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則西離世240天,父母遵從兒子遺願想做試管嬰兒再要一個孩子
如今,仍有人在他那條「你認為人性最大的「惡」是什麼?」的答案後面留言:「加油,朋友,一切都會過去的。」其他知友在下面回覆:「他已經離開了……」
這是魏則西離開這個世界的第240天。
咸陽清晨有薄霧。孩子們戴著口罩,緊緊牽住大人的手穿過小區門前的馬路;趕早買菜的阿姨和超市收銀員諞著天氣和閒話兒;上班族吃完一碗噴香的熱米皮,急匆匆地抹抹嘴巴離開。在魏則西生前居住過的地方,一切平靜如常。
甚至小區里有很多人沒聽過他的名字。「魏則西?這院這麼大,你得知道他在哪個樓上才好找!」
在咸陽郊區的公墓里,魏則西安睡的地方很容易找到。聽到有人打聽「魏則西」,偎在躺椅上的門衛大叔會坐直身體:「沿著前面那個道道,過了左邊的口口,上去,一直往西。」
在咸陽郊區的一處公墓里,魏則西的墓碑靜靜佇立。圖/韓逸
在一片刻寫著「嚴父」「慈母」的哀婉中,「愛子魏則西」的石碑格外醒目。墓園裡除了偶爾掠過的飛機轟鳴,只聽得幾片晚落的冬葉被吹到地面。
和另一個世界的安靜不同,網絡中有「魏則西」出現的地方,必是一片爭吵。
人們反覆提及這個名字,一旦牽扯到莆田系醫院虛假廣告、百度競價排名,又或者輿論倒逼制度革新的話題時,「魏則西之死」成了2016年繞不過、避不開的引子。
長眠地下的他,留給父母無盡思念,和身陷輿論漩渦中心的無所適從。
傷 逝
魏海全不願意見人,不管是生人還是熟人。
遇見熟人時,人家難免投來安慰的眼神,不管那裡面包含的是善意的同情還是鼓勵,小心翼翼地搭話都讓他重複意識到同一個不願回想的事實:「兒子沒了。」
生人也不行。走在大街上,冷不防看到和魏則西個頭身形都相仿的小伙兒,心裡像扎進刀子,被狠擰一把。「爸!」聽到別人家兒子喊一聲,他會愣住,老淚一下子迸出眼角。
「疼啊。」
他現在最常窩在自己物業公司辦公室的小屋裡間,偷偷點燃一支煙。他有高血壓,老婆兒子都不讓抽。所以從前兒子回來過周末的時候,他能忍住三天不吸菸。要等到禮拜一,魏則西回學校上課,他回單位上班,才趕緊來一口,那時候,抽一根是解乏,圖個樂。
病情沒有復發之前,一家三口在合影中笑得很開心。
現在,兒子不會再搓著他耳朵煩他,用命令老子的口氣叫他不要吸菸了。煙霧繚繞里,他反而覺得沒趣得很,吸了一半,也就掐掉了。
幹什麼都要想兒子,吃飯想,走路想,睡覺想,回家想,上班也想。
同事發現,魏海全多了個新習慣,沒事的時候,他會繞著公司旁邊的咸陽湖走,一圈一圈,走得很慢。
湖邊沒有人,可以盡情想兒子,也可以暫時什麼都不想。
「沒法想開,也挺不過來。」在放棄了最初「跟著兒子一起去」的想法之後,活著沒了其他的奔頭。一天天好像過得一樣,又格外難捱:最好誰都別來找,哪也不用去。
雖然單位離著家有半小時車程,中午往返要用上一小時,魏海全還是每天回家吃飯。王麗(魏則西母親,化名)會做好兩碗油潑麵等他回家,兩個人沉默著吃完。即便說上兩句閒話,也會忽然長嘆一聲,「唉……」
回應他的也是一聲輕嘆,「唉……」
愛 子
但是不能不見人。為兒子治病欠下的錢和人情要慢慢還,親戚朋友的紅白喜事要參加,在關心他們的人面前,腰板要挺得直直的。「則西的腰板就永遠挺得筆直,1米83的個兒,走路那個飄逸,對知識那種渴求啊。」
「不再接受網友的匯款。」這是魏則西的遺願。臨走之前的那天晚上,他把父母叫到床前,讓他們關掉所有手機。「人情債不能再欠了,走之後不能再收一分錢,誰的錢也不要了。」
他們遵照兒子的囑咐,把魏則西生前留下的4萬塊網友的愛心匯款送到他的母校西安電子科技大學,建立了一個基金,給更需要的人。朋友和同學再送來的錢,他們也不再接受,全都想辦法捐出去。
「一個研三的學長因為在灃峪口騎車出車禍,兩次開顱一直沒醒來。這回捐的比平時多,200。叔叔,給您說一下。」11月13日晚上,魏則西的同學尚丫丫發來這條微信消息,彙報善款的去向。
「收到」。魏海全回復。「這算是我兒子也有功德了。」為了給兒子治病,他倆放下平時的驕傲,把親戚朋友都挪借遍了,現在住的房子也抵押給了一位要好的朋友。
錢可以慢慢還。
查出腫瘤之前,魏海全和妻子唯一的人生目標就是給兒子出國攢學費。這也是魏則西的人生夢想,他把「MIT」(麻省理工學院)寫在筆記本上,下面綴上一行小字,「my dream」。
魏則西在筆記本上寫下大大的「MIT」,以此作為奮鬥的動力。圖/韓逸
「老爸,好好攢錢,兒子到時候去美國,到了矽谷,不敢說有一席之地,也一定有立錐之點!」魏則西說這話的時候,滿臉自信,他從沒懷疑過自己會成為計算機大神,掙錢給老爸老媽買奔馳寶馬。
現在,他連活下去這個基本願望也沒實現。托好多人輾轉買回來的高價靶向藥和善款都已經失去了意義。王麗請一位癌症病友群的群主尋找和魏則西病情相同的孩子,把藥全都寄給了一位江蘇的病友。「這娃才叫人心疼呢,今年才12歲,骨肉瘤,也是很嚴重。」王麗經常和群里病友互相鼓勵,不希望別人再承受喪子之痛。
11月28日,江蘇患骨肉瘤的娃娃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王麗看到孩子媽媽的朋友圈,發消息過去安慰,沒說兩句自己就止不住眼淚。「都是咱當父母的沒本事啊!留不住孩子的命。」
她的哭聲吵醒了已經睡著的魏海全,弄得他再也沒睡著。兒子走了以後,他的睡眠變得很差,常常在凌晨三點鐘醒過來。有時候是因為王麗又夢見了兒子,哭醒了,把他也鬧醒。有時候是自己忽然驚醒,就睜著眼睛直到天亮。
11歲以前,魏則西一直跟父親睡在一起。爺倆習慣了每晚睡前一起燙燙腳,聊聊白天的學習,一起看魏海全喜歡的歷史書。
他們會覺得兒子還在這個房間裡。王麗幾乎每天都把魏則西的照片拿出來翻一遍。從半歲光著屁股的寶寶像,到全國各地旅遊的紀念照,再到兒子生病之後用手機拍下來的笑容。她流著眼淚,對著照片上笑吟吟的魏則西絮絮叨叨地說話,一面還開著兒子生前的手機錄音,翻來覆去地播放著那一小段魏則西關於治療計劃的語音備忘錄。
魏則西留下的照片上,記錄了從出生到病發後的喜怒哀樂。圖/韓逸
「你就討厭得很!」一聽到兒子的聲音,魏海全就忍不住提高嗓門。
「你別說話行不行!」王麗跟著大聲,可還是點了停止播放。
這是兩個人之間唯一的爭吵。兒子去世之前,倆人小吵不斷。因為看病的過程折磨身心,王麗私下裡跟魏則西說了句氣話:「你要是走了,我就跟你爸離婚!」她沒想到,敏感的兒子聽進了心裡,臨走前囑咐他們的第一件事,就是讓倆人不要離婚。
王麗又心疼又意外,兒子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一個思慮周全的大人了。在臨走前一天三個多小時的交代中,魏則西一直說到沒有力氣繼續說下去。他為兩個人的將來做好了各種打算,如果身體條件允許,就再生一個孩子,如果不行,就嘗試一下試管嬰兒的技術,有了弟弟或者妹妹,還給他起名叫魏擇西。
「擇是選擇的擇。」他心裡有主意,要選擇這個孩子,替他照顧好爸爸媽媽,「好好活下去」。
8月份,兩個人去市婦幼保健院做了身體檢查,結果不算樂觀。魏海全今年48歲,王麗46歲了。「看運氣吧,如果老天爺賜一個,我們就留下。」
余 波
不止他們兩人無法忘記魏則西。
很多網友看了新聞,到知乎上圍觀魏則西曾經寫過的答案。隔著網絡,魏則西好像從未離開。12月7日,仍有人在他那條「你認為人性最大的「惡」是什麼?」答案後面留言:「加油,朋友,一切都會過去的。」其他知友在下面回覆:「他已經離開了……」
一切遠沒有過去。「網絡發酵使魏則西事件以蝴蝶效應般的力量,倒逼網際網路醫療競價搜索大力整頓。」評語來自12月2日第九屆健康中國論壇發布的2016年「中國十大健康新聞」,其中就有「魏則西事件促競價排名治理」。4月,魏則西去世;5月,他生前檢索百度就醫被騙經歷曝光並持續發酵。7月,國家工商總局規定付費搜索標明廣告。
魏則西的知乎帳號粉絲持續暴漲,截至12月8日,關注者已經增至38996位。直到今天,微博和知乎的粉絲還在以每天十幾人的速度持續增加。有知友替魏則西覺得諷刺:「則西活著的時候,我們為了籌款建了微博,可那時很少有人關注,現在他走了,還有什麼用?」
武警二院曾宣布停業整改。
也有網友匿名來罵:「你他媽整這一下,讓我們三十萬人失業了。」這件事觸發了武警部隊的一項改革——全面停止有償服務,涉及的軍人、非現役文職人員已全部依令歸建,相關的社會聘用人員丟掉了飯碗。
武警第二醫院曾經宣布停業整改。魏則西曾經的主治大夫,「腫瘤醫生李志亮」註銷了微博。擁有上萬粉絲的「腫瘤醫生李慧敏」改了名字,改發一些幽默段子,而「腫瘤醫生-郭躍生」刪去2013年之後的微博。
百度股價一度大跌。面對史無前例的危機,一向喜歡沉默的百度CEO李彥宏,不得不發聲,向《財經》記者透露,「我們把所有的軍警醫院給下掉了,這其實是跟『魏則西』事件最相關的一個措施」。
「醫療口的記者告訴我,現在那些騙人的醫院就算是空著也不敢外包了,這都是我兒子的功勞。」魏海全變得熟悉媒體,他甚至能總結出記者們的特徵:「背個大包、穿著耐髒不扎眼的衣服,女孩子大多有點男性化,應該就是媒體工作者。」
請求採訪的電話還會不時打來,但他們的拒絕已經熟練而禮貌。無意之間,魏則西成了一個符號,被各種文章當作引子或者事例。他們知道,兒子的身後,是無數曾經把醫療競價排名當做救命稻草的病友和受害者。
魏海全和王麗沒想那麼多。「新聞聯播都說了,百度客觀上對魏則西的就醫產生了影響。肯定會給個說法的。」
但除了9月3日在手機客戶端上看到新聞「李彥宏發表了公開言論」,這對夫婦說,什麼說法都沒有等到。
「過去這幾個月因為醫療的事件,我們其實一個季度砍掉了20個億的收入。」李彥宏說。
看了這話,兩口子等不住了。他們第二天就聯繫律師,想要起訴武警二院和百度。
「一個季度砍掉20個億是不是因為有國家相關部門的監管,是不是你們不得不這麼去做?!不去撫慰魏則西的父母,是不是更能表明百度公司和彥宏先生的真正態度?!」9月6日,他們的代理律師宋維強向百度發出的商榷函中如此發問。
寄 托
影響這個世界,曾經是魏則西的終極理想。「30歲之前掙大錢,40歲之前實現財務自由,50歲之後就讀史寫書,或者從政,抓貪官污吏。」現在,這個理想被他帶進去了另一個世界,只留下陽台上的一架子歷史書。
忙完了一天的家務,王麗就會開始翻看這些兒子喜歡的書。《資本論》、《歐洲簡史》、《資治通鑑》……很多都是魏則西初中就開始啃掉的。
手裡捧著厚墩墩的書,王麗心裡好像也就不那麼空。魏海全反而對讀書失去了興趣。以前,都是為了「攆上兒子」而使勁看書,現在,一看書他就得想到兒子。
「難受死了。」
他會領來探望的客人看看魏則西的房間。一張大床上,兒子的遺照被放在正中間。別人看過去的時候,魏海全會背過身不看。「吶,就是這。」他怕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緒。
照片是魏則西留給母親唯一的笑容,王麗幾乎每天都拿出來翻看。圖/韓逸
200多天過去,王麗總算打起精神,開始在網友自發組建的「則西加油」群里發言:「謝謝大家的關心。」
如果有網友需要解答治療腫瘤方面的問題,她也不厭其煩。「幾乎可以說,全國有名的腫瘤醫院我們都去過了,能讓別人少走點彎路,就少走點吧。」
一位信佛的網友每天發來問候。在魏則西生前,倆人一直保持交流,聊聊宇宙人生和佛學經典。
兒子生病以前,魏海全從不相信任何神靈。可是當所有的醫院都對則西宣判了死刑的時候,他嘗試了所有中醫偏方,甚至沒少去寺廟拜佛。家裡堆滿歷史書的書架頂層,多了《黃帝內經》、《本草綱目》,甚至還有一本《旺宅風水》。
「書架位置不好,應該搬到陽台,換一個紅底黃字的龍。」被請來幫忙「看看」的「老師」這樣說。魏海全照樣搬好,仍然沒能留住兒子。
一點點雜糧米,兩大碗水,能做出正好兩碗粥。用熱油澆點辣子拌一盤紅蘿蔔,就是兩個人日常的晚餐。晚上,家裡來了客人,王麗把粥熬稀了。「好長時間沒做三個人的飯,掌不住要放多少米了。」
兒子用過第一個手機,就放在魏海全的辦公室里,魏則西生前用過的最後一個手機,現在媽媽手裡,手機桌面是魏則西虛弱的笑容,輸入四個數字的密碼,就可以看到永遠定格在22歲的魏則西。
輸入四個數字的密碼,就能在魏則西生前用過的手機上看到他的笑容。圖/韓逸
但魏海全和王麗,再也找不到兒子回到身邊的密碼。
「唉,沒有則西了。」想看更多,請移步每日人物(meirirenwu)微信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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