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在腦血管科,27歲。
9月1號,我收了一個27歲的湖南小伙子,腦出血入院。來的時候症狀很輕,人能說能動。
陪護他的是母親和年輕的夫人,挺著肚子,8個月了。
入院談話談的很重,這是我一貫的風格,談到再出血,直接談到偏癱,談到植物人,談到死。他母親哭的死去活來。考慮到他夫人懷有生孕,只是簡單了告知了病情。
當天急診做了檢查之後確診是細菌性動脈瘤,患者因為有心內膜炎的毛病,所以滿腦子有很多這樣的微小動脈瘤。老主任說沒法栓塞,明天抗感染保守吧。
「下去後再好好談談吧,談到死。我跟你一起去吧」
一家人差不多跪下了
老主任「都是命」
2號,他非常健談,談了很多他和他夫人的趣事。
3號、4號、5號他在監護室,病情穩定,複查了CT,不錯,生命體徵平穩。
5號查房,主任宣布可以轉出監護室了
那一天他特別平靜,跟之前判若兩人
「可以出去了啊,突然發現在監護室里很好,一個人靜靜地思考了好多原來從來不會想的問題,什麼人生啊,什麼事業啊,家庭啊……」
我還笑話他一個腦出血把他出成了哲學家
5號,我又收了一個27歲的廣東小伙子,早飯的時候突然半身無力跌倒了,做了CT,基底節出血,考慮是高血壓腦出血,暫先保守治療。
下午我去參加另外一台急診動脈瘤手術了。
在手術台上,我接到一個電話「5床(就是那個湖南小伙子)說他頭痛」
「請值班醫生去看吧,我現在下不來」
等我下來的時候,主任告訴我湖南小伙子已經轉到NICU(神經外科重症監護室)了,再出血,多個動脈瘤都破了,腦疝了,沒法治了,手術做下來意義也不大了
我他媽就真愣住了
晚上我去了趟NICU,他父親遞給我一隻煙
母親摟著媳婦在過道旁蹲著抽泣,媳婦估計是哭累了,躺在婆婆懷裡
因為之前談話談的很清楚,所以家人也沒有問為什麼
我也說不出什麼
不抽菸的我狠狠扎了一口
6號早上7點,我接到電話,上級叫我趕快來醫院,昨天來的那個廣東小伙再出血了,急診做去骨瓣吧。
在醫院大樓樓下湖南小伙的夫人一把抓住了我
哭喊著要我給一個解釋(因為之前談話跟她談的比較輕)
八個月的身孕啊
「我要去做手術,等我下來再給你詳細講,好不好?」
「你想跑嗎?你就這樣想跑嗎」
周遭無數不明真相的人看著我
我示意她婆婆拉開她
我也感到可惜,我也感到悲傷,一個同齡人就這樣逝去,我也思考過這個年輕的女人以後會怎麼樣?這個遺腹子的命運又將如何?他的父母怎麼辦?他的父母將會是何等的痛心。我昨天已經想了整整一個晚上。但是我現在沒有時間去悲傷,沒有時間去解釋,沒有時間去給她一個冷酷但是科學的解釋。我甚至沒有時間去安慰她。還有一個生命在等我。
手術下來,我和廣東小伙的父親、兄弟談了話,命是保住了,偏癱留下了,說話可能也不會恢復了
他父親拉著我的手說:「您能不能想想辦法」
…………
一周內,兩個跟我相同年齡的生命,一個永遠的消逝,一個將在病榻上過剩下的人生
他們的父母會怎麼樣?他們的愛人會怎麼樣?
那是一種無法表達的痛苦
我來腦血管科的時候,跟在老主任那組,他是腦血管病的專家,介入高手,很多醫院都是請他去做介入的。我一個年輕人初來乍到,總覺得他的口頭禪很搞笑。每當查房及術前談話的時候他總會對病人和家人說:「嗯啊,你這個病啊,都是命,治好了你不用感激我,沒治好,也不要責怪我,都是命」
與其說是安慰病人和家屬,不如說是安慰自己吧。
後來輾轉進了癲癇科
有一天病例討論
一個農村老父親帶著年輕的兒子來看病。
18歲吧,右側顳葉的動靜脈畸形,繼發癲癇,發作頻率頗高,影響到了正常生活,為此休了學。
病不複雜,很適合手術,手術後癲癇控制也應該會很好。
主任「手術吧,這個不說了,手術指征明確,效果應該不錯的。」
老父親回答的也很乾脆:「我們還是吃藥控制癲癇吧,沒有錢做手術啊」
主任:"這個吃藥效果不會太好的,而且最危險的是怕出血,這是一個不定時炸彈,隨時都有可能爆炸出血,這個可是致命的啊"
兒子可憐巴巴地望著父親
老父親看了一眼兒子,又環顧了我們。掩面失聲痛哭 「我也知道,我也想給他做手術,可是真的沒錢啊。」
一個40多歲的男人,在一群陌生人面前失聲痛哭,那種絕望和內疚
那天我就一個想法:這醫生怕是當不成了,我要想辦法成立了一個基金專門救濟這些癲癇病人。
貧窮比絕症還殘忍
明明治得好,但是你卻沒法治
這種難受才是真正的難受
這個世界真的有病,病的不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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