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村同志情侶的愛情故事
兩個男人成個家
從北京坐高鐵到石家莊。從石家莊坐長途車到行唐。從行唐沿著再坐半個小時的汽車,就到了一個村子。一條省級公路從村中穿過,路邊有一家供跑長途的司機買東西的超市,超市的主人一個叫安瑋一個叫燁斌,是一對男同性戀。
燁斌的父母都是地地道道的農民。除了種那一點點土地,農閒的時候,就用一輛小小的三輪車,一人騎一人推,給附近的山裡做豆腐的人家送黃豆,燁斌是老大,下面還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他從小就是一個聽話懂事的孩子。剛剛七八歲的他,放學以後趕緊就往家裡跑,跑回去給弟弟妹妹做飯。晚上天黑了許久,父母還不回來,屋裡黑,他就帶著弟弟妹妹去鄰居家串門,知道看別人臉色不好了,再領著弟妹回家睡覺。
燁斌現在長成一個一米七八的帥氣的小伙子,但小時候長的很秀氣,加之文靜的性格,每天還要帶弟妹做家務,同學們叫他假丫頭。每當下課上廁所的時候,淘氣的男孩子就起鬨:「假丫頭又上男廁所嘍!」還有的孩子追著他看他的小雞雞到底長的什麼樣。因此,他就儘量少喝水,不在學校上廁所。他也很少和男孩子玩,他嫌他們粗魯、髒、愛罵人。性格變得愈來越內向孤僻。
這一切,忙碌的父母至今都不知道。
就這樣,漸漸長到了十六歲,那一年初中畢業了。就像村裡其他的孩子一樣,成了父母生活上的幫手。夏天,幫著別人家蓋房,和泥、遞磚。冬天和父親一起往山里送黃豆。雖然換成了一輛破汽車,但是連個棚子都沒有,父親開車,他就蓋個破大衣趴在黃豆包上,到了目的地,有時凍得連車都下不來了。就這樣,僱主有時候還賴帳、剋扣工錢料錢,大多數人都拖帳,催帳急了還打人。燁斌了解了父母的不易,但也埋怨父親的老實無能,他恨透了這種日子。
燁斌從小心裡就有個秘密,他非常希望有一個霸氣的男人來保護自己。在生活中,對那些符合這個標準的男人會產生愛慕之心,甚至會有性的衝動。他把自己都嚇壞了。唯恐路出馬腳,他強迫自己把這種心思在心裡埋得深些,再深些。他喜歡看那些傷感的文字。有一次在雜誌上看到一篇故事:一個女孩子在圓明園的湖畔遇到了一個吹笛子的男孩兒,笛聲幽怨。女孩子愛上了他,向他表白。沒想到男孩子說:「我不能娶你,因為我喜歡的是男生。」這故事碰到了燁斌的心底最敏感的地方,令他激動得渾身顫慄。他不甘心再過村裡這種封閉的生活,他要到外面去看看那精彩的世界。
此時弟弟妹妹也都中學畢業了,母親扛不住他的軟磨硬泡,答應他到張家口一個學設計的學校深造。但是只同意給半年的學費。離家時他那簡單的行李裡面,沒忘了放上那本雜誌。還特意繞道北京,去了一趟圓明園,沿著湖岸心情忐忑:假如真的見到那位吹笛子的男子我跟他說些什麼呢?
雖然那位男子沒見到,但是燁斌遇到了比這更神奇的事情。
他在張家口學會了上網。知道了有聊天室。模模糊糊知道很多男人跟自己一樣喜歡同性。他頻繁地看到一個英文單詞GAY,他不懂是什麼意思,身邊的人不敢問,就去問聊天室里的人。有人告訴他,那就是同性戀的意思。
03年四月一日愚人節的那一天,一條消息傳遍大江南北,燁斌突然知道有一個叫張國榮的人跳樓自殺了。「他比煙花寂寞」這幾個字觸動了他的神經,多美的幾個字啊,淋漓盡致地表達了自己的心。他貪婪地讀著和自己有著相同性取向的這個人的一切文字,想像著著自己也有一個唐鶴德那樣的男友,有著一份至死不渝的愛情。
他興奮起來了,居然把自己QQ暱稱就改成:同性戀。這下子他成了聊天室里的熱門人物。雖然在網吧里恨不得把電腦螢幕遮擋嚴實,很怕旁邊上網的的人看到自己在幹什麼,但是,他對聊天室里的人卻是卻是不懂保守任何秘密,人家問什麼說什麼,家庭住址、真實姓名、聯繫電話通通告訴人家。那時學校宿舍的走廊里只有一部公用電話。以前來電話的都是找那些女孩子,後來,電話鈴一響,幾乎都是找燁斌的,而且都是男聲。那時候的人思想簡單,同學們只是奇怪,並不亂猜測。燁斌在網吧也和個別人視頻過,但都不是他喜歡的那種帥氣加霸氣的理想人物,所以一個都沒見。
半年時間到了,接下來何去何從?河北那個山窩窩燁斌是死也不會回去了。
這時,他在網上認識了一個從其他地方到寧波打工比他大十歲的網友,邀請他去寧波,說這裡的工作好找。燁斌連寧波究竟有多遠都不知道,拿著僅有的兩百元錢,左思右想,抱著尋找心中的理想生活的願望去了寧波。怕家裡反對,告訴家裡自己去北京打工了,到寧波,他第二天一早就出去尋找工作。晚上回到網友那裡借宿。整整一周加起來也沒吃幾頓飯。時間長了,網友的臉色也變得不那麼好看了,燁斌的心情更心急火燎。天無絕人之路,當燁斌兜里的錢只夠吃最後一頓飯的時候,有一個飯店答應讓他當服務員,試用期管吃管住,沒有工資。飯店要求穿工作服,他哪裡有錢做。老闆拿出一套別人丟棄的舊工服,衣服大點小點都好將就,問題是皮鞋整整小了兩碼。由於破舊也勉強穿得進,燁斌只好硬著頭皮穿上了。駐地離上班地點有九站地,他沒錢坐車,每天步行往返。等他拿到第一個月工資花四十元買了一雙新皮鞋的時候,他才發現,大拇指的指甲已經黑掉壞死了。後來自行脫落又長出了新指甲。
逐漸的,通過那個網友認識了幾個圈內朋友。難得遇到公休日,和朋友們到公園去玩,看到一些男孩花枝招展,招搖過市,把燁斌驚得目瞪口呆。有人主動和他搭訕,他扭臉走掉了。這使他悟到了兩件事:一、這個群體如此龐大。二、社會很複雜,同志圈內很複雜,並不都是他想像中的樣子。
他沒找到自己理想中的那個人,度過了最初的興奮,恢復了悶悶不樂的性格。他忘不了,有一個大哥哥,只是出於善良,在他不愉快的時候總講笑話逗他開心。
在一次和家裡的通話中,母親發現區號是南方的,問他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他吞吞吐吐說不清楚,母親更加著急,怕他是被搞傳銷的拘禁了,聲稱他再不回家,就到南方來把他帶回去。
燁斌思忖再三,這裡並沒有什麼好留戀的,就辭職回了老家。
其實燁斌遠走他鄉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和所有的同性戀一樣——逃婚。從十八歲開始,就經常有人來給提親。在農村,都是親戚套親戚,介紹人都和雙方沾親帶故,拒絕一次,得罪一次人。最後把拒絕的理由都講完了,實在找不出新的理由了。他又不敢向家裡講明真相,因為在那時,他自己都覺得,一個男人愛男人,是件難以啟齒的不光彩事情。
回到家鄉,他進了服裝廠,做了一名質檢工人。
這位服裝廠的老闆是表哥的同學,人長得帥氣,和當地人相比,有魄力有風度。好幾年前,和表哥一起來燁斌家玩過,看到當初的燁斌文靜乾淨,像女孩子一樣害羞的樣子,覺得很有意思,就當著大家的面親了他的臉蛋一下,燁斌羞得滿臉發熱,而且一熱就熱到了心裡。從此,他開始偷偷地愛上了這個人。經常找藉口從家家門前經過,即便見不到他本人,能感覺到他一點點生活氣息,也會耳紅心跳。不斷聽說地有人給廠長說親。知道誰是介紹人,燁斌就在心裡咒罵誰。終於有一天,知道廠長的親事說定了。燁斌的心頓入寒冬。在廠長結婚之前,他去廠長家玩,故意耗得很晚不走,後來居然說:「天太晚了,我今天就住在這裡吧。」他明知廠長和自己不是一樣心思的人,為什麼還要這麼做,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也並沒有奢求什麼,只想讓自己和他的關係中添加一點什麼印記。可能廠長看出了什麼端倪,對他留宿的請求不置可否。燁斌只好找了個藉口下了台階。當他走出廠長家的大門以後,藏在屋角看著屋裡燈下的人影發獃,直到人家熄燈很久,才像丟了魂似地往家走。當初離開家可能與此也有關係吧。
這次回到家鄉,燁斌對生活已經沒有了任何熱情。每天麻木地在廠里幹活,回家就是吃飯睡覺。家人讓去相親,他就聽話地跟著去。往往相親回來,他都不知道姑娘長什麼樣。答應與拒絕都隨母親的意思。就這樣,最終和一個距離五十多里地的鄰村的姑娘訂了婚。
父母興奮無比,在農村,兒子娶媳婦是頭等大事。全家緊衣縮食,借錢買地基蓋新屋,拿出所有積蓄送彩禮,籌備婚禮。但這一切都仿佛與燁斌自己沒關係。現在河北農村,居然和上世紀五十年代都沒啥區別,婚姻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孩子是沒有自主權的。兩個人在婚前,不要說花前月下,就是連手都沒有拉過。
2004年的陰曆十一月初八,二十一歲的燁斌不得不結婚了。新房子離父母家不算太遠,自己起火單過。
結婚第二天燁斌就上班了,而且主動加班到很晚。一個星期過去了,新媳婦還是個完整女兒身。那一天,新娘子說:「我腳冷,可以伸到你被子裡暖一暖麼?」當燁斌碰到那軟軟的肉呼呼的小腿的時候,突然一陣反胃,噌地坐起身,來不及下床,就探出頭吐在床下了。反應這麼強烈,連他自己也沒想到。
白天的時候,他也想儘量對新娘子好些,但話一說出口,自己都聽著像沒茬找茬吵架。
女孩子心裡憋屈,三天兩頭回娘家,有時候連招呼都不打就幾天不見人影。燁斌不打聽也不問,來去自由。當下班回到家,看到空屋冷灶,反而覺得解掉了捆綁,暗暗地舒一口氣。
這一切,父母都全然不知。
大年初六那一天,新媳婦在婆婆家一起做了早飯。然後說:「媽,我要回趟娘家。」婆婆說:「早去早回吧。」那一天下著大雪,媳婦推著婆家給買的新自行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這一走,就再也沒回來。
過了正月十五,從鄰村傳來消息,說燁斌兩口子離婚了。而且說了很多燁斌性無能的閒話。父母找來燁斌問話,燁斌也滿頭霧水。父母讓他去到丈人家問個明白,他也不肯去。逼急了,他就甩給了父母一句話:「我喜歡男人,不喜歡女人。不用去找了,找回來也還得離。」這些話對於父母簡直是五雷轟頂。離婚不離婚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兒子得了精神病了!
那個可憐的女孩子就這樣糊裡糊塗地嫁了,又糊裡糊塗地離了。僅僅過了兩三個月,父母又把她嫁給了一個有毛病的中年男人。聽說,出嫁的那天她企圖逃往燁斌家,但沒有成功。
燁斌的父親是個老實巴交的農民,兄弟姐妹也基本不來往。家裡大事都是母親做主。母親此時也六神無主了,找來了自己的兄弟姐妹,共同商討辦法。
舅舅說,可能是腎不好,讓他吃養腎寶之類的滋補藥。媽媽覺得不對,這不解決喜歡女人還是喜歡男人的問題。吃多了,沒準更想男人了。
姨夫說,理髮店裡有小姐,要不讓他再試試,看看是不是還能喜歡上女人。
甚至請來了跳大神的做法事。那兩個裝神弄鬼的女人,吃飽喝足燒了符,讓燁斌把那灰喝下去,燁斌不喝,她們倒也不較真,只是讓準備多少饅頭、多少布匹、多少錢財送到一個指定地點。燁斌媽媽也感到是兩個騙子,就不了了之了。
媽媽思前想後,還是要靠現代醫學。就帶著燁斌跑遍了石家莊的大小醫院。後來聽說石家莊十三院有個不錯的精神科女大夫,看精神類疾病很不錯。非典期間專門做心理撫慰工作的。有病亂投醫,就讓燁斌住了進去。大夫不給打針也不給吃藥,只是每周找他談兩次話。一個月後,母親來探視,問大夫:「這種病有沒有治好過的先例?」大夫說:「這本身就不是病。我們醫院沒有醫治好的先例。聽說有的醫院會引導就醫的人性器官博企,然後採取電擊的辦法來遏制性衝動。」媽媽聽了把燁斌領回了家。
村裡的人聽說了燁斌離婚的事,又聽說住進了精神病院,眾說紛紜。父母覺得很丟人,家人認為,燁斌就是因為去了一趟寧波,被這些人教唆壞了。就整天把他關在家裡免得他再往外跑。他悶得發慌,偶爾用手機和同伴們聯繫,被父親一把搶過來摔得粉碎。
一個大小伙子,也不能總把他鎖在屋子裡呀。妹妹上網查詢了很多相關信息,告訴爸媽,這種人在社會上很多,根本不是病。過了半年有餘,燁斌又回到服裝廠上了班。
燁斌是個工作負責認真細緻的人。別人一天檢查四五千件,還經常會有退貨。每天經他手檢查一萬多件衣服,出廠之後從沒有被打回來過。燁斌曾經暗戀過的那個廠長很器重他,。燁斌自廠長結婚後也就死了那份心,大家處的就像家人一樣。廠長有兩個小姨子在廠里上班,姐妹兩個和燁斌關係都非常好。他們相信燁斌的為人,所以無視燁斌離婚後鄉親們的胡言亂語。相處長了,姐妹兩個竟然都悄悄地對他產生了感情。燁斌有所察覺,不想傷害她們,就向她們出櫃了。妹妹悄悄地撤出了。姐姐仍舊痴情。那個廠長還特意製造了讓小姨子和燁斌一夜單處的機會。燁斌知道這個女孩子是個單純善良的姑娘,當女孩子藉口害怕,要求相擁而眠的時候,燁斌爽快地答應了,不一會就酣然入睡。那女孩子死了心也傷透了心,最後決定草草嫁人。燁斌勸她嫁人要慎重,女孩子說:「除了你,我嫁誰都沒有區別。」這兩個女孩子離他而去之後,他平時連個說心裡話的人都沒有了。
面對這一切,燁斌黯然神傷:俺不愛的人愛俺,俺愛的人卻不能愛。同性戀圈子又那麼亂,找不到自己理想中共度一生的人,我這一輩子將情寄何處?在兩三年的時間裡,他的情緒變得越來越消沉,對生活抱著過一天算一天的態度。每天工作十幾個小時,回家倒頭就睡。到了發工資,根本沒存錢的打算,而是請假到石家莊或北京,開個廉價賓館,然後就滿街溜達。他到城市並沒有什麼目的,僅僅像將窒息的魚兒,過一段就要浮出水面換換氣一樣。偶爾,他也會走進網吧,打開自己的QQ,隨便和什麼人聊上兩句。一天,網上遇到一個住在離燁斌幾十里地的跑長途的司機,是個結了婚的同志。要求和燁斌交往,燁斌從懂得情感那一天起,就決定一定要找一個相親相愛的人長相廝守共度一生。而他有家庭,所以拒絕了。那個人並不糾纏,只是互留了電話,偶爾在電話里聊聊。
盛夏里的一天傍晚,燁斌突然接到那個人的電話,他在電話里哽咽說:「生活快把我逼瘋了,我真他媽不想活了。」燁斌同病相憐,勸解了半天仍沒結果。怕他出事,就和他相約到縣城見個面。見面後,那個三十幾歲的漢子失聲痛哭,「我平時出去跑長途,風裡來雨里去,吃不好睡不好,路況不好堵車時時甚至挨餓受凍。別人都有個盼頭:到了家就好了。但是我呢?到了家仍舊是個煩。老婆對自己溫存自己討厭、拒絕,時間長了,老婆除了收去掙來的錢,根本不拿正眼看自己。衣食住行老婆不管不問,自己還是個煩。問問自己:我一年到頭辛辛苦苦到底是為誰辛苦為誰忙?生活就像個無底的黑洞,看不到一點光亮,我活著到底有什麼意思?」一邊哭一邊痛飲,醉得一塌糊塗。
燁斌看到他就像看到了十年後的自己。比平時更深切地感到:一個同性戀生活不容易,一個已婚的同性戀,生活就更難了。對他充滿了同情與愛憐。情不自禁地擁抱著他,兩個人的淚流在了一起。
自從那次分手以後,燁斌的心裡開始有了一份牽掛。經常會給他打個電話,關心他的衣食住行,說上幾句安慰的話。那個人也是個不善言辭的老實人。燁斌家的門前就是一條省道,那個人或者順路或者故意繞道,路過時就給他打個電話,兩個人就在路邊見上一面,聊兩句。
轉眼到了年底,有一天那個人的車又從門前過,告別時,戀戀不捨地對燁斌說:「我這趟只是一個人跑,你要是沒事,就跟我跑一趟唄。」燁斌被他那期盼的眼神打動了,真的上了他的車。一路上把他的辛苦都看在眼裡。卸完貨返程時,在一個檢查站,非要對他們罰款兩萬。燁斌不懂也不敢問。那個人不敢據理力爭,只是苦苦哀求,眼裡蓄滿了淚水。最後還是被索去了八千元。車開動了很長時間,司機喃喃地說了一句:「我送給你禮物的想法又泡湯了。」緊接著是一聲沉重的嘆息。燁斌說:「我不要你的禮物,我只要你平安快樂就好。」
分手後,好幾天沒了那人的音訊。燁斌不放心,打電話去問。回答說:「這兩天在改造車,我把車斗又加長了兩米,這樣能多掙點。」燁斌明白這其中的含義。
自從心中有了一份牽掛,燁斌的心裡開始有了暖意,臉上有了笑容,回到家和母親也有了話說。話題最後都落在了跑長途有多辛苦這上面。母親的心都是敏感的,話雖然沒有挑明,但是她看到了兒子的變化,看到兒子又開始變得鮮活了。母親終於明白什麼才是兒子的快樂。
快過年了,路上已是滴水成冰。燁斌接到電話,說傍晚就裝完貨,從他門前路過。燁斌晚飯都吃不下,一趟趟地到公路上張望,即便回到屋裡,也豎起耳朵聽他是否在按喇叭呼喚自己。但是天都黑透了,還是沒見到人影。打電話過去,說是走到半路,車況有些問題,又回去修理。但無論如何今晚是要出發的,年底了,車上裝的是粉條。貨催的急。
燁斌等家裡人都睡下,跑到廚房偷偷地炒花生。這是不敢讓母親知道的。那些花生是用來榨油供全家一年的食用。他又翻出了一條小棉被,把熱花生包好,期望在寒冷的夜間帶給他一絲溫暖。
快兩點了,他們終於在公路旁會了面。那個人接過燁斌的東西說:「跟我去吧,三天就回來。」燁斌說:「我媽病了,等下次一定跟你去。」眼盯著他的車遠去,漸漸的融進黑夜中。
三天過去了,五天過去了,沒有收到任何信息。打電話過去,沒人接。再打電話過去,關機了。燁斌心裡起了疑團:「他是不是又認識了新朋友,不理我了?」如熱鍋上的螞蟻,坐臥不安。想起他為了讓自己信任他,曾經把手機的密碼告訴了自己,可以隨時查他的電話記錄。跑去查了,出發那日打給自己的電話,竟是最後一個通話記錄。一種不安湧上心頭。終於做出了一個最不願做的決定:到他家裡去看看!見到的是他面無表情的妻子。她說:「裝粉條的車翻了,他被壓死了。已經埋了三天了。」
燁斌至今想不起來怎麼回的家。
回到家,不吃不喝不說話,就像個傻子。兩天後當母親好不容易問出緣由,安慰他的時候,燁斌才嚎啕大哭: 「我們這種人有什麼錯?為什麼我們的情感就得偷偷摸摸的見不得人?他這一輩子太苦了,有家不能回,有苦無處說。看看他,想想我自己,我這輩子就這樣過下去麼?媽媽,我生不如死呀!我恨,我恨我這輩子為什麼是個同性戀!」接著就大病了一場。母親很後悔,當初要是支持兒子和他好,要是那天讓兒子跟他一起出車,也許事情就會是另外一個樣子。母親決心,如果今後兒子再遇到心愛的人,絕不再阻攔。兒子的快樂,才是母親快樂的源泉。
兩年之後,燁斌心上的傷口才結了疤。一次上網,又結識了一個唐山的網友。燁斌怎麼看怎麼覺得像是死去的朋友。他決定請他到家裡來。這個人來了,在他家被待為上賓地住了一個星期。回去後卻告知燁斌,自己是有BF的。從此就沒了音訊。
燁斌失望了,對生活徹底的失望了。他開始頹廢。上班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家裡的活也不幹,幾乎成了一個活死人。媽媽甚至暗中祈禱有一個能讓兒子轉變的男人出現。
話說兩頭。
新疆伊犁的農村有一個錫伯族的小伙子,他在烏魯木齊的鐵路上打工。高高壯壯,性情實在又溫和,打工掙錢洗衣做飯,家裡家外的活都是一把好手。是很多姑娘喜歡的類型。他算起來認真交往過的女朋友就有三個。前兩個,都是要談婚論嫁了,突然覺得即便和這個人在一起,仍舊感到孤獨和寂寞。因此對婚後的生活感到恐懼,於是不了了之。
2010年九月,二十九歲的安瑋和第三個女朋友終於決定明年過了春節就結婚。房子都已經買好。
現在的年輕人,不會電腦不會上網的人真是不多了。安瑋卻是在結婚之前才買了他有生第一台電腦,他終於明白了別人常掛在嘴邊的「百度」兩個字是什麼意思。剛學會上網的人都有一個著魔的過程。他學會了瀏覽,學會了網絡遊戲,還申請了一個QQ號,學會了網上聊天。幾天的功夫就有不少人主動加他好友,把他興奮的呀,恨不得二十四小時守在電腦前。
其中有一個人跟他說了很多有關男男之間熱辣的話,更是觸動了他的心弦。他醒悟到,其實自己從小也是青睞男人的身體的。但是那時覺得是自己有問題,世界上只有自己是這樣的,所以就深深埋入了心底。這個人的話引起了他無盡的幻想,他約見了這個網友,知道了世界上還有這樣一個人群。一種新生活的幻想被激活了,於是再一次審視並取消了自己的婚約。
世界上的緣分好像都是來自機緣巧合。
很少上網的燁斌這天偶然打開了電腦,此時安瑋正打算下線。如果一個晚上五分鐘,或者另一個早下五分鐘,他們也許就失之交臂今生永遠天各一方。燁斌已經厭倦極了同志網友的聊天方式,但是和一個虛擬的陌生人聊天似乎又逃脫不了這個方式。他問安瑋的背景資料:身高體重家住何方。安瑋老老實實逐一回答。當燁斌問他:你是一還是零?安瑋茫然了,反問道:「你什麼意思?什麼叫一,什麼叫零?」燁斌高興地發現安瑋是個剛出道的人。這樣的人一般都老實本分,還沒學會騙人。燁斌要求視頻。安韋第一眼看到燁斌的臉,就興奮地說:「啊,這麼帥!我喜歡你!」但是安瑋卻不是燁斌喜歡的那種帥氣霸氣的類型。但是也不討厭。兩個人成了QQ好友。
經過一個多月的了解,燁斌對安瑋的感覺越來越好,他的憨厚樸實讓燁斌有了一種安全感。覺得他就是那個自己多年來要尋找的相伴終身的愛人。他發出邀請,請安瑋到自己的家鄉河北來。安瑋很想來,但是他在單位只有十天的年假,來來往往的路上就要用去一周。他說:「我也很想見到你,你讓我考慮考慮。」
燁斌愛過,也失去過,如今尋尋覓覓好不容易有了一個自己真心喜歡的人,他決定再不能錯過。沒有和任何人商量,就去了省城,跑到火車站一看,伊犁的火車票只剩下了站票。他一趟車也不想再等,決心站也要站到伊犁去。
買好票,離開車還有一個小時。他心情激動地給安瑋打電話,報告這個好消息。撥通後聽到:對不起,你撥打的手機已關機。他那顆滾燙的心就像火紅的鋼錠被澆上了一盆冷水,險些炸裂開來。怎麼?難道又是個騙子?知道我要去了,就跟我玩消失?他不願意相信這個判斷,一遍遍地撥打手機,得到的回答都是一樣的。開車前五分鐘的時候,他問自己:我到底去不去呢?「去!他就是鑽到地縫裡,我也要把他給挖出來。我要好好教訓他一下,讓他下次再敢騙人!」車開動了,那顆心七上八下地。
凌晨一點,他又一次撥打了電話,通了。那邊傳來了安瑋沉穩的聲音:「喂,怎麼這麼晚給我電話?」燁斌心裡的火騰地爆發了,一陣吼叫:「這幾個小時你幹嘛去了?為什麼關機?為什麼不接我電話?知道我去伊犁,你怕了,你想玩消失是不是?是不是個男人?……」安瑋那邊安靜地聽著,等他喊夠了,憨憨地說:「對不起,剛才我手機欠費了,剛充上。你來伊犁?什麼時候?我沒聽你說呀。真的麼?你真的要來麼?」這時燁斌才想起,自己本來想給安瑋一個驚喜,並沒跟他說自己要去。他知道自己冤枉對方了,同時像得到了失而復得的寶貝,眼淚刷的一下就流下來了。
還有三天就能見到自己最心愛的人了,兩個人不停地發著簡訊,那熱辣的話語化成無線電波在空中織成了一道道絢麗的彩虹!
燁斌在火車上站了三天三夜,居然沒有感到疲勞。在火車站兩人相擁的那一刻,他們已經無視一切,對方就是自己今生的唯一。
燁斌在美麗的新疆呆了三天,居然只呆在安瑋的家裡沒出去走走,因為他們覺得彼此就是最美的風景。
燁斌回去了,戀戀不捨,一步三回頭地回去了。帶走了安瑋的魂魄。活了三十歲,和三個姑娘險些走入婚姻殿堂的他。如今才明白當初自己在拒絕什麼。那不叫愛,真結了婚也只叫混日子。可今天這才真叫活著,盪氣迴腸地活著。他不莽撞,但是個懂得遵照自己內心行走的人。既然看到了光明就應該奔著光明走。
他跟誰都沒說自己的打算,用十天的時間結束了烏魯木齊一切應了結的瑣事,把一些重要物品托順便的車送回了伊犁父母家。他覺得辭職很麻煩,會浪費時間,向領導請了兩天假,買了河北石家莊的火車票,登上了征程。身上沒帶什麼錢,他的錢都花在準備婚禮上了,也根本沒什麼錢。
燁斌父母樸實、不善言辭,只是用一顆愛子之切的心做著自己認為該做的事。父親說:「不用管什麼戀,是人總要踏踏實實過日子。」母親看到兒子臉上久違了的笑容,慶幸兒子幾經風雨之後找到了這樣一個好小伙子。父母賣掉了原來燁斌結婚的房子,又借貸不少錢給他們買了一塊地,讓他們建設自己的家園。
新的地就在省道邊上,這裡每天來來往往很多長途大貨車,這些司機需要補給,所以在路邊開超市是個不錯的選擇。
兩個孩子在父母的支持下,揮鍬掄鎬地乾了起來。那是一塊雜草叢生亂石遍地的荒地。燁斌從小身體柔弱,工作以後乾的也都是服裝質檢這類的細緻活,所以體力活自然差些。安瑋身大力不虧,又一直在鐵路干野外的工作,所以挖地基這些力氣活不在話下。僅僅不足一個月的時間,十幾間房子的地基就打好了。
在這一個月的時間裡,安瑋的心並不平靜。
他從沒想到過,竟然能有這樣一個包容兩個相愛男人的家。在這裡,他不用隱匿和偽裝。因此他願意用盡身上的力氣去做一切。
同時他是一個自尊心非常強的人,吃住都在燁斌父母兄弟姐妹的大家庭里,而且燁斌弟弟還是結了婚有著兩個孩子的,自己沒帶什麼錢就急匆匆地來了,總覺得心裡不自在。
還有很多生活上的細節讓他很不習慣。在家的時候,每天早上都是聞著媽媽的烤饢的香味醒來,喝上一碗濃濃的奶茶,渾身都會注足了精神。可是河北的農村,每天聞著豬圈飄來的臭味醒來,幾乎是沒有吃早飯的習慣。自己的家,到處潔凈茶炊鋥亮。可這裡做完了飯,飯鍋灶台都還是髒乎乎的,喝的開水也是大鐵鍋里燒的缸里存放一兩天的水。實在喝不下去。但幹活又出汗多渴得厲害,買過幾次飲料燁斌媽媽不能理解,就心直口快地說:這多貴呀。燁斌只好偷偷買兩瓶飲料藏起來,等到別人都睡下再給安瑋喝。這種做法安瑋心裡很不舒服。在房子的建設計劃上,大家也有不同的意見。父母的想法當然是按照河北的老樣式,小門小窗。因為這樣冬暖夏涼、節約能源、安全保險。安瑋總覺得建成家鄉那樣高高大大、前後通透、窗明几亮的氣派。但是他基本上都不說出口,只是偶爾和燁斌說上一兩句。葉斌不斷平衡著雙方的意見。
燁斌這裡有著他的難處。三十歲了不娶媳婦,本來就是農村人茶餘飯後的談資。這下子又來了一個小伙子,每天兩個人同進同出同勞動,一起親親熱熱去村口供銷社買菜。有那好事的人,就在背後故意大聲嘀咕。燁斌笑嘻嘻直接問那個人:「嬸子,您說什麼那?我沒聽清楚。」那個人不好意思了,說:「我是說,這個小伙子不知是你們家什麼人。」燁斌大大方方地說:「是我愛人!」燁斌想:「只要你們不造謠,我都會好好跟你們交流。」漸漸地,村裡人對他們的關係習以為常。還有人說,要是燁斌這小子娶個女人,這房子八年也蓋不起來。兩個男人在一起也不錯。
公路對面本來有一家超市,主人覺得燁斌他們搶了自己的生意,但是又沒有反對的理由。就故意對燁斌的弟妹說:「你可要小心點,你們家的財產早晚都被別人拐跑嘍。」燁斌的父母知道了這些事情,就背著安瑋開了一個家庭會議,對小兒子和兒媳婦說:「你們結婚我們做老人的也給你們蓋了房子。現在給燁斌安瑋蓋的房子和你們沒有關係,只是他們兩個人的財產。說句不吉利的話,就是將來萬一燁斌沒有了,財產就都是安瑋的。如果他願意留在我們這裡生活,兩個侄子要好好待他。如果他想變賣財產回家鄉去,誰也不許阻攔。」弟弟和弟媳婦通情達理地點了頭。
地基打好了,冬天也到了,時間進入了2012年。
河北人進入了貓冬季節。安瑋對燁斌說:「我要回一次新疆。」燁斌問他:「你什麼時候回來?」他只是含糊其辭地說:「過完春節再說。」他是個茶壺裡煮餃子——心裡有數的人。說實話,度過了當初的頭腦發熱期,經過了這一個多月的磨合,他覺得應該冷靜下來考慮考慮今後的路該怎麼走了。在沒有想好之前,他是什麼也不會說的。當乘上汽車回頭望望燁斌父母那誠摯的目光,望著燁斌蓄滿淚水的眼睛,望著那那用自己的汗水澆築的地基,心裡湧起了戀戀不捨之情。
回到新疆,韋斌沒有再去上班,他要和和父母兄弟家人很好地共同生活。他沒想好是為了更好的留下來還是為了更好的離去,生活又回到了原來的軌道。
媽媽的饢和奶茶是那麼的香甜,一家老小的親情是那麼溫暖。親朋好友的關心——包括他們對自己婚事在內,都讓安瑋找到了離家前的感覺。
他和嫂子的感情很好,他對嫂子出櫃了,詳細講述了自己的真實狀況。他問嫂子:「你從內地嫁到邊疆,在我們這樣一個大家庭里生活非常不易。你為的是什麼?」「為的你哥。只要跟他在一起,付出什麼都值得。」這句話如醍醐灌頂,安瑋知道了自己下一步該怎樣走了。
自從安瑋回新疆,韋斌的心也就跟著飛走了,每天電話不停,網聊不斷。中心內容都是一個:我想你,你啥時候來?但是,安瑋那個悶葫蘆總是說:「過完春節再說。」就是不給一句痛快話。
燁斌心中沒底,四處求助,在網絡上找到了同性戀親友會河北召集人——浪漫媽媽,這是一位同志的媽媽,她不但接受和理解自己的孩子,為了幫助出櫃的孩子處理好和家庭的關係,嘔心瀝血,做的工作幫助過的人不計其數。
浪漫媽媽和安瑋建立了聯繫,她給燁斌打氣說:「你就放心吧,安瑋一定會回來的。」
2012年的春天來了。一天,燁斌和父母正在地基上做蓋房的準備工作,看到安瑋從公路上走過來,看著那張憨厚的笑臉,燁斌懸了兩三個月的心終於踏實了。
安瑋和燁斌的超市終於開張了。浪漫媽媽協同另一位家長領著二十幾個同志孩子從河北省各地趕來祝賀。當大家圍坐在一起講著安瑋和燁斌的坎坷路程的時候,浪漫媽媽說:「很多孩子不敢出櫃,他們的理由是:我父母沒文化,我的家在農村。你們給大家做出了榜樣。」燁斌媽媽拉著她的手,樸實地說:「我走了彎路,非逼著孩子結婚。不但人財兩空,還差點失去了自己的孩子。你告訴那些家長,不要再走我的彎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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