男人。我也無法揣測丈夫究竟有多愛自己的妹妹。每次回老家探親,丈夫必定獨自去當年小姑子淹死的池塘邊。有時,他在那邊坐上一整天,一句話也不說。五年前,因為新農村建設,那片池塘被填平,然而填平後的土地並未得到任何利用,漸漸那裡長滿蓬勃的蒿草,當年的池塘再也沒有蹤跡。丈夫卻並沒有就此放棄,他依然獨自去那裡,精準地找到小姑子滑下去的缺口,閉上眼睛坐在那裡。黃昏的時候,我去找丈夫,只看見一片昏黃的蒿草。我知道,丈夫在那片蒿草之中,小姑子也在那片蒿草之中,我靜靜地等著,等著小姑子將丈夫送回來。有時候,丈夫從月光里走出來。奇怪的是,在骯髒的蒿草里藏了一整天,丈夫看起來反而更像一截俊美的鋼鐵。我知道,我愛著他。
所以自從結婚周年紀念日後,我便決定不再追究丈夫對我的稱謂,然而丈夫不再叫我「妹妹」,而是改稱我「京嫻」。
母親打來電話,說丈夫提著一隻大旅行箱,回到了老家,說決定小住一段日子,但堅決不告訴原因,於是問我究竟是怎麼回事。
「這……是……是因為他最近工作太累了,媽,你也知道在跨國公司上班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銳志又是部門經理……」我零零碎碎解釋了一大堆,母親將信將疑。
我當然無法告訴母親,真正的原因是我在丈夫面前用酒溺死了一隻類似蟑螂或者米蟲的東西,如果這樣,母親該怎樣看待丈夫呢?
「媽,我馬上回來。」講完電話,我當即收拾簡單的衣物,好說歹說向酒店請了假,便買了回重慶的火車票。
我已經知道丈夫在哪。
我站在那片蓬勃的蒿草前,心裡突然產生奇怪的疼痛感。以前都是在外面等待丈夫歸來,這次,我卻要進入其中,親自將丈夫帶回,否則,我知道,丈夫將不再回來了。那片蒿草叢裡面,藏著能綁住丈夫心的東西。
那位我從未見過,甚至殘酷得以我的到來宣告她的死亡的小姑子。
我不禁覺得諷刺:我是在和她爭奪自己的丈夫嗎?
蒿草叢並不大,所以我很快找到了坐在蒿草叢裡的丈夫。他還是那麼冷峻、精美,即使衣衫不整,鬍鬚蔓延,臉上甚至沾有污泥。他坐在那裡,回過頭看著我。我從未料到,溺死一隻黑色小蟲竟然可以將他擊潰到如此的程度。在世界的一天中,有多少生物會在各種不同的液體里溺死呢?又有多少人去在意?
眼前的這個美男子是如此令人心疼。
「妹妹。」丈夫開口叫我了。沒錯,我沒聽錯。在叫了我兩年「京嫻」之後,他再次叫我「妹妹」。我知道,此時此刻,他需要這樣稱呼我。在妻子有過那種徹底的背叛之後,為了支撐僅有的信念,他必須這樣稱呼可以稱呼的第一個人。而這個人,他仍然選擇了自己的妻子。我緩慢地靠近他,暈散在丈夫身邊的虛偽光圈終於消失了,我看見的丈夫,瘦骨嶙峋,背後正在生出潰爛的翅膀。他在變化成將溺死在天空里的鳥。我看見他的眼睛,立即哭了。丈夫的眼睛被某種可怕的白遮蔽了,我看不見他黑色閃亮的眼珠,韓國男星般俊美的單眼皮模糊地耷拉著,似乎不再介意能否重新張開。那是一雙將閉而未閉的眼。丈夫要去哪裡?為何要在眼睛上寫出我不忍看見的答案。
「妹妹。」丈夫的聲音朝向我,更微弱了。
我過去抱住他。他的身體冰冷。
「妹妹。」丈夫機械地這樣喃喃自語著,手卻緩慢升起在我的腰間,但只依靠了一小會兒,又孤單地垂落下去了。
「哥哥。」我下定了決心似的,生平第一次這樣叫著丈夫。「哥哥。」我的眼淚流得更凶了。我想這就是我的丈夫。那個從中學時,就開始為我教訓嘲弄我的流氓的丈夫。
我帶著這樣的丈夫走出蒿草,他需要儘快的恢復。月光覆蓋在丈夫身上,我看見丈夫被掏空後的蒼白,如同一隻具有貴族血統、纖細的吸血鬼,靈魂是那麼專注與永恆。
回到成都的公寓,我第一次為丈夫準備早餐,竟顯得狼狽不堪。不知道蛋需要煎幾分熟,不知道花生漿汁機的手柄應怎樣轉動,不知道草莓餡餅需要哪些材料。我是一名早餐新手,在試驗了所有過往的早餐品式之後,只好草率地煮了兩碗泡麵。丈夫的是香菇燉雞,而我的是紅燒牛肉。
丈夫虛弱地只吃了幾口。將柔軟的泡麵朝丈夫的嘴裡送的時候,我看著丈夫蒼白的臉,心想:這真的只是一具微不足道的蟲的屍體的傑作嗎?我想起美國電影《變種DNA》中,那種被稱為「猶大品種」,並可偽裝成人形,夜間出外覓食人類的巨大變異蟑螂,也許在丈夫的意識深處,蟲的屍體就是如此巨大,具備驚人的破壞力。只需消滅唯一的「公猶大」,即可滅絕所有的變異蟑螂,只要蒸發掉唯一的那片池塘水域,便可解救丈夫的靈魂,是這樣嗎?
那片池塘消滅不了。自重慶老家回來後,我便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
丈夫以前的家,自從丈夫的母親去世之後,便再無人住了,成了一棟荒蕪的二層小樓。在去蒿草叢之前,我去了那棟樓,無意自二樓最邊上那間房子的床底,搜出一簿日記。那是丈夫以前的房間,所以那簿日記也是丈夫以前遺忘在那裡的。日記里沒有記什麼特別的事,然而有一頁撕下、卻又夾在其中的日記提供了所有線索。或許丈夫寫下,準備扔掉,但最終保留下來。撕痕慘烈崎嶇,我似乎可以看見丈夫在撕下日記時那緩慢的動作,無光的眼神。那片帶走小姑子的池塘,如一枚永遠鮮紅的烙記,烙在那頁被撕下的日記上,和丈夫的意識深處。
1月22日 晴
又到這一天了,這一天是妹妹的忌日。我還記得六年前,妹妹牽住我的手,緊緊抓著我,為什麼要那麼信任我呢?我究竟哪裡值得妹妹這樣信任?
今天我又去了那片池塘,池塘里的水越來越少,我想裡面已經沒有魚了。妹妹在那裡還好嗎?陪伴她的,也只有那張從這頭飄到那頭的紅絲巾,她一定特別孤單。
為什麼我們那麼饞嘴,非得去大姑姑家吃湯圓呢?第二天就是初一,不能等嗎?為什麼我們要那麼調皮,來玩蒙眼睛的遊戲呢?為什麼被蒙住眼的是妹妹?為什麼那裡有一個缺口,要讓妹妹從我的手裡滑下去?
妹妹滑下去了,周圍並沒有人。
我看著妹妹被罩在紅絲巾下,緩慢地從池塘這邊飄向那邊。多漫長的距離啊,對於妹妹來說。而她熱愛的紅絲巾,原本輕系在脖子上,爸爸送的最後一件禮物,她多麼愛。
為什麼我沒有呼救?為什麼我沒有呼救?為什麼我沒有呼救?我是哥哥呀,為什麼不為妹妹呼救?就在剛經過的田邊,有人,我只要呼救,他一定能夠聽見。為什麼我只想著媽媽說的那些話。你爸爸拋棄我們了,我們以後只有三個人了,媽媽沒有工作,沒有田地,要怎麼養活你們兩個?怎麼養活你們兩個?怎麼養活你們兩個?怎麼帶你們脫離這裡,去城市生活?媽媽憎恨的臉遮蔽了我,我居然用媽媽的話鼓勵著自己,冷漠地看著你淹死,你連求救的聲音都發不出,可哥哥竟然在鼓勵自己壓住喉嚨。你最終不動了,冷靜地飄在水面上,對哥哥來說,是一幅多麼可怕的景象。
是哥哥害死你的,哥哥永遠不能原諒自己。妹妹,我該怎麼辦?哥哥經常會夢見你,該怎麼辦?我看著你淹死,沒有求救,這就是你的哥哥,求你懲罰我,帶走我吧!哥哥真的不想活了,哥哥好髒啊!
一九九三年丈夫十一歲,那一年正是小姑子離開的時間,1月22日剛好是那一年的除夕。原來丈夫在我的身上付出的,根本就超越了對妻子的愛。那是另一種無比沉重的東西,將壓垮妻子的角色。
中學時,有一次丈夫說他聽見了馬車的聲音。馬車在深夜從學生宿舍的走廊上開過,馬蹄得得響。他看見小姑子掀開門簾,呼喚他進去。透過掀開的空間,他看見想擁有的所有人都坐在馬車裡。離開的父親、養活一個卻仍然顛簸、仍然無法進入城市的母親、過世的爺爺、已走不動路的奶奶,當然,還有妹妹。但太電光火石。丈夫的手還沒碰到門簾,馬車便只剩下一道即將飄逝的弱影。丈夫在馬車的聲音里哭泣了整整一天。他多想上去。
我扶著身形筆直的丈夫在草堂附近散步。經過療養,丈夫重新挺拔起來。路人投來艷羨的目光:一個如此平凡的女人,怎麼配擁有如此高貴、純正、俊美的男人?然而那只是丈夫的軀殼。他的內里,曾被一隻溺死的蟲子擊成完全的碎片,至今還在由他的妻子或者妹妹依循某種難解的編碼重新縫合。
我是一個多殘忍的女人,才能做出那種事。在我旁觀蟲子被溺死的瞬間,在丈夫的眼裡,我究竟是妻子,還是妹妹呢?這是我唯一想了解的東西。如果看著一個曾因自己的冷漠被溺死在眼前的人,不為所動地看著另一個生命被同樣溺死,我實在不敢想像,丈夫的靈魂將以怎樣的失控狀態迅速瓦解為毫無邏輯可言的廢墟碎片。
「池塘。」丈夫突然說,眼睛並未看我。
「什麼?」
「我在好大的池塘里。」丈夫眯起眼,努力分辨著散布在眼前及遠方的午後光線,他的樣子,仿佛在自池塘底部覷看水面之上的光。
「池塘。」
我靜靜地聽著丈夫的呢喃。仿佛不是出自眼前的俊美男體。路人的目光由艷羨轉為猜疑。
「池塘。」
「你終於進來了。」我喃喃地低語著,「這口巨大的城市池塘,我會陪著你。」以妹妹,或妻子的身份。(原標題:池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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