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清邁到琅勃拉邦,一艘湄公河慢船上的眾生相

曾洵真| 2017-09-14| 檢舉

節日臨近,清邁一天天水腫起來,酒吧里擠滿了歐美老外,Singha啤酒把他們心窩子裡的話外加孤獨的眼淚都給擠了出來。

新加坡老頭麥克怎麼也聯繫不到,後來知道他死在自己店裡了,留下那一店古董、瑤畫和獵頭族的首飾。義大利老窮鬼,堅定的無產階級戰士和拙劣的商人Alto也找不到,後來知道他滾回都靈吃救濟了,但歐盟表示並不歡迎這個工人階級的老孩子。

夜市裡的畫家們不但畫大象和僧人,也開始畫國王遺像了。蒲美蓬老王帶著眼鏡,站在百花叢中,當然,華麗的筆調依然和畫大象一模一樣,分工明確,流水線作畫。

大象死前都會找一個象墳,人一樣,惶惶不可終日直到找到可以死去的地方,站著或躺下。

還是趕緊走吧,我們打算向腐朽的清邁告別,去社會主義的寮國國。

我們得知,從清邁到寮國琅勃拉邦有快船、汽車和慢船。

慢船最便宜。

那就慢船。

上船

船上聚滿了卷髮、愁苦而貧窮的青年歐洲人,我和二哥是中國人,我們天生就有一種工地上的工人氣質。

沒人多看我們一眼。只在航程的最後一段,一個德國女孩窮極無聊地問我,我究竟是船夫還是遊客,那時我正赤腳走在三寸寬的船舷上。她有一雙淡藍色的眼睛。

泰國與寮國的國界就是湄公河,並不寬闊,紅邊藍心中有圓月的寮國旗在狀如梭魚的小鐵殼船上飄揚。這種小鐵殼船極細長,很像一條秋刀魚,吃水不深,拖拉機的柴油發動機就能讓它在湄公河上飛馳。

小而舊的湄公河遊輪。 本文圖均為 杜冬 圖

泰國出產的鋼筋、油漆和飲料層層疊疊地裝滿了這條秋刀魚的肚皮。瘦弱的船夫坐在船尾,前艙則坐著一個胖大的女老闆娘壓艙,大江東去浪千疊,山色一時蒼茫。只不過從泰國運往寮國的都是初級工業製成品,寮國的經濟實力可想而知有多慘澹。

那麼,湄公河的對岸,還有沒有711超市、Massa(泰語發音:按摩店)呢?紅邊藍心圓月旗沉默不語,一種貨真價實的憂傷派頭。

但無論如何,泰國是呆不下去了。

我將一本紀念老泰王的《國家地理》雜誌放在客棧里,這位不久前龍馭賓天的泰王曾說,王冠不是那麼好戴的,裡面有火焰灼燒。的確,王冠不是那麼好戴的,從曼谷酒吧的生意到湄公河上的物價,他的形象都不得不出場維護。

這位國王、攝影師、博物學家和經濟學家的頭像出現在泰國各種面值的鈔票上。年輕的他神情嚴肅地從粉紅色100元泰銖上凝視你,那是給曼谷酒吧妹的慷慨小費。他挎著相機浮現在嶄新、褐色的1000泰銖上,專屬於懵懂的遊客。

如今過了國境線,他終於可以將支撐貨幣世界的重任交給寮人民民主共和國主席凱山同志。凱山同志坐鎮的寮國幣8000元可以買一杯咖啡。

再見了,泰王國,有冷氣和711便利店的《哈姆雷特》王國,我們跳上了一條曾經充斥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中國長江航道的水泥船,然而功能卻是一條遊輪。這種是一種船頭平、船尾翹的內河木殼船,歐美人興奮異常,他們紛紛占據了陽光最強烈的靠窗位置。

我和二哥乾脆到輪機艙裡面呆著,這裡全部是亞洲人,十來個搭船出行的寮國人和兩個不明就裡、手持捲菸和酒精的中國人。所有人赤腳相對,露出亞洲式粗大的腳踝和平坦腳掌,默默無語。

船上的寮國人。

汽笛一聲腸已斷,從此天涯孤旅。何止是天涯孤旅,柴油機轟響中,就連面對面說話都聽不見。

盡頭是琅勃拉邦,寮國王國的舊都,寮國黑啤和黃啤的文化鄉愁指向地。對於歐美少年們的東南亞旅行,琅勃拉邦是眾多High點的一個。湄公河本身並無任何讓人興奮之處,倒是以它的乏味讓小巧、精緻的琅勃拉邦顯得更有誘惑力,如同漫長沙漠之旅的盡頭小城中,一個小巧黝黑卻身染陳疾的風流女人。

第一天我們喝酒

這一段河道都在寮國孤獨、貧瘠而又多山的腹地穿行,看不到下游著名的三角洲,大面積的水稻田或者泰國密如蛛網的運河。

這條河流的源頭是青海扎多縣腹地的一團沼澤地,有黃鴨在水上飛翔,似乎一受驚嚇就要潛入草皮底下。

眼前只有連續不斷的陡峭山坡,被燒荒出很不規則的田地,有些似乎還是剛剛燒出來的,焦黑的樹樁尚在。四周是沒有砍伐的大樹和灌木,保護水土,防止滑坡。所種植的似乎是旱稻,稀稀拉拉,沒有灌溉,模樣古樸的高腳小竹亭在田地中,仿佛全彩拍攝的兩漢時代風光。

以前聽人說,越南人種稻子、泰國人看稻子、寮國人聽稻子,其餘不論,就這陡峭、植被茂密的山地之上,坐在小亭里還能一眼望見蕭索的湄公河水道,的確適合聽稻高眠。

沿途經過的房舍孤零零地矗立在草叢中。

湄公河航道可能是橫貫寮國中部的最重要路線。枯水季節,來來去去的都是秋刀魚一樣的小鐵皮船,新舊參半,客貨兩用,輕巧靠上兩邊簡陋的水泥碼頭,或乾脆是黃泥,沉默的男人女人扛著被褥和塑料桶,下船上坡,黃泥路的盡頭,就是旱稻田與村莊。

因此湄公河沿岸的整個宇宙由三者構成:秋刀魚船、村莊、河流。

還有人興高采烈地推著不知道轉過多少手的日本輕摩上岸。似乎,柴油機和輕型摩托車發動機,就足以推動這個國家的經濟了。

我們這些遊客並不下船,而那些搭船的寮國人也絕不來前艙。我們像是坐著一個陳舊的法拉第籠,絕緣地漂在偽裝成湄公河的時間之上。

這條河流顯然是一條亞洲之河。它有一條亞洲河流應當有的品質:馴服而狂躁,渾濁、富饒,骯髒又不可捉摸。

一批批寮國人時而出現,時而消失。那一個個毫無特色,也從不報站的小碼頭,是他們上船下船之地。寮國少女落日下玩弄金色的髮絲,漢子坦然敞開乾瘦腳掌,女人倒在漢子懷裡,套著俗艷的米老鼠拖鞋。並沒有人玩手機。

幾個年輕人坐在一側,沉默不說話,就是說了什麼,也早被柴油機的噪音壓過了。深色牛仔褲,寬大的襯衣,拖鞋或者赤腳,像是上世紀末去廣東打工的農民工。

湄公河也很像我小時候記憶中的贛江。那時候,贛江的船也是這樣。穿著的確良襯衫而少年白頭的傢伙,推著自行車面無表情地守在輪機艙,也有鮮艷的塑料桶和穿鮮艷塑料拖鞋的女人。有人扛著縫紉機,有人扛著劣質的會染黃牙齒的所謂香檳酒,這是結婚的彩禮,帶著少年汗水的氣味。

一到洪水季節,江邊就能看見鼓脹的黃牛浮屍,更多的是豬,肚皮滾圓,鐵青,敞開吹氣一般的四蹄。大人說有時候還有人,說的人面無表情。河流兩旁也有類似的山林,周末時有人會獨自帶著獵槍進山,打來的兔子肉里滿是鋼砂。有人謠傳豹子下山了,於是家家戶戶會早早關門。

遊輪機艙是個糟糕的地方,但是比船艙的人頭攢動強多了,這裡嘈雜比較真實。顫抖的柴油機上掛著幾朵花,還有幾團糯米,一根挑選過的最小的香蕉,算是供奉。

柴油機與它享受的供奉。

柴油機上方有一排大通鋪,船員們估計就睡在這裡,上面可見一雙黑瘦的老腳,怡然自得。此外,這裡胡亂放著幾把塑料座椅,塑料框鏡子,貼著泰國銀行的美人海報。

我和二哥拿出了泰國的Hong Tong威士忌和寮國黑啤,對著渾濁的湄公河江風,喝了一個小時,漸漸歡樂起來。金髮碧眼的老外們從這兩個放開胸襟的中國醉漢旁邊走過去,去抽他們的煙。

熱風之中,一船前往琅勃拉邦的外國遊客加上寮國短途乘客們,在柴油機的轟鳴中,穿越這個在亞洲近似隱形的國家。

不知道會不會有寮國的蘇東坡寫下明月夜,短松崗之類,但見柴油機剖開水面,將一個靠輕便柴油機和大額紙幣推動的王國割為兩半,如秋刀破水。

第二天我們抽菸

天擦黑後,船泊在一處淺灣。

年輕的歐美人在鎮子裡唯一的一條街道上來來去去,他們很快找到了哪裡可以嗨。要求很簡單:一個還算整潔、略國際化的空間、有西方音樂、可以吸菸、提供啤酒、能說英語,嘈雜,煙霧繚繞,他們的旅行所尋找的正是一個一個這樣的點。

夜宿小鎮,比船上舒適。

第二天一早,我在小鎮里隨意逛,有嶄新的ATM機,對面則是一家所謂的貧困扶持基金會。小鎮的盡頭是一座寺廟。和泰國的寺廟一樣,通向正殿的道路兩旁是兩條大蛇Naga的雕塑。

昨夜當然下了雨,寮國女人們穿著拖鞋,端著有食物的鋁盆向寺廟下走去。她們脫鞋進入小小的佛殿,一個僧人赤膊盤腿坐在中國風格的松鶴蒲蓆上,這蒲蓆幾乎是古董,但居然完好。幾隻貓蹲守在旁。

婦人們將食物放在他面前,有菜、南瓜湯、椰汁、純凈水和糯米飯,糯米飯裝在一隻精巧的小竹盒中。這個顴骨尖凸的瘦僧人微微點頭,短短地念了一段經。用手捏起一小團糯米飯,放在身邊一隻他自己的巨大銅缽盂里。

婦人雙手合十,起身告辭,並將剩下的糯米飯捏成小團,分別供奉在佛殿四周地母神的手上,以及隱修士雕塑的長鬍子上。

這大概是每天早晨的例行功課——齋僧。小乘佛教僧人會黎明時走街串巷化緣,這個小地方根本也省了。

幾個寮國女人前來齋僧。

僧人請我坐下,我們語言不通,他把米飯和椰汁推向我,笑笑,又把油炸果子掰碎了給貓咪,笑笑。

我們嘗試溝通,發現雙方的詞彙庫沒有交集。我餓了,那糯米飯似乎非常不錯,黏牙可口。

我努力想怎麼用泰語說中國,這是芭提雅的一個酒吧小妹教會我的。

「蟬~」,我指指自己。

「鵝~」,他表示明白。

告別僧人,我們上船繼續前行。

舟中的第二天,船上人嘗試著怎麼讓自己的生活更有意義。

歐美青年男女的主要努力還是抽菸。他們英雄氣短地聚集在船尾,成群結隊地坐在船幫上吸菸。之後是短暫的沉默、莫名奇妙的發笑,或者是更多的沉默。我處在下風,被這密不透風的煙氣熏得頭重腳輕。

他們將菸灰隨意地彈在床尾的一隻小碗里,將煙屁股插在一支陶土爐灶內,那隻爐灶里很快就插滿了煙屁股。我能看出來那隻小碗其實是供奉給神的,裡面有香蕉、糯米等供品。我說了一兩遍,但癮君子們似乎沒能明白。

無聊最能消磨人的意志。

中午時候,船上的寮國女人出來做飯,對這一不敬神的行為大加斥責。

但她的寮語像是吧石頭扔進深潭,回應的只是——吃吃吃,吃吃吃的笑聲。

她最後把土灶里的菸頭全部倒進湄公河,吹吹魚上的菸灰,像模像樣地做了一頓飯,那乾癟像古董的魚骨加熱後居然有點活色生香的意思。

這是船員的午餐,她對那供品碗裡面的菸灰似乎毫不在意,於是吃吃吃的笑聲又響了起來。

沿途經過的船隻與城鎮。

主航道依然狹窄,有大片礁石沒有炸掉,保持著一條原始河流的模樣。唯一一條高大的船,是中國思茅口岸的拖船。我和一個阿根廷人談到了這裡發生的湄公河慘案,談到了殺人、黑幫和金三角。

兩岸有大小不一,但長相相似的村莊,一些卷高了褲腿,背負著包裹的寮國人等在碼頭上。

後來我查了查網絡

回國之後,我好奇地查了查百度貼吧裡面的寮國吧,看看中國人都在這小小的國家裡做什麼。

有人求助:

——我舅舅之前也是撞到寮國人摩托車也是皮外傷,開口1000萬老幣(對比比你這個良心多了,找對方談了三次1000萬還是死不鬆口還說要少,真賤到極致,還要幫他修摩托車。最後我找公安局附近開店的老鄉陪我去找,處理我舅舅事情的警察吃了兩天飯嫖了一次娼,中間費用去了200萬寮國幣。

——請問寮國有叫hui.sai的地方嗎?我舅舅被人以做生意談生意的名義騙到寮國已經和家人失去聯繫第四天了,國內今天已經報警,正在等待處理,寮國很亂嗎?

有人在這裡尋找合作夥伴:

——我一直想著,可以利用寮國緬甸的各種廉價資源發展種植業或者勞動密集型的手工製造業;這是我到目前為止唯一能想到的比較可行的創業項目;特別是種植,種藥材,家裡做藥材加工十幾年了,對這一行也算是了解了......你若也有對那片土地有同樣的憧憬,就邀我同行吧!

有人已經在從雲南開來的鐵路工地上工作,估計很快鐵路就會穿過寮國。

有人憂心忡忡,自己的寮國女朋友從來都不許他看她換衣服,旁邊有人說,你女朋友或許是人妖。

許多人收購胖大海、酸枝、虎骨酒、野豬牙、大蚯蚓、野生蜂蜜。

甚至有一篇帖子讓人覺得是魔幻的電影:

——在中國申報了建動物園,所以需購買大象兩隻(一公,一母),年齡在4歲——10歲之間,只需要運到與中國交界的邊境口岸,中方這邊的手續我們自己申報。

許多人抱怨自己的寮國新娘,其中有一個人甚至貼了長長的帖子,說自己如何被一個東北人騙,掏了十多萬的中介費,他的寮國新娘在寮國很是熱情主動,一回到中國就成天玩微信,用寮語聊天,最後很快回到寮國。他還很氣短地拍了相片,那個寮國女人的腳丫翹在沙發扶手上,享受著冷氣。

在零零總總的各色人裡面,最有趣的一個,在寮國東部包下了某個山頭。他在貼吧里貼了相片,那個灌木莽莽的山頭,新蓋了一些彩鋼瓦的大平房。

「十月初簽下一塊地,怎麼開發,請有經驗的聊聊。」他留言。

有人說:看見你那地真為你愁得慌,那地機器上不去,只能人工。那麼一大片山地,你可真是大神,你連做什麼都沒想好,就把地拿了。種山地的難度超過你想像,需要再投入十倍地價的投資。山上沒大樹,一場雨就把土全給沖走了,只剩下大大小小的石頭了。

有人提議種香蕉、養牛、種橡膠、種果樹、種玉米、種木豆、養山羊、種木薯、種桉樹、種核桃、養雞鴨

、養蜂蜜、種西番蓮……還有人說,小心炸彈遺留。

對我而言,他那塊不知道種什麼好,卻已經付了三十年租金的山地,和湄公河兩岸的其他山地沒什麼區別。

在明月照清風的湄公河上,我看到無數這樣的山坡。我想起那個中國人,面對著那一面他的山,考慮橡膠、西番蓮、山羊、寮國美女和炸彈的問題,完全不知道有一艘船在他似醒似睡的邊緣,悄悄地滑進了夢境中的湄公河。

文章來源: https://www.twgreatdaily.com/cat59/node1636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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