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蚊 子
蒲 雪 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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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朦朧中,我被耳邊一陣嗡嗡聲吵醒。憑直覺,是蚊子。我大約測算了一下距離,一巴掌打過去。結果,蚊子沒打著,卻把自己打痛了。
討厭的蚊子!
這才想起,蚊子其實是很狡猾的。聽朋友說,有一次,他見一隻蚊子在周圍飛來飛去,就起身,想把蚊子滅掉。哪曉得,蚊子一見他起身,就趕緊躲到桌子底下,半天不出來。
這才想起,蚊子的狡猾其實是有來頭的。你看看「蚊子」的「蚊」是怎麼寫的吧:「蟲」旁邊一個「文」,直譯出來就是:有文化的蟲子。這不由得讓人想起一句順口溜: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流氓有文化。就不由得讓人想把這句順口溜改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蟲子有文化。
蚊子真的很討厭。吸你的血也就罷了,她還要嗡嗡叫,叫得人心煩。好像在說,我就吸你,就吸你,咋的?
蚊子嗡嗡的叫聲跟飛機的聲音很像:低沉,有穿透力。
你別說,她的樣子跟飛機也很像,特別是當她停在你的手臂上的時候。你從後面看看,是不是很像一架飛機停在機場?當她咬你的時候,是不是很像一架飛機正在加油?
蚊子常常和我兒時的記憶連在一起。
四川農村。
每到夏天的傍晚,鄉下就成了蚊子的天堂。
他們從水渠邊,從樹林裡成群結隊而來。那陣勢,很容易讓人想起重慶大轟炸。
只要一見你在院壩邊的石頭上坐下,只要見你身體上有裸露的部分,蚊子們就會準確降落在上面,把他們的吸管插入你的血脈里。他們是那麼的貪婪,不把肚子搞大、搞圓不肯離開;他們是那麼的痴迷,全然沒有覺察到你已經高高舉起的手掌。
記得那時候,我常有這樣的體驗:見蚊子落在我手臂上、腳杆上,我並不急著下手。我等他們吸,等他們吸飽,直到我的知覺由疼痛轉為麻木,直到感覺他們吃飽喝足要溜之大吉,才一巴掌下去。這一巴掌下去可不得了:見過屍橫四野、血流成河嗎?這就是了。
蚊子吸起血來沒有節制。你吸個半飽也就差不多了嘛。她不。她必須要把肚子撐得圓圓的才肯甘休。撐飽了的蚊子,不僅肚子圓圓的,還發紅,發亮,像個喝醉的酒鬼。酒鬼你推他一把他都倒,何況蚊子呢!
所以,小時候,我們會玩一種遊戲。
夜色中,在街沿上的一張四方桌上,我們把一隻吃飽了的蚊子放到桌子中間,讓她爬。煤油燈光忽明忽暗,蚊子的肚子亮得發紅。她很驚慌,但她爬得很慢很慢。你知道的,這死瘟,吃得太多了!
我們就這樣看著她,看她怎樣突圍。你知道嗎?有的蚊子爬著爬著,居然睡過去了;有的蚊子爬著爬著,居然一頭栽到地上了。
記憶中,蚊子的膽子挺大的,她好像誰都不怕,不管你有沒有權有沒有錢,不管你長得好看還是不好看,不管你是男還是女,她呀,通吃。
她就怕一樣東西:煙子。
於是,夏天的夜晚,一家人要在外乘涼,要抵抗蚊子的偷襲,就會拾些潮濕的樹葉、青草什麼的,點著,讓煙子四散開去。那煙子呈淺灰色,徐徐升起,徐徐蔓延,漸漸地,漸漸地,和夜色、和霧氣融為一體。
蚊子一見,以為是煙霧彈呢,以為是毒氣彈呢,怕了,趕緊跑回水渠邊,樹林裡,躲起來,遠遠地望著,不敢靠近。
有的蚊子更聰明,知道在外面占不了便宜,便早早地跑到床上,找個地方藏起來,想等我們睡著了,她才獅子大開口。
但蚊子的這點小把戲早被父母掌握。所以,每一個夜晚,我們的父母都會有一個必修課:幫我們打蚊子。
當我們躺在床上的時候,當我們的眼皮快睜不開的時候,父母就會輕輕把蚊帳打開,用一把扇子在我們頭頂上扇呀扇,扇呀扇。
蚊子自以為她躲在角落裡不會被發現,但她再狡猾,怎麼躲得過孫悟空的火眼金睛?她再兇狠,怎麼斗得過如來佛的手掌?幾個回合下來,蚊子們儘管有多少個不願意,也不得不哪裡好玩哪裡去,無法越雷池一步。
我一直以為蚊子是鄉村的特產。
我一直以為蚊子是南方的特產。
但是,我全錯了。
知道嗎?昨晚,我給我的那一巴掌就是在城裡的朋友家,就是在朋友家那張寬大的席夢思上。
知道嗎?那年,我在新疆伊犁就遇見了我久違的蚊子。
那是我進疆的第一站:伊犁鋼鐵廠子弟校,簡稱伊鋼子校。
伊鋼子校要說規模真不算大,五六百個學生、二三十個教師。但伊鋼子校的地盤可不小,尤其是學校後面那個足球場,占地十幾畝,方方正正的,很像我們老家的那張木頭床。當然,你如果說她像席夢思,也不是不可以。
這個像木頭床、像席夢思一樣的足球場除了上體育課時用用,平時基本上是閒置的。所以,每到夏天,水草豐茂的時節,足球場的野草便會瘋長。那些野草啊,欲與天公試比高。遠遠望去,真像一床綠茸茸的被子,讓人忍不住想撲到上面翻個跟斗,打個滾兒。
事實上,我不僅想了,也做了。
一個周末的夜晚,我和我的學生朋友衛民從宿舍里搬來了被褥。在那裡,我們鋪好了床鋪,準備度過一個愉快的夜晚。
躺在芳草地上,數著天上的星星,聽著草叢裡昆蟲們的歌唱,嗅著泥土散發出的清香,我們說不出有多快樂、多興奮。
但是,沒有等我們快樂、興奮多久,我就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嗡嗡。
完了,蚊子!
果然是蚊子!
這裡怎麼會有蚊子?難道他們剛從四川老家趕來?幾千公里,坐飛機也來不及呢。沒有身份證,連飛機也坐不成呢。
難道本地出產蚊子?沒有聽說呀,這裡沒有水渠呀,沒有樹林呀,沒有供他們吸血的泥巴手臂和腳杆呀。
但不管怎樣,蚊子的確是來了,他們像軍機一樣成群結隊在頭頂上盤旋著,吼叫著,並且多次俯衝,試圖接近我們的身體。
我一看,好夢是做不成了,還是乖乖地打道回府吧,還是趕緊的逃之夭夭吧。
可惡的蚊子!
可惡的蚊子!
蚊子這麼討厭、這麼可惡,沒有蚊子行不行?
當有一天,我把這樣一個問題拋給一位專家的時候,沒有想到他的答案卻是:不行!
專家說,你聽說過「蜜蜂滅絕了,人類活不過四年」嗎?事實上,如果蚊子滅絕了,同樣無法想像。首先,蚊子沒了,一群以蚊子為生的動物就會消亡,比如壁虎、蜘蛛、青蛙等等。其次,蚊子沒了的原因是什麼?如果是氣候原因,那大批昆蟲也將漸漸消亡,整個食物鏈也將崩潰,作為食物鏈頂端的人類也很難倖免。
哇,是這樣!
那就讓我們與蚊共舞吧!
那就讓我們,痛,並快樂著吧!
完
作者簡介
蒲雪野,四川鹽亭人。資深媒體人、作家、客座教授,著有《不再沉默》《鏡頭外的高地》《英才之歌》《遠方的意境》,系新疆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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