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社運的場合中,他的出現已是理所當然。毫無「吃鹽比你吃米多」的架子,但年輕人都敬他如父。他總是很自在地融入人群,宗教、族群、性別、年齡都不是界限藩籬。相見離別時,他習慣與熟人握手、擁抱,因此他不告而別的離逝,讓我們措手不及,甚至久久無法接受這個遺憾。
他是學運領袖阿當阿德里(Adam Adli)的父親--哈林哈密(Halim Hamid)。在人群中他可能是個不起眼的人物,但回想起他,他說過的那些話,總會在耳邊繚繞不去。
5.05大選後,國陣以少數選票霸占多數議席,賴死不走。警方援引《煽動法令》大肆逮捕號召起義的人士,在野黨與社運領袖幾乎是排著隊進入扣留所。揚言「沒有耐性再等5年才換政府」的阿當,因此遭扣留了5天。哈林從檳城抱恙趕來探望孩子,在增江警局外向前來聲援的人致謝。
2013年5月23日那個夜晚,警方逮捕了蔡添強、Tamrin Ghafar與Haris Ibrahim。哈林代表剛獲釋的阿當,前來給3人打氣。那夜我們在柏油路上席地而坐,在昏黃的路燈下聽他拿著擴音器發言。他向過去5天風雨無阻前來為阿當打氣的人說:「這幾天,我的孩子變成了你們的孩子。所以,我也把你們的孩子,當成是我的孩子。」
穿著背心、騎著摩多前來的伯伯,染著金黃色頭髮的少年、穿著襯衫配短褲的鄰家女孩、上了年紀的歐巴桑......無不動容。那一夜,我們都忘了阿當到底是誰的孩子,卻清楚知道哈林是大家的ayah。
後來我專訪哈林,聽他娓娓道來阿當不斷「闖禍」的故事。2011年12月17日,阿當率領一群大專生前往巫統大廈呈交備忘錄,即興把印有納吉肖像的旗幟降下,升上學術自由的旗幟,繼而面對排山倒海的恐嚇與威脅。網絡上充斥「收拾、砍、打、殺」等黑道慣用的字眼,哈林因此勸告阿當躲起來。在近半個月的日子裡,阿當只是透過友人向父母報平安,哈林甚至不知道孩子身藏何處。
但哈林沒有屈服,即便巫統領袖接洽獻議,要阿當向納吉道歉了事。哈林十分清楚也非常支持自己孩子所做的一切,以一句「我向阿拉求助就夠了」回拒對方。爾後兩老不斷受騷擾的事,成了我們所不知道的事--屋前的死雞、糞便,午夜有人前來拍打其甘榜木屋,企圖以恐嚇製造心理壓力。但對於哈林:「......這個太瑣碎了。我們都準備鬥爭了,還有什麼好怕?」
暴力的事終究還是發生了。2012年4月3日,阿當前往聲援組屋遭拆遷的居民時,冷不防挨了不明人士的一拳。哈林從《當今大馬》看到自己孩子紅腫的眼睛,第一次因阿當而哭泣。專訪中他數度哽咽,他感受到孩子的痛楚,不甘心孩子承受無理的攻擊。
由於不忍孩子頂著日曬雨淋、騎著摩多往返丹絨馬林(Tanjong Malim)校舍與吉隆坡,他掏出公積金給孩子買了一輛二手「金龍魚」(Kelisa),希望阿當在民主鬥爭途上走得更遠。他自以為這是身為父親給孩子最美好的祝福,豈料阿當卻因為這輛車飽受流言蜚語的攻擊,說他被政客收編。一名心疼孩子受委屈的父親,就在我面前留下了他孩子沒有看到的眼淚。
很多人因為「如果其他父母不願意讓孩子為民主犧牲,那就由我們開始吧!」這句話而認識哈林。他坦言:「我不能只是希望國家變得更好,卻期待別人動手去做。……如果需要犧牲一條人命去喚醒其他人、促成改變,我們唯有接受,雖然這不是我們所希望看到的(結局)。如果可以,我們不要去到那個階段;但在埃及及其他地方,需要犧牲人命(以換取民主)。」
他不在乎一紙文憑,不介意孩子是否畢業。他尊重孩子選擇的自由,卻更以阿當是一名社運活躍分子而感到驕傲。他因阿當遭扣留而從幕後走向台前,卻仍是低調行事,在這場運動需要幫忙的時刻伸出援手。他中六畢業,平時沒有高深的理論,卻一直給年輕大專生鼓勵,希望大家瞄準打倒腐敗暴政的目標。
我總以為,我們所能做的,不該僅僅是敬佩哈林。如果這個社會永遠只是希望別人把孩子交出來為民主鬥爭犧牲,而自己卻希望自己的孩子安安穩穩過日子、庸庸碌碌賺第一桶金,則這個國家的民主不可能會大躍進。
哈林給我們的不只是在民主困頓期一閃而過的感動。從1998年「烈火莫熄」時代算起,晚近20年,他都沒離開這場民主鬥爭。我去年專訪他時,他在加影為旺姐助選,而他離逝以前也正準備為旺姐在峇東埔拉票。即便成千上萬人湧上街頭的「烈火莫熄」時代,哈林都不看好示威能改變什麼。上街,對當時的他而言,不過是表達追求正義的立場。
友人談起哈林時透露,他其實已規劃了行程,準備參加5月1日的反消費稅集會。我們一直以為,下一次見面是某個社運的場合上,卻沒想到2015年4月24日的早晨,他在人生的最後一戰中不敵死神。但哈林的精神不死,因為更多的孩子將加入戰圍,為民主鬥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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