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後,楊偉名的傳世作《當前形勢懷感》引起了思想理論界的高度關注。中國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員雷頤在題為《令人震驚的「一葉知秋」》中說:其「理論水平之高,對當時形勢分析判斷之透徹,所開『處方』之準確,讀後令人震驚。在共和國歷史上,這是真正稱得上『光輝』的文獻之一」,「在當代思想史上,這份文獻應占有一個非常重要的位置,作者對市場經濟理解、闡述深刻生動,對社會主義『階段性』論述的精闢和『先見』都令人觀止。」本文摘自1999年1月8日《南方周末》,作者劉學斤,原題為《楊偉名:30年前的先覺與死命》。
中國鄉村思想家楊偉名(圖源:炎黃春秋)
楊偉名,1923年生,陝西戶縣城關鎮農民,1957年入黨,任大隊會計兼調解主任,1962年寫出《當前形勢懷感》一文上書中共中央等單位。1962年8月6日,毛澤東就該文說:「……戶縣城關公社的同志也講希望,他們講單幹希望……共產黨員在這些問題上不能無動於衷。」隨後,楊偉名寫出檢查。1968年,楊偉名在「文革」中被批鬥,在聽到自己的好友劉景華因對文革不滿而貼出大字報被判死刑的傳言後,5月5日,楊偉名在家中自殺。
現實和記憶
楊偉名的兒子楊新民和仝德普正在炕上說話。這是1998年11月20日,肅寒的天氣已不能叫人舒坦地呆在地上,他們朝前平伸的腿上蓋了一條棉被。仝德普在戶縣總工會工作,早在十幾年前,他便開始搜集、整理有關楊偉名的資料,據此,1995年他寫出了長文《鄉村哲人》。「俺爸死那年,俺才16歲,俺爸的事,仝叔比俺知道的都多。」楊新民說。
不錯,1998年距楊偉名自殺的1968年整整30年。30年河東30年河西,如今的楊家業已漸漸殷實。寫出讓毛澤東動怒的《當前形勢懷感》一文的楊偉名如果健在,應該是個滿75歲的幸福老人;1962年,他寫《當前形勢懷感》,才39歲。「恢復單幹」、「開放市場」……他在文章裡面陳述的許多思想觀念與中國近20年的社會實踐和發展何其相符,使得後人無法不嘆服他的智慧和遠見卓識。
「太可惜了!」一位在1962年曾收到《當前形勢懷感》的老先生,聽到楊偉名早已自殺的消息後說,「作為一個農民,楊偉名能夠提出一套自己的想法和建議,而且比較合乎實際,系統化,理論化,的確了不起。這個人值得叫更多的人知道。」
1998年11月20日上午,我們有幸坐在戶縣城關鎮七一大隊楊家的炕上,用筆、眼睛和心靈追記那段還不太遙遠的人和事。對面是楊偉名46歲的兒子楊新民,不堪回首的辛酸往事讓他幾次都哽咽住了。「楊偉名自殺時,他還是個未成年的孩子。」旁邊的仝德普說,「在中國的問題上,楊偉名比我們至少早覺20年。」
生活在憂患中
楊偉名幼年喪父,被拉過三年壯丁,1949年入黨後不久,因家庭方面原因自動脫黨,1953年妻子病故留下三個待哺的孩子……這是今天能夠得知的楊偉名30歲以前的主要生活經歷,這一連串不幸事件考驗了他的血性,也磨礪了他整個人生的品格。1957年,楊偉名第二次入黨,幾乎在同時,他與河南女人劉淑貞結了婚。楊新民說,「俺爸哪點都好,性情溫和,講理,從沒發過火打我們;就是在屋裡啥事不管,油瓶倒了都不扶。」楊偉名擔任了大隊會計併兼調解主任後,這一點暴露得更突出。
七一大隊有9個生產隊,兩千多人。楊偉名只讀了三年私塾,但人們公認他肚子裡最有學問,信任他。楊偉名的鄰居謝志安說:「別看楊偉名沒正式上過幾年學,但可以說,我是什麼學歷,他就是什麼學歷。」當過戶縣文化館館長的謝志安從國民小學一直讀到了師範,他學過的課本楊偉名都借去看過。
50年代末,河南、四川等地的逃荒農民開始大量流入關中地區,一斗糧食換一個媳婦的事時有所聞。眼見自家也吃了上頓沒下頓,平日善於從實際入手學習和思考的楊偉名愈加關心國家時事,獨立思考一些問題。1960年,他寫了一篇文章,題目叫《談談小麥播種量問題》,針對當時社會上盛行的浮誇風和瞎指揮,他提出了理性中肯的批評和建議。他把文章送給縣上和公社上的領導,希望對他們的工作能起到參考作用。
楊家隔壁住著郵遞員魯和,他每天上午從縣郵局取郵件,中午帶回家,下午才分送各單位。楊偉名幾乎天天中午到魯家翻閱報紙雜誌。1961年,紅紅火火的好日子並沒有像報紙雜誌上說的那樣出現在眼前,莊稼歉收,黑市糧價狂漲,市場供應緊張,社員口糧每月平均不到30斤,而且一再遞減。政府卻遲遲不能出台解決農民燃眉之急的切實可行的方針政策。楊偉名以為自己作為一名黨員幹部,理應為國分憂。如何為國分憂?深思熟慮後,他認為最好的辦法是將自己對基層實際情況的思考寫成文章,反映給上級領導。
白天,沒空,大隊的一大攤子事叫他根本無法脫身。只有晚上寫。在家寫不成,劉淑貞嫌費電,楊偉名只好躲到大隊辦公室寫。一篇文章常常是一個月才能完成,甚至更長時間。翻看當年的中國歷史,不難發現楊偉名的舉動是多麼「天真」多麼「不識時務」。今天清理他的生命遺產的時候,我們不能不怦然心動,他的逆潮流而動是多麼令人可敬;他能夠冷靜地將自己的真心話說出寫出,該需要多大的膽識和魄力!
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1961年,楊偉名接連寫出了《有關處理目前物資供應困難的建議》、《關於自願參加食堂的建議》、《應該以生產隊為基礎——對六十條修正草案的修正意見》和《談關於一類物資的開放問題》四篇文章。其中不乏真知灼見。比如他認為:「從理論上講,我們的國家是在一窮二白的基礎上建設社會主義的。我們的建設整整飛躍了一個歷史時期——資本主義時代,但所謂飛躍都不是繞過,而是一種方式的轉換,也就是說,在社會主義建設時期,同時允許出現一個有條件的,但相仿於資本主義範疇的自由競爭時期……儘快建設具有現代工業、農業、科學文化的社會主義國家,必須經過一個『自由競爭』的時期。」比如他認為:「貧富差距應允許存在,只要不出勞動致富的原則,富者聽其『面白米全,酒肉豐隆』,窮者讓其『缺米短面,瓜菜代食』(天災人禍除外),這樣富者可以再接再厲,窮者自會『反躬自省』。」比如談一類物資開放問題時,他做了如下闡述:「計劃經濟在國民經濟的比重宜小不宜大,即便是僅占30%—40%,也絕不會影響其對70%或60%的領導作用。」「我們應該把計劃經濟範圍收縮到應有的限度,同時相應擴大非計劃經濟的範圍。」
四篇文章中的兩篇寄出不久便分別受到陝西省委辦公廳的重視和咸陽專署的肯定。儘管生活依然貧窮,思想上的認同卻給了楊偉名巨大的精神滿足,他受到了巨大鼓舞。
代表作
應該說,楊偉名是滿懷希望跨入1962年的,他希望日子一天天好起來,當然也希望自身價值得到更大的承認。年初,他原打算寫一篇題為《目前農村工作十談》的文章,提綱都擬好了,可只談了三個方面,他就中斷了此文的寫作,在這篇未完成之作里,楊偉名疾呼:「只要不屬於剝削,富者可讓其富,只要不屬於天災人禍,窮者可讓其窮。」
楊偉名之所以暫時擱置下這篇文章,是因為他要投入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一篇文章的寫作,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證明果不其然。該文即《當前形勢懷感》。
《當前形勢懷感》是楊偉名的傳世作,也被認為是他的代表作。楊偉名這次寫作的直接動機、具體過程已經不可能有人說清,能夠說清的是文章寫於1962年的春天,中共中央召開的七千人大會才閉幕不久;文章分12節,思維縝密,論說諍諍有聲。
在文中,楊偉名概述當時國民經濟形勢,特別是農村經濟形勢時說:「目前我們已經承認『困難是十分嚴重的』。而『嚴重』的程度究竟如何呢?就農村而言,如果拿合作化前和現在比,使人感到民怨沸騰代替了遍野歌頌,生產凋零代替了五穀豐登,飢餓代替了豐衣足食,瀕於破產的農村經濟面貌,代替了昔日的景象繁榮。」並質疑:「同是在黨和人民政府英明領導下,何今暗而昨明?」他指出,「看來形勢是逼人的,不過困難的克服,倒是很易的,關鍵在於我們能否把當年主動撤離延安的果斷精神,儘速地應用於當前形勢,諸如一類物資自由市場的開放,中小型工商業以『節制』代替『改造』,農業方面採取『集體』與『單幹』聽憑群眾自願等,都是可以大膽考慮的。」
1962年5月10日,在大隊辦公室,楊偉名把文章讀給支委們聽,支部書記賈生才和大隊長趙根離表示同意文中的觀點,跟著楊偉名在文章的最後簽了名。
文章分別寄給了公社黨委、戶縣縣委、咸陽地委、陝西省委、西北局和中共中央以及陝西省委宣傳部、西安市委和《陝西日報》。不久,楊偉名接到了時任西安市市長劉庚和咸陽專署副專員王世俊等人不無嘉許之意的回信。中共中央西北局書記劉瀾濤也特意派人探望以示關心。楊偉名隨之被聘為《西北建設》通訊員和咸陽地區政策研究室特約研究員。
楊偉名為領導的理解和關懷而感動,他如沐春風,怎麼也想不到很快會挨批。「信之不復,對群眾建議之口,復之潦草,冷人民熱愛集體之心,何言密切黨群關係,對此之作豈可得乎?」「按調查研究,旨在材料彙集,借作政策研究之依據,今材料送上門來,而又漠漠然置若罔聞,忙乎?重視不夠乎?」他甚至用這樣的反問語式表達他對文章寄出後不被理睬的擔心。對自己挨批,楊偉名也不是沒有做過準備,他這樣表白自己:「這篇『懷感』屬個人見解,或為『一葉知秋,異地皆然』;或者為『坐井觀天』而流於管窺之謬。而其所道所說系實踐事實與親身體驗,真實程度,頗堪自信。」「因限於個人水平,僅止『感性』認識的彙集,未『理性』台階的推理,又因閱讀不多而引證絕少。」然而,最終他還是受到毛澤東的批評,楊偉名沒想到也想不通。
命運突然來了一個九十度的急轉彎,楊偉名搞不懂發生了什麼事,他又焉能知道他文中提及的「單幹」之說是當時毛澤東最忌諱的呢?
1957年和1959年,中國曾有地方試行「包產到戶」,結果被視為搞資本主義,遭到禁止。1960年,安徽等地又實行此法,毛澤東仍持保留意見。到了1962年,毛澤東開始把它上升到階級鬥爭的高度加以公開批判,「包產到戶」與「分田單幹」幾乎成了同義詞,楊偉名公開提倡「單幹」,無疑是冒天下之大不韙,他的命運也就可想而知。
毛澤東從中共中央宣傳部的《宣教動態》上了解了《當前形勢懷感》的主要內容。8月6日,他在北戴河中央工作會議上說:一葉知秋,也可以知冬,更重要的是知春、知夏……任何一個階級都講自己有希望,戶縣城關公社的同志也講希望,他們講單幹希望……共產黨員在這些問題上不能無動於衷。接下來,陝西省委得出了結論:「這是一個明目張膽的、比較系統的、要求資本主義復辟的反動綱領。」
9月,省地縣社黨委負責人組成四級工作組進駐七一大隊。9月17日,楊偉名被迫寫出了他名之為「親切的教導,深刻的一課」的書面檢查。
生和死的距離
1962年的政治氛圍相對來說還是較為寬鬆的,楊偉名因《當前形勢懷感》「獲罪」,有關部門出於保護沒有給他任何行政處分,他的大隊會計和調解主任的職務也沒有被馬上撤掉,在大隊、公社乃至戶縣縣城,他仍然是個活躍的中心人物。但從這以後,楊偉名涉及的話題多是「三國」、「水滸」、「紅樓」、「聊齋」中的故事,跟從前已經大不一樣。
楊新民證實,尤其在文化大革命前後,時刻關注天下大事的楊偉名明顯少言寡語了,「他常很長時間一個人出神。」楊家生活還是不好過,可家庭氣氛越來越好了。劉淑貞是個識大體的女人,小事上有時糊塗,大事上卻從不糊塗;她反對楊偉名再寫文章,「農民麼,種好地就行了,招事惹非幹啥?」等到楊偉名成了批鬥對象,她更是站在楊偉名這一邊。
楊偉名人生最後歲月思想發展的重要見證人名叫劉景華,當年他曾直接進入楊偉名痛苦的精神世界。劉景華是那場大浩劫中的倖存者,出獄後去了海南。仝德普最早接觸楊偉名事件,發現這一線索,設法打聽到他的下落。仝德普一度與他保持過聯繫。
比楊偉名幾乎小20歲的劉景華時為西安冶金建築工程學院學生,在所謂的「西安地區大專院校文革統一指揮部」下屬的「劉瀾濤專案調查團」,他看到了《當前形勢懷感》,認識了楊偉名。
1967年10月末的一個黃昏,劉景華走進楊家慕名拜訪楊偉名。「當時俺爸一臉驚訝,他想不到西安會有這樣的學生。那天晚上,劉景華沒走,和俺爸一直談到了天亮。」楊新民對兩個人的第一次見面印象很深。
後來的事實表明:楊、劉確實是很快視對方為知己的。在隨後的幾個月,他們通過書信坦誠地交流了思想和對時局的看法。「中共中央文件,開頭要印上『毛主席已圈閱』,是毛主席大,還是中共中央大?」「一個黨沒有章法,這個黨怎麼樣領導它的成員?還怎麼能夠成為全國人民的領導核心?」「毛澤東也是人,他也是農民出身。」交流愈深,劉景華愈為楊偉名的思想所折服。終於,他挺身而出了。
一夜之間,劉景華貼出了幾十張大字報,表示自己對文化大革命的懷疑和不滿。一夜之間,他被打成了「現行反革命」。在抄劉景華家的時候,有人發現了楊偉名的反動「信件」,認定「大魚露頭了」。
1968年5月,戶縣城內開始貼滿揭批「楊、劉反革命集團」的大字報,《當前形勢懷感》作為「黑材料」再次廣為人知,楊偉名連續幾天被批,受到非人凌辱;此間他聽到了劉景華被判死刑的傳言,所以斷定自己將來也不會有好的下場。
5月5日,楊偉名拖著疲憊的身體冒雨從批鬥會場回到家裡。「以前開批鬥會回來,即使再累,他也總是說一說批鬥會上的情況。那天他沒有,晚飯也只吃了一碗。」晚上,雨還是下個不停,楊新民和兩個姐姐迷迷糊糊聽見上樓的聲音,「我取點東西。」劉淑貞說。到了下半夜,他們又聽見劉淑貞拉風箱的聲音,「你爸要洗腳,我燒點水。」又不知過了多久,從楊偉名、劉淑貞的屋裡傳出了呻吟聲。楊新民和兩個姐姐破門而入,屋裡此時已被一股濃烈的劇毒農藥氣味瀰漫。
楊偉名、劉淑貞雙雙洗凈了身體,雙雙換上了乾淨衣服,在那個風雨之夜,雙雙服毒自殺了。「楊偉名自絕於黨,自絕於人民,罪該萬死!」5月6日的送葬隊里,這樣的大標語觸目皆是。這天,老天仍在哭泣。
歲月悠悠不可欺
「現在寫俺爸,晚了。」楊新民嘆口氣,說,「假如早20年寫,那就不一樣啦。」
1979年6月29日,中共戶縣縣委組織部下發《關於給楊偉名同志平反昭雪的通知》,內稱:「《當前形勢懷感》有些觀點是對的,有些觀點是錯誤的,如否定三大改造,否定合作化運動,把整個形勢說成漆黑一團等,都是不客觀的。作為共產黨員向各級黨組織反映情況是正當的,但向一些人亂髮材料是不對的。1962年7、8月份縣委對楊偉名的幫助教育是正確的。」「1968年初,楊偉名與劉景華確有書信來往多次,且交談的多是對當前的形勢、方針政策等國家大事的看法,其觀點有對的方面,亦有錯誤的方面,但均屬認識上的片面性。」平反昭雪大會開過後,楊家領到了發給的埋葬費和「適當解決生活」的補助費,之後再沒聽到「下文」。楊新民對此至今心存芥蒂,「什麼叫『有些觀點是對的,有些觀點是錯誤的』?結論下得不痛快,俺聽了心裡也不痛快。」
1985年,戶縣人編撰《戶縣誌》,限於有資格入選的個人只能是縣團級以上的幹部,楊偉名被摒棄於外,只把他的《當前形勢懷感》附錄於後。這無疑是個遺憾。對於戶縣歷史,陝西歷史,楊偉名都是個思想的亮點,精神的亮點,人們最終記住的是楊偉名。
楊新民說,「俺爸的墳早平了,可他的名氣在哩。」真是這樣。楊偉名的墳址如今被一家企業圍在了院牆裡。寒食,楊新民去燒紙,看院牆門的人不認識他,不讓進,「燒紙咋哩?」聽說楊新民的爸是楊偉名,馬上就改了口,「那人俺知道,好人哩。」看門人唏噓著,放進了楊新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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