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AY遇見誰就愛上誰

少帥| 2016-06-14| 檢舉

初夏的早晨七點,陽光還不夠澄明,霧騰騰的從樹梢落下,暈染了這個小城。他站在城東自家小樓的陽台洗漱,眼前的小城微微的模糊著,就像是臨近開演的舞台,遮著那最後一道薄薄的金色幕帷。他心底也升起一點模糊的期待,雖然他知道那幕幃後面的一天其實什麼也不會發生。

他從容不迫的刷牙、剃鬚、洗臉、洗頭,總要收拾妥當才下樓。這時候父母晨練還沒有回家,餐桌上預備給他的早點,頭晚蒸好的粗糧饅頭裡摻著紅棗、核桃,豆漿是現榨的,水煮雞蛋是地道的土雞蛋。他卻碰都不碰,早吃膩了,還不如等會在路上買杯咖啡喝。他開著他的白色小車,去新區的行政大樓上班。雖說是一個不起眼的小城,當地政府仍然把城市建設抓得很緊,在城南遠郊辟出一個新區,建起商城、步行街、住宅小區以及稱得上宏偉的行政大樓,又把機關悉數遷到新區辦公。眼見著政府都去了新區,老百姓頓時有了信心,紛紛在新區買房置鋪。連他這樣家有私宅的獨子,也買下一套二十樓的小戶型。新區迅速擴展開來,面積已然是老城的幾倍。所以,這小城其實已經不那麼小了。開車經過八車道的迎賓大街,街道兩旁簇新的樓盤和蒙著綠紗的建築工地鱗次櫛比,想到幾年前這裡還不過是一丘農田,心裡真有點翻天覆地的感慨呢。

他從行政大樓的地下車庫搭乘電梯,剛上行到一樓,門開了,擠進來幾名幹部,其中就有他辦公室的劉主任。劉主任殷切的招呼他,王局長!不認識的人聽到這稱呼,真是要嚇一跳。他看上去還很年輕,額頭光潔,輪廓清晰,大學畢業頂多三五年的樣子。其實呢,他是高校擴招前的最後一屆大學生,畢業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時候的大學生還不像現在這樣泛濫,他的同學即或沒有出國和去一線城市,也留在了省城的大機關、大企業。他卻因為畢業那年只二十歲,還是個戀家的小孩,毫不猶豫的回了家。小城的就業渠道有限,父母都是公務員,自然而然的他也干起這職業。他為人是勤勉的,做事既求好又求快。也是因為這基層機關的水平實在不高,越發襯托出他的年輕有為。加上父親做過這小城的一個小領導,添了這層關係,他想不進步都難。工作滿三年,他破格提拔正科,然後按部就班的當上紀檢組長。去年父親改非時,他又在公開競選中得勝,做了這單位的一局之長。

這時候,他那些留在大城市的同學,尤其在省城做公務員的幾個,才驚覺他的智慧。別看他這個局長級別不高,整個單位都歸他說了算呀,當中就有多少體面和實惠。更何況他只有三十歲,真正是年輕有為,前途不可限量。他去省城參加同學聚會,總要聽到這樣的話。他對官場不熱心,沒有積極鑽營的打算,但是也不好解釋什麼,否則別人該嫌他得了便宜還賣乖了。他很清楚,在旁人眼裡他可稱得上應有盡有。當然,只一事例外,那就是個人問題。在這樣的小城,到他這個年紀還沒有結婚是一樁很難堪的事情,說起來是要叫父母抬不起頭的。剛畢業那幾年,他穿一件肥大的正裝夾克,在一群中年人裡面忙進忙出,簡直年輕得可憐。偶爾遇到想給他介紹對象的,家裡還幫著推。連對方也想,也對,他還小呢。他是機關最年輕的科員,最年輕的主任,最年輕的班子成員,頂著這最年輕的頭銜,就像是可以永遠不老。然而時間不等人,家裡突然發現他已年近而立,這才急了,開始頻繁的安排他相親。這些相親最後都沒有結果。他骨子裡是有一點倔強的,加上年少得意,又添了一份底氣,他說服不了自己,也不想傷害別人。婚事無著,好在工作風生水起,製造出一門心思幹事業耽擱了的假象。再後來,也不曉得誰起的頭,大約見他隔三岔五總往省城跑,替他捏造出一個省城的女朋友來。他故意不去澄清,流言就越傳越真。女孩家住省城哪裡,做什麼工作,說得有板有眼的,連他父母都有些當真。他暗自慶幸,心想拖上兩年再宣布"兩人"分手,也不失為一個好辦法。他今年才三十歲,父母健康,工作又得心應手。他瞄一眼電梯倒影里的自己,以及身旁畢恭畢敬的劉主任,心裡十分滿足。劉主任正跟他彙報工作,說他聯繫來做政務內網的公司今天中午到,局裡在食堂二樓安排了宴請,又強調這公司是省城某某大學的教授開的,報價比社會上的公司低,為局裡至少省了這個數……這種小事是無需他費心的,他不免嫌劉主任嘮叨,不發一言的任由他說下去,並不知道劉主任的這些話,在日後也是可懷念的。因為劉主任說,那個人,今天中午就到了。

正午的太陽,硬硬的落在行政大樓的玻璃幕牆,翻滾著想往裡鑽,終於還是進不去,只得調頭砸在去食堂吃飯的行人身上。他一向由司機送飯來辦公室,但是今天他決定自己去食堂。他等到午休廣播響畢才下樓,食堂一樓的快餐大廳已經排起長隊,談笑聲混雜著飯菜的油煙氣撲面而來。有人發現了他,大聲招呼他到前面去。他笑著擺擺手,領一隻餐盤,不慌不忙的站到隊伍最後面等著揀菜。他不經意的想,局裡這會正在二樓包間宴請做政務內網的教授呢。果然,午休期間,就有陌生人在走廊接打電話。封閉的走廊把聲音嗡嗡的傳過來,內容聽不清,只聽得出聲音很年輕,說的是普通話。這大樓從來都是說本地話的,突然有字正腔圓的普通話夾雜其間,就顯得特別突出。但是新鮮、活躍的一種,叫人想起小城以外的世界。那電話很快說完了。他卻遲遲沒有入睡,在躺椅上翻來覆去的,不知不覺上班時間到了。劉主任敲開他的辦公室,領著教授和研究生小陳來跟他報到。那聲音的主人便掀開帷幕,粉墨登場。

他對小陳的第一印象,就是年輕。他的年輕是這樣面面俱到,不只體現在聲音,皮膚,紅色的體恤衫,更主要的,是一種興興頭頭的精神氣,仿佛隨時可以拎起行囊就遠走他鄉。他走進他的辦公室,頓時顯出了這房間的暮氣沉沉,堆積如山的辦公桌像一塊巨石壓著他。他驚覺——原來自己這麼老了!他起身同教授握手,卻拿不准和這麼年輕的小陳是否也需要握手,一個遲疑,那邊已經遞出手來,他趕緊伸手,那邊又已經在往回收。兩人撲了空,然後才握到手,只碰了碰對方的手指頭。

下班前,他清理了辦公桌,把積壓的文件該丟的丟,該退的退,意外發現他的桌子其實是非常寬敞的。他把退還的文件送去機要室,不料小陳也在這裡辦公。大約是沒有想到這麼快又見面,兩個人都很意外,一時間連招呼也忘了打。退還的文件需要逐份清點,他背對著小陳,一面同保密員核對,一面感到耳根微微的發熱。偏偏劉主任聽到他的聲音馬上湊了進來,局長局長的大聲招呼他,又說給小陳,我們王局長可是名校畢業的高材生!他聽了這話,簡直是無可奈何的,轉身和小陳接上頭。他主動介紹,我就是從你們隔壁的大學畢業。小陳只來得及做出一個驚喜的表情,就被劉主任搶去話頭,強調我們王局長那個時候的大學生跟現在可沒法比,那個時候的大學多難考,那個時候!他抱歉的對小陳笑笑。小陳也笑了笑,心領神會的樣子。他和小陳說普通話,保密員說本地話,劉主任的本地話更是以一抵三的嘹亮著。但是他和小陳寥寥的幾句對話並沒有被劉主任淹沒,反而迅速的在他們之間建立起某種共通,像是在暗示著什麼。他突然聽到保密員對他說好了,十分詫異的回頭看她。這才想起自己是來退還文件的,趕緊步出機要室,便悻悻然的感到了不舍。

第二天,他藉故又去了一趟機要室,小陳不在,只看見他掛在椅背的黑色雙肩包,也是一個新鮮的記號,學生氣十足的。還有小陳留下的香水味,淡淡的,讓人想到雨後的田野。不曉得是不是心理作用,整整一天,他總覺得這氣味在鼻息間揮之不去。他早起在家洗漱的時間延長不少,把衣服試了又試,經常忘記的面霜也認真用起來。可是,他們剛剛在機要室建立起來的親密,卻遲遲沒能續上來。雖然在一個樓層辦公,常常聽見劉主任、教授或是誰小陳小陳的喊,他們接觸的機會並不多。好容易在走廊撞見一回,他點點頭,就側身走過去了。走過去了,他才想,為什麼不跟他打個招呼,他們還是半個校友呢。可是下次再遇到,他簡直是身不由己的,又擺出一副不咸不淡的樣子來。他這樣的作態,是礙於身份,也是經驗使然。在戀愛這件事情上,他還很不在行。心裡想的是親近,表現出來的卻是疏遠。他們明明是點頭之交,其實他心裡想的全是他。看見洗手台邊的垃圾桶里出現喝空的飲料瓶和餅乾盒,就能猜到這是小陳的午飯。劉主任竟然沒有給小陳辦理食堂飯卡。他當即找來劉主任問話,省錢也不在這一點半點,機關也要有一個機關的禮數。隔天中午,他便在食堂看見了小陳。小陳已經揀好菜,正端著餐盤找座位。他則剛開始排隊。兩個人眼看就要擦身而過的時候,小陳突然招呼他,您怎麼才來?他趕緊接住話頭,解釋有事耽擱了。又問小陳這幾天在忙什麼。小陳回答,正要給每台電腦安裝用戶埠。兩個人說著話,各自離開,臉上都有豁然開朗的放鬆。小陳在食堂就餐的樣子,看在他眼裡,還有一種不明就裡的踏實感。

早晨,他打開電腦,立即有嶄新的登陸框彈出——原來小陳趁他不在已經來裝好內網埠。他莫名其妙的感到不悅,同時,也警醒的想,我這是在幹嘛!他接到去省城開會的通知,會期一周。他迫不及待的出發。車下高速時,他心頭一動,小陳就是從這條路來小城的吧。車子路過一座商廈,他又想,小陳的香水是在這裡買的嗎。原本熟悉的省城突然變得陌生,變成了小陳的城市。來來往往的公交車裡一定坐過一個小陳,擁擠的過街天橋上也一定走過一個小陳。他住進酒店,拉開窗簾,不自覺往學校方向張望。在萬家燈火的背後,結束晚自習的小陳正走在宿舍樓前的梧桐樹下。想到這裡,他突然感到擔心,他不知道內網做到哪天,會不會等他回去,小陳已經離開?會議開到一半,議程只剩下參觀考察,他便請假返回。車到小城,差不多已是下班時間,他仍堅持要去機關看看。他剛出電梯,就聽見走廊里好像有人在叫小陳。他趕緊幾大步邁進自己的辦公室,辦公桌上積壓了幾份待辦的文件,處理簽已經由手寫改為電腦列印,是內網開始發揮作用。中午,他到食堂吃飯,發現大家的話題也圍繞內網展開,躍躍欲試的。機關的氣象煥然一新,隱身其後的小陳卻遲遲沒有見到。他起先還覺得這樣很好,他在就好。直到保密員來給他演示內網的操作流程,他脫口問道,怎麼是你?保密員才說,小陳和教授回學校了。

他難掩失落的想,小陳到底還是走了啊。

夏至以後,太陽變得炙熱。午休的廣播剛剛響畢,司機把他的午飯送進辦公室。他起身去洗手,碰見劉主任在走廊吸菸。他打過招呼,站在洗手台邊塗洗手液。聽見身後的衛生間傳出沖水聲,就抬頭往鏡子裡一瞧,小陳走了出來。他趕緊讓出位置給小陳洗手。兩人點頭笑笑,都沒有說話。好像他根本不知道他離開過,又像是他在告訴他——我回來了!小陳隨劉主任去食堂。他一個人回辦公室。這一去一回,無端的生出一份情誼來,就像是在偷偷為彼此守著約。他被這喜悅激勵,決定要想辦法留下小陳。工作例會上,他提出,率先把政務內網建到鄉鎮去。他的意見自然得到七嘴八舌的一通贊成。這可是一個大項目,原本已經離開的教授回來了,還帶來另一個研究生小張。小張剛到,就把小陳叫去走廊談話,大意是指責他在這裡做了份外的工作。小張到底年輕,說著說著聲音便不知輕重的大起來。他坐在辦公室都聽見了,心裡十分反感。在送審的工作方案上,他理直氣壯的對人員進行分組,把小張分去負責偏遠的鄉鎮,近的都留給小陳。也是天從人願,機關在開展群眾路線教育,下鄉鎮不正是走群眾路線的重要途徑嘛,於是安排一個相對年輕的副局長給小張帶隊,他呢,就和小陳一起。

鄉下的太陽和城裡不同。城裡的太陽為建築阻擋,這裡亮一塊那裡陰一塊的,有點支離破碎,不那麼嚇人。鄉下的太陽少了遮蔽,便有一股鋪天蓋地的蠻勁,突然從車裡走出來,只覺得眼前明晃晃的一片,幾乎要被它擊倒。但是呢,鄉下有風,到樹蔭里安靜的坐一會,你會發現鄉下是比城市清涼的。鄉鎮的幹部也和城裡不同。城裡的幹部遇事先把話說足,又是感謝,又要表態。鄉鎮幹部全不講這些客套。你去安裝內網,他就把整間辦公室丟給你,自個忙別的去了。鄉鎮幹部的熱情是留在酒桌上的,勸酒也有一股蠻勁。午餐還能藉故下午要工作,晚餐真是吃得跟打仗似的。男幹部敬酒你不喝,那就換女幹部敬,還不喝,也行,我喝一杯酒你喝一瓶礦泉水。眼見著小陳喝下第三瓶水,他不得不端起酒杯。客人終於開口喝酒,鄉鎮幹部們頓時如釋重負,調頭你敬我我敬他的鬧起來,酒桌熱鬧得像一鍋粥。等到再有人來敬他,他端起酒杯,一口下去,喝到的竟然是水。他不動聲色的瞥一眼身旁的小陳。小陳並不理會他。他也默契的收回目光,心裡十分寬慰。

這次以後,他們說什麼也不肯在鄉鎮吃晚飯,趕著下班前就調頭回城。有那麼兩次,他們回到城裡,仍不到下班時間。他讓司機先送小陳去酒店,再送他回城東。三個人約定,讓司機把車子開回家去,免得給機關知道他們早退。雖然是半真半假的玩笑話,有了這共同的秘密,感覺上就親密不少。原本和他有些生分的司機,慢慢變得活潑起來,一路上故意和小陳吵吵嚷嚷的,偶爾也敢開他幾句玩笑。他和小陳仍然不怎麼說話。可是,司機如果稍加留心,就不難發現其中大有隱情。比如司機打聽小陳的學校有沒有自考。小陳推薦,隔壁大學的自考更好,又說起兩所大學交界處的娛樂街,介紹那裡的書店和飯館。隔壁大學是他的母校,這些話其實是說給他聽的。路過有特色小吃的鄉鎮,他不吃政府安排的午飯,讓司機帶他們去吃小吃——外面吃不到的,自然也是為小陳準備。小陳嘴上不說什麼,掏出手機一樣一樣拍照留念,這鄭重其事便是道謝了。其實他們這樣的默契,說出來倒也平常。暗暗的什麼也不說,事情就有了些不尋常。這時候的他們,心裡或多或少都是有些數的,不過是佯作不知。事情發展到這一步,便整個的停滯下來。他感到茫然,又十分的雀躍,是長久以來的期待終於找到去向,即或沒個結果,也是一段快樂的時光啊。

他們負責的鄉鎮還沒跑完,副局長突然打來電話,說小張發高燒需要送醫院治療。小張不能下鄉,他讓副局長也撤回機關,由他們接手餘下的鄉鎮。這部分鄉鎮離城區遠,當天回不去了。他們住進鎮里最好的招待所。說是最好,條件仍然有限,房間不太清潔,又沒有一次性拖鞋。他正在為難,就聽見有人敲門。原來是司機和小陳,他們買來拖鞋和蚊香,還有一隻西瓜。三個人在他房間開西瓜吃,互相督促著努力吃完,都撐得不行,又拖延著看了一陣電視才散。之前一個人時不覺得,現在熱鬧過了,再靜下來,心裡便空落落的。他和衣睡下,夜裡隱約記得曾被一聲炸雷驚醒,早晨起來,外面還下著小雨。他推開窗,空氣里是淡淡的泥腥味。他有點悵然的想,原來雨後的田野是這個味道。他洗了澡,抖擻著精神走下樓。司機和小陳已經等在大堂,早餐呢,已經打包放在車上。他們便開車去往下一個鄉鎮。

這個鄉鎮十分偏遠,加上下雨路滑,他們抵達的時候已經過了午飯時間。鎮上的街道又窄又短,臨街的店鋪大多關著門,開門的也空空蕩蕩,看不出是做的什麼生意。他們原本還想找飯館吃飯,一看是這情形只得放棄,在一處院牆上找到鄉政府的牌匾,便停車進去。院子裡面卻是別人住家的地方,五顏六色的衣服剛晾出來,正嗒嗒的滴著水。他們硬著頭皮往裡走,穿過兩個小院,終於見到一棟兩層的小樓,有了點機關的樣子。一個農民模樣的老頭迎出來。一打聽,對方正是鄉政府的主任。他說明來意,又遞上文件通知。主任也不看,把通知胡亂一折,就引著他們去辦公室。辦公室里電腦倒是有一台,按下開關,嗡嗡掙紮好半天才開機。小陳彎腰拉出電腦機箱,發現這裡根本沒有網線。小陳說,內網是裝不成了。主任聽了這話,倒很高興似的,說那我們去會議室喝茶吧。也是下雨的緣故,會議室的大圓桌上攤著盛滿地瓜干、糯米粉的大簸箕,空氣里有一股滯重的酸甜氣。他們坐不多時,就陸續有人笑嘻嘻的湊進來,有抽旱菸的老頭,抱著嬰兒的媳婦,一個太婆還端來一大碗飯邊吃邊聊。他們置身其間,格格不入的樣子,越發顯得是遠道而來。後來的人免不了要問他們是幹什麼的,但不用他們回答,自有人搶著解釋,卻說他們是主任家的親戚。主任介紹,鄉里的人都外出務工,鎮日長閒,幹部便不興坐班。因為他家就安在這院子裡面,常常是他值班看門。小陳問起這院子的來歷。主任露出得意的表情,介紹院子是哪個大地主造的,地主如何發的家,造這院子花費幾何,當年多麼的轟動一時。又強調市裡前幾年還來考察,準備搞旅遊開發,說著就要帶他們參觀。也不知從哪兒鑽出來的一群小孩聞風而動,瘋跑著在前面帶路,領著他們穿過幾條黑黝黝的過道,便覺眼前一亮,來到一處天井。青磚地長滿綠苔,高聳的柱子上描金對聯喜氣洋洋的紅著。中堂供著兩尊叫不出名字的菩薩,也披了紅,地上還堆著隔年炮仗的紙屑。這天井真是一派繁榮的景象。可是環顧四周,雕花的窗戶早朽了,搖搖欲墜的半掩著,屋頂為雨水浸泡,也不堪重負的往下傾,這院子的破敗簡直觸目驚心。這一舊一新的堆砌,是有些心酸的,活像一個穿紅戴綠的老人,在不甘的做著什麼爭取。他不由得有點恍惚,聽到司機叫他才回過神,再趕緊去追大部隊,便有了在異鄉旅行的心情。他們逛出院子後門,太陽也出來了,柔和的薑黃色光線從西邊山口落下,把遠處的稻田薰染得越發金黃,近處的一口池塘也發出濃稠的油脂一樣的光澤。塘邊有一位婦人正埋頭洗衣,身後的院子裡已經有晚飯的香氣飄出。他這才重新感到了肚飢,也覺出了這院子的情意來。主任的款待是實實在在的,說是便飯就真的是便飯,全是簡單的家常菜,一盤盤份量十足的堆到桌沿,不容推辭的樣子。主任跟他道歉,書記在城裡趕不回來。他忙說不必要不必要,心裡早已經當自己是來作客。

街上沒有招待所,主任安排他們住進院子對面一棟獨立的小木樓。這木樓大約便是旅遊開發的遺留,類似售票處的建築,一排三個通間,他們正好一人一間。鄉下的夜晚是寂寞的,窗戶被夜色封得嚴嚴實實,房間裡只有一盞燈和臨時鋪就的一張床。他們先還聚在他的房間聊天,但是哪有那麼多話可說呢。坐不多時,司機提議去主任家看電視。他對電視毫無興趣,但是聽說司機要走,趕緊響應。他們借著手機的微光,小心翼翼繞到公路上。定眼一瞧,才發現天上明月高掛,路邊的一間小店也亮著燈。店門口坐著幾個納涼的老人,收音機里正播著新聞,原來時間還很早呢。這時候,涼風習習,清光正好,他們不自覺的散起步來。腳下的路像一條白色的小河,心領神會的把他們直送進夜的深處。司機因為吸菸落到了後面。他倆呢,簡直是蓄謀已久,司機剛走就變得滔滔不絕。聊起各自的大學生活,居然有許多相似。這相似模糊了時間,鼓舞著他們。當然,他們也說到了不同。他的大學過得很平淡,不在學校,就是回家。小陳則每個假期都要做一次背包旅行,已經去過的地方如數家珍的報出來,又列出計劃要去的,好像下次可以約著一起。這不同也成了交集,未完待續的一種。鬼使神差,他甚至背誦了幾句關於月夜的詩。背詩,他真有點不知今夕是何年了。

司機也不知什麼時候追上來的,突然從後面用力拍小陳肩膀,嚇得小陳一聲慘叫。小陳這麼一叫,又把他嚇一大跳。等到弄明白是司機,兩個人都氣得笑起來。司機得意洋洋的加入聊天,他們卻變得沉默了。司機的惡作劇似乎有點警醒的意味,叫他感到心驚。三個人再走上一截路,就折身返回。鋪床的時候,他不小心撞到牆,發出嘭的一聲。隔著薄薄的木板,那邊也立即有嘭的一聲傳回來。他遲疑片刻,伸手敲敲牆。那邊也敲了敲,怯怯的,但千真萬確。他趕緊收回手,小心翼翼的躺好,再不敢發出一點聲響。良久,他再去聽那邊小陳的動靜。他只聽到潺潺的水聲,也不曉得是水流的聲音,還是雨又下了起來。

這小城的新區在一夜之間鋪展開來,摧枯拉朽的,恨不得把老城擠走。老城一退再退,幾乎縮成了一條縫,心底卻不慌張,因為這小城日積月累的熱鬧還緊緊攥在老城手中。入夜以後,新區的高樓打開奪目的燈飾,迎賓大街的路燈也整齊的亮著,但是沒有人,也不見多少車,熱火朝天的新區一旦靜下來,馬上露出落寞的表情。老城卻活躍起來,夜宵的排擋漫進街道,油鍋嗶嗶剝剝的響著,被擋了路的小車不耐煩的按著喇叭,行人仍充耳不聞的同車子擠來擠去,還不忘遠遠的打來招呼,總不外是這個親戚,那個朋友,又或是親戚的小孩,朋友的同學。小城就是這樣,走到哪兒都有熟人。這些熟人織成的一張網,便是這小城的核,是萬變不離其宗那個宗。有了它作支撐,你才發現,這小城還是這小城,一切仍維持著原狀。

他們結束下鄉回到城裡,正是吃宵夜的時間。下鄉不過三五日,他竟有點回不過神,看見滿街吃宵夜的人,只覺得十分陌生。他和小陳先下車去找吃飯的位置,服務員熱情的招呼他,又問起小陳,這是您……弟弟?他們不由得拘束起來。熱鬧的排擋里,三個人默不作聲的吃著東西,越發像是做實了什麼。吃完飯,司機叫來服務員結帳。服務員說已經有人買單。他沿了服務員的指點扭頭一看,原來是某個單位的熟人,就坐他隔壁桌,他竟渾然不覺。對方朝他抱拳一笑,意思是不客氣。他們趕緊上車離開。送完小陳,司機問他回城東吧。他沉默了一會卻說要回新區。他到了小區樓下才發現沒帶門禁卡,只得打物業電話找保安幫忙,折騰半天終於進門。他把行李胡亂丟在地上,扶著鞋櫃彎腰換鞋。一伸手,立即在鞋櫃的大理石檯面上沾了粒粒屑屑的一手灰。這房子已經多久沒住過人?想到這裡,他簡直不敢開燈細看,徑直去推窗戶換氣。他拉起客廳的百葉窗簾,對面樓頂的霓虹燈立即投射進光亮來,窗外是空蕩蕩的小區,小區外面是空蕩蕩的長街,沒有車,也沒有聲響,只有那霓虹燈藍了又紅,紅了又綠,滿心歡喜的在他房間進進出出。

內網建到了鄉鎮,工作還不能算完,還得組織鄉鎮幹部學習內網操作。開班典禮上,他端坐在主席台,隔著台下黑壓壓的會場,一眼便在最末排找到了小陳——嘭、嘭!他趕緊挪開眼睛。典禮結束後,他便不再到培訓班露面。他知道,他突然不見他,他自然就懂的。挨到培訓班結束,劉主任來請他參加最後的宴請。他簡直是任性的沖劉主任喊,我就這麼閒,就是給你吆喝著這裡去開會那裡去喝酒的?劉主任挨了這無緣無故的一頓訓斥,原本已經放棄,把酒桌上他的席卡都拆掉了。哪曉得臨近開席,又看見他風風火火的來了。劉主任暗暗叫苦,最近這局長大人的脾氣又大又難琢磨,自己還避無可避,還得陪著他和教授到各桌敬酒。

他由劉主任引路,到每台桌子敬酒,特別能勸酒的女幹部又見面了,老頭子主任也見到了,唯獨不見小陳。他們敬完一圈,回到自己的座位吃菜。教授告訴他,已經買了今晚的火車票,睡一覺正好到省城。他一聽這話,竟有些變了臉色,好像是這才意識到分別已經迫在眉睫。他著急的左右張望,總算看見小陳和小張急匆匆的跑進宴會廳。教授解釋,他們在會場收拾器材,所以來遲了,說著就要他們給他敬酒。他慌忙站起來,說應該我敬他們,我敬他們。小張擠上前,熟練的替他斟滿酒杯。他也流利的說出感謝的話,前程似錦的話,然後一飲而盡。然後就輪到小陳了。小陳沒有替他斟酒,小陳不擅長這個,小陳原是不喝酒的啊。這樣一想,那在鄉下的日日夜夜立即浮現眼前,又隔山阻水的,遠得叫人傷心。他自己給自己倒上酒,囁嚅著只說出一句,謝謝。

酒過三巡的宴會廳,眾人都散開去,把握最後的一點時間,找到相熟的對象低頭私語,或者再干一杯,又已經有人偷偷離席,趕赴下一個約會。不知不覺,他們這一桌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小陳不說話,伸手把果盤轉到他跟前。他受到鼓勵似的,趕緊拿起一片什麼東西來,沒有吃,緩緩的開了口。他說,對不起,我都沒有來培訓班看你。又趕緊解釋,機關的事情實在太多。這陣子光顧著下鄉,機關確實有許多事千頭萬緒的等著他。想到這裡,他自嘲的笑了,其實我也是白忙,機關的事說到底跟我有什麼關係?就像這些人,看上去跟你很好,不過是敷衍你罷了……我只是一個人。他的酒勁上來了,整張臉漲成紫紅色。小陳吃驚不小,你喝多了呀。他說,有什麼辦法呢?小陳便說,辦法是人想的!說到這,兩個人都鼻子一酸,趕緊笑了起來。分別在即,他們想說的該說的一個字也沒有說,但是那些沒有說出口的話,他們都聽到了。深究起來,談話其實是難得作數的,張嘴即來,還可以說完就忘。他們這無言的對答,才是真正用了心,有情有義,還情有可諒。他們就這樣達成了和解。和解讓人的身心都變得柔軟。他們很想再為對方做點什麼,可惜,沒有時間了。

半夜,他從酒醉里醒來,身體沒有不適,只覺得眼前黑壓壓的寂靜讓人異常驚心。他摸索著打開燈,才記起父母去了台灣旅行,他是在新區的家。這下他可真是徹徹底底的一個人呢。他去廚房找水,果然沒有,便對著水龍頭喝上一大口,冰涼的液體流進喉嚨,馬上又溫熱的從眼睛淌出來。他想著他這三十歲的年紀,過去是一無所得,以後,以後還會有多少可能?他知道為時已晚,可是,也許還能有什麼辦法呢,辦法是人想的!他跑回臥室找到手機。

小陳換了早晨的火車。小陳說,我想,如果等到那時候你還不聯繫我,那就算了。

小陳自然不是他的第一個偶遇。不是說他隔三岔五總往省城跑嗎,常常都是因為有一個偶遇在等他。剛剛通過網絡找到這些約會時,他是歡欣鼓舞的。那時候小城還沒有高速公路,他搭夜班火車到省城,找個酒店洗澡更衣,飯也不吃就趕往赴約,一點不覺得疲倦。等到小城的高速公路通車,到省城只需要三個小時,他反倒猶豫了。他想起一個露水情緣的說法。這些偶遇真就像露水,天亮便消失,一點痕跡也不留的。有時候,甚至不用等到天亮,對方完事便要離開,只丟給他一間亂糟糟的客房。他怔怔的坐在床沿,簡直想不明白自己怎麼會在這裡。等到回過神來,便片刻不能多留的連夜逃離。漆黑的高速公路如陷深淵,前面的路又長得叫人絕望,他簡直是含著眼淚回到小城。有了這些經驗,再要去省城赴約,他心裡都敲著退堂鼓。他知道他的期望註定要落空,就算過程能有一點快樂,也會被返迴路上這蝕骨的孤獨抵消掉。這些約會其實是徒勞無益的。可是,如果連這一點機會都不抓住,他還能有什麼,他在這小城是半點可能都沒有的呀。他的約會斷斷續續,想停,又停不下來。直到這兩年,因為年紀漸長,機會變得少了。難得遇到一個喜歡的,接觸下來對方竟然有圖謀他財物的嫌疑。這形勢於他是一個新的打擊。他總算堅定決心,斷了這約會。

小陳和他之前那些偶遇都不同。小陳是在這個毫無可能的小城,從銅牆鐵壁里硬迸出來的奇蹟。他們由那次不尷不尬的握手開始,走了多少彎路才走到一起啊。可是回頭想想,這過程又是難能可貴的。戀愛不就是這樣從無到有,從曖昧不清慢慢走到彼此懷裡嗎。熱情過後的他們變得特別需要交談。夜裡的聲音又格外清晰,任由他們發揮。他們說起各自的童年、家庭和過去,學校是提也不提的了。學校原來只是一個幌子,是他們接近對方的權宜之計。現在的他們更想知道一些隱秘的信息。比如,你是什麼時候愛上我的?他是什麼時候愛上小陳的,他還真說不清。他們算不得一見鍾情,小陳不是最合他理想的類型。說是日久生情,他們好像也沒有那樣的機會。他說起他們下鄉的一天,下著雨,導航錯誤的把他們領進一條勉強能容一台車開過的小路,司機放慢速度,等著小陳用手機查找新的路線。那一刻,路邊的枝葉緊緊貼著車窗,耳邊是雨刷安穩的唰唰聲,他突然很想伸手從後面抱住他——就像現在這樣,他笑。他又問小陳,你有過幾個男朋友。小陳說,一個,大學畢業後去了英國。他呢,他一個也沒有。他沒有撒謊,小陳真是他第一個男朋友啊。想到這裡,他不由得把小陳摟緊一些。他們的聲音在黑夜持續的響著,一層摞一層,為他們築起一個孤島,他們便是島上唯一的兩個難民。

不知不覺天亮了,小陳當然不會離開,小陳在他的家裡呢!但是他上班的時間要到了。他提出不去機關,小陳不答應。他拖延到最後一刻,勉強走出家門,關門的時候心裡竟十分委屈,覺得是小陳逼走了他。他有點負氣的,遲遲不聯繫小陳。挨到中午,他擔心起他的午飯來,正想著打電話回去,就收到小陳的信息,是一張外賣快餐的照片。他不由得對著手機傻笑起來,迅速回覆說晚上他帶飯回家。小陳又發來清單,要他準備晚飯的食材。他簡單的回覆一個好字,轉身出了機關。他不敢去菜市場,怕遇見熟人。他去的是專賣進口食品的高級超市,對著手機找到小陳要的東西,又自作主張的挑揀了一些,就匆匆趕回家。家門口已經堆起大大小小好幾袋垃圾,他推門進去,第一感覺是家變大了,其實是開著窗,陽光充足,又做了徹底的清潔,窗明幾淨的原因。他大聲叫小陳,小陳這才從臥室跑出來。小陳裸著上身,滿頭大汗的樣子。原來他正在廚房打掃,突然聽到門響,還以為是誰來了,嚇得趕緊躲起來。他聽了小陳這一番話,心疼得跟什麼似的,不由得一把抱住他。昨晚他們害羞的關著燈,他現在才看清楚小陳的身體,比他想像的瘦,摟在懷裡的感覺比看著又瘦了一成。小陳的快餐擺在餐桌,還沒顧得上吃。這個小陳,真是叫人怎麼愛也不夠的!

他中午離家時的心情,和早晨有了天壤之別。小陳站在家門口,小聲提醒他把垃圾帶下去的樣子,有一種天長日久的即視感。下午的時間也過得很快,他剛處理完幾樁急事,下班廣播就響了。他等不及的起身下樓,偏偏車庫門口有一輛車和保安起爭執,擋住了去路。他很不客氣的一徑按著喇叭,總算催走了對方。回家路上,他又發現這小城的紅燈出奇的多,幾次都是剛通過一個,馬上又給攔在下一個路口,真是急人啊。等到踏進小區電梯,他看見自己的襯衫已經被汗水洇濕。但是有什麼關係,他已經到家了啊。他打開家門,迎面撲來是飯菜的香,空調的清涼和電視的聲音。小陳從蒸騰的廚房探出頭來招呼他。他趕緊背過身去換鞋,眼眶悄悄的濕了。他心悅誠服的想,真是別小看了小陳,多了一個他,竟然多出這麼多的光和愛。

小陳的晚飯是用心又節制的,排骨一分為二,一半粉蒸一半熬湯,萵筍的葉子跟木耳清炒,莖又和胡蘿蔔、海帶一起切絲涼拌,再一人一份雞蛋羹,是剛夠兩個人的量。只是他家裡搜干刮凈,僅找出三個碗盤,於是排骨湯盛在洗菜的鋁盆里,雞蛋羹拿喝水的馬克杯蒸的,盛涼菜呢,用的還是小陳那份快餐的塑料盒。這樣的一桌飯菜,有點可憐兮兮,也有點相濡以沫的親密。他羞愧的說,我們吃完飯就去買碗。小陳笑了,說你敢和我一起出門?又趕緊安慰他,東西已經在網上買好,明天就可以送到。第二天下班回家,他發現家裡又有變化。餐桌鋪了米色的亞麻桌布,靠牆的一頭擱著一幅抽象派的無框畫。另一頭,隔著天藍色的塑料餐墊,是一套白瓷的碗盤和熱騰騰的晚飯。這些器物陌生又熟悉,就像是照著他想好的樣子買來的,不過他自己也是看見了才知道,原來他想要的是這個樣子。這就是家的樣子。

機關的人迅速發現了他的變化。他變得好說話了,換作從前,他是常常會為了工作上的失誤訓人的。現在突然就不了,發現什麼問題他都自己動手解決掉。再有呢,一到下班時間他總是第一次離開機關。往常他不拖延到最後,也總是要晚走的。有一次,劉主任在電梯口截住他,要他處理一份緊急的文件。他一手按著電梯,一手抓過筆就畫圈,然後急不可耐的衝進電梯門,筆都忘了還。劉主任暗暗好笑,這局長大人是處對象了吧,真可憐,這麼大年紀,也難怪他這麼急!

他們把握一切可能的時間守在一起。中午他回家吃飯,聊天,然後親熱。吃過晚飯,他們聊天,看電視,再親熱。好日子真是怎麼重複也不嫌煩的。只是有一次,他們進行到一半,母親突然打來電話,興高采烈的跟他講述在台灣的見聞,又說起父親暈車的情況。他耐著性子聽她講完,再回頭抱住小陳,心裡突然感到了憂慮。他總不能把小陳藏在這屋子一輩子吧。小陳說,跟我走,跟我去省城!他笑笑,說好啊,我跟你走,我們去省城。這時候,他們其實已經有了一個很大的分歧。小陳是以為他一定不會去省城,才這麼說的。他呢,他卻開始思考,有什麼辦法能真的去省城。

這天晚上,他回到家,意外發現家裡黑著燈。他嘴上嘀咕著這個小陳在搞什麼鬼,跑進臥室一看,果然沒人,就要出門去找。這才聽見小陳在身後叫他——原來小陳真的是搞鬼,原來今天是他的生日,小陳用電飯煲做了蛋糕要跟他慶祝。他竟然忘了自己今天生日。又一想,不對,今天不是他的生日。小陳說,政務內網上你的個人信息就是寫的今天。他解釋,他那個生日是農曆,還差一個月時間。小陳不滿的說,那怎麼辦,這蛋糕一個月後再吃?又扔給他一個小紙盒,說一個月後再拆吧。他自然不肯,當即拆開來,是一瓶香水,小陳常用的那種,香水的名字叫自由。這天晚上,吃過蛋糕,小陳說,學校還有考試,他得回省城了。他像是早有預料,並不挽留小陳。其實呢,是已經打定主意,他決定了,他要去省城。有了這個計劃作為前提,對眼下短暫的分別便少了傷感。加上父母馬上要從台灣回來,他甚至對小陳的離開暗自感到慶幸呢。

為了避人耳目,他們挑了早晨三點的火車,又掐準時間才從停車場出來。整個候車室只得他們兩個乘客。可是完全沒了旁人的遮蔽,他們反倒顯得特別突出,彼此對視一下都覺得有些礙眼。好在很快就有工作人員招呼他們檢票,領著他們來到站台。這時候火車還沒到,站台有些異樣的闊和遠。他們緘默的等在工作人員身後,路燈把他們的影子拖得又細又長,燈光範圍外的黑夜加倍的暗著,仿佛藏著什麼不好的預感。他努力的想要說點什麼,正準備開口,就聽見火車的鳴笛聲在遠處響起,刻不容緩的,又看見一束白光遠遠的射過來。他便感到有一柄長刀,利落的切開了這黑夜,也分開了他和小陳。小陳陌生的對他笑笑,調頭上車。他突然感到了不舍,但是在列車員的注視下又不能有什麼表示,乾脆毅然而然的調頭離開。回到車上,他發現小陳喝過的一瓶水忘了拿,掏出手機想告訴小陳,這才看見小陳發來的一條信息,"再見".他不由得被他的孩子氣逗笑了。他想,還特意說什麼再見,我們很快就可以見面的。

由小城去省城的路,幾乎沒有給他留下過什麼愉快的印象。讀大學那幾年,他坐火車去省城,常常是一趟逢站即停的夜班車。他被站台的廣播驚醒,還以為在家裡呢,睜開眼,才發現人在途中。他仰著脖子靜靜等著,等到窗外響起急促的哨聲,然後車窗上的橘黃色燈光迅速後退,整個車廂重回黑暗。他仍那麼仰著,心裡滿是離家的淒涼。工作後,小城建起高速公路,他也已經是大人,對家不再依戀。但是這公路又以另一種心酸的意向出現在他的生活里。先是那些徒勞的約會,再後來,約會少了,到省城的公差又多起來。一路上,他都在琢磨同省局領導彙報的說辭,車下高速趕緊打電話請示見面的時間,還要聯繫酒店安排宴請。等他醉醺醺的回到小城,已經是第二天凌晨。司機問他回哪裡,他常常疲倦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他根本就是在這條路上奔命啊。唯獨今天,他跑在這條路上,是放鬆跟喜悅的。小陳離開後,他便著手實施他的省城計劃。先是疏通教育局的關係,搞到母校直招的一個在職研究生名額,恰好趕上九月份入學。又趕緊上網看房,他只看學校附近的現房,這一帶的房價不低。他原計劃賣掉新區的房子,一打聽才曉得新區的住宅已經供大於求,現在出手就得賠錢。他也考慮過租房,但是和小陳有一家的願望實在太強烈。最後選定一套帶裝修的單身公寓,除去首付正好可以用公積金辦理貸款。他背著小陳辦妥一切,現在,終於可以把這個驚喜送去省城。

這是個星期天的上午,高速公路普天同慶的暢通著,陽光又那麼透明,乾淨得連風都沒有。他幾乎是一個箭步就來到省城。他找到事先聯繫好的房屋中介,購房的流程和細節已經在電話里溝通好,準備來直接辦手續的。可是,事到臨頭髮生了一點變化。當他走進自己選定的公寓,才發現它小得驚人。他一直說他在新區的房子小,原來只客廳就比這套公寓大。像他這樣住慣了私宅的人,一時間真是接受不了這樣逼仄的住所。他提出要另外看房。中介陪著他一個下午看過來,大小合適的太貴,價格適中的又嫌老舊,他遲遲拿不定主意,時間已經不早了。他想,也罷,不如叫了小陳明天再來。中介是個年輕人,見他要走有些沉不住氣,逮著他極言房源緊缺,非要他預繳一萬元定金。中介的危言聳聽反倒促使他徑直離開了。

他調頭去學校找小陳。事情雖然沒有辦成,心裡多少是有了數的。他把車子停在小陳學校的一條林蔭道,然後打給小陳。小陳很快的接起電話,壓著嗓子問他幹嘛呢。原來小陳正在上課。他笑著小聲告訴他,他來了。電話那頭有短暫的沉默,又迅速續了上來,和他約好見面的位置。掛斷電話,他下車跟坐在路邊長椅上的一個男生問路。對方很奇怪的看他一眼,回答說這裡就是呀。原來這裡正是小陳約定的地方,他頓時對這校園感到了親切。省城雖然常來,學校已經多年沒有回過。他像個剛入學的新生,沿著林蔭道四下參觀。路旁的梧桐樹正值枝繁葉茂的好時節,樹林背後的籃球場上同時進行著多場比賽,哨聲、掌聲和加油聲此起彼伏,便有一種節日的氣氛蔓延過來。路上的學生三三兩兩,快步從他面前或身後走過,也像是要趕著去慶祝什麼節日。他迫不及待的想,他和小陳馬上也可以在這裡過周末了呢。

他散一會步,又坐回車裡等。遠遠的,終於看見小陳來了。只是,怎麼,他總覺得小陳面有慍色。他疑惑的緊盯著他。他看見小陳認出了他的車,就在那一瞬間,小陳的表情和緩了下來。他這才確信自己沒有看錯。他不由得大吃一驚,過去一些不好的回憶瞬間復甦。小陳見面就問,你怎麼來了。他勉強笑笑,整顆心直往下沉,根本說不出話來。小陳見他不吭聲,也默默的坐著。這沉默帶著不言而喻的意思,好像馬上就要宣布希麼。他感到畏懼,趕緊開口打破它。他說,他是來請小陳吃飯,說著便開車出了校門。可是,他們應該往哪兒去呢?對了,去找一個吃飯的地方。他問小陳意見。小陳說,就去那條娛樂街吧。他們在鄉下的時候,不是常常說起這條街嗎,現在身臨其境,才發現完全不是那麼回事。他說的那條街已經被一道圍牆切斷,裡面建起了教師住宅。小陳說的娛樂街其實是在旁邊新開闢的一條,遠比他那條寬敞,整齊劃一。飯館和書店倒是有,但都是新建的,和他沒有絲毫交集。他驚奇的問小陳,怎麼是這個樣子。小陳回答,本來就是這樣呀。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感到了釋然。他想,事情其實很簡單,就是一個小小的誤會。他從容的繞來繞去,挑出環境最好的餐廳才停車。這會正是吃晚飯的時間,餐廳里人卻不多。他們選了一個四人位坐下。他識趣的坐到小陳的斜對面,開闊的桌面硬生生的隔開了他們。他們各自拿一份菜單看著,菜單也是誇張的大,把小陳整個的擋住了。他們的菜很快就上齊了。他說,吃呀,小陳。小陳有點窘迫的握著筷子不動。他這才發現,他點的菜幾乎全是小陳做過的,排骨,涼拌三絲。他竟然也有些尷尬,好像彼此都已經置身事外。小陳不吃菜,說起了自己的事情。他告訴他,他在準備一場重要的英語考試,又說已經通過教授聯繫了加州的一所大學,今天剛剛把幾篇論文發郵件給那邊的導師,想申請對方的博士研究生。小陳說這麼多,歸納起來其實不過一句話——你不在我的日程里。他偏偏裝不懂,做出驚喜的表情,說原來你要出國呀,真厲害!又催促他,吃菜吃菜!

他們沉默下來埋頭吃飯。和他們形成鮮明的對比是,隔壁桌的一對男女學生,一直在聊個不停。一會說宿舍同學壞話,一會說老師的嚴厲,男生說的是暑假旅行的事情,女生卻說起某個明星的八卦,男生問女生去不去看這個明星的演唱會,女生又說到別的事情上去了。那對話亂鬨哄的,卻有一股熟悉的情緒吸引著他。他忍不住再三的拿餘光偷瞄別人。他看見女生不時低頭咬一下玻璃杯里的吸管,男生仰著臉做出各種誇張的表情。聊天仿佛給他們打了一道什麼光,兩個人都煥發出迷人的神采。對了,就是這樣,在鄉下和小陳肆意長談的那些夜晚,他眼裡的小陳也是這個樣子的。他專心的偷聽他們的談話,猝不及防,突然有小陳的聲音插進來——其實我很擔心你!小陳說這句話的聲音很小,但意思再明白無疑。他一聽這話,便清楚的感到,身上有什麼遮蔽瞬間敞開,自己簡直是赤身露體的坐在小陳跟前。他羞愧得不敢抬頭看小陳。現在的他們徹底對調了位置。小陳變得年長,他幼稚得可笑,只有聽小陳說教的份。小陳說,你現在這樣不是長久之計,你已經三十歲,又是小地方的公務員,再不結婚就說不過去了。所以,結婚是你唯一的出路。小陳有點收不住的兀自說下去,他卻走了神。他突然震耳發聵的意識到,他沒有年輕過!他所謂的年輕有為,恰恰是以他的年輕作為代價換來的。可是,他換來的都是什麼東西呢,他用年輕換來的竟然是一個無路可退的陷阱!他求救似的抬起頭來看小陳。小陳正好在說,所以我是一定要出去的,到了國外壓力總要小一些。可是你該怎麼辦呢?對啊,我該怎麼辦呢?

他被一輛貨車的喇叭聲驚醒,這才發現自己跑在回小城的高速公路上。眼前這深淵般的夜色熟悉得叫人起膩,他也剛剛結束了一次約會,僅此而已。他突然感到不能自持的疲憊,幾乎馬上就可以入眠。他焦急的找到最近的出口,一個急轉彎駛離高速公路。縣道的顛簸讓他的睡意稍稍減輕,他咬牙一逕往前開,往前開,終於看到一個亮著燈的酒店指示牌。他如獲至寶的奔過去。原來是一家溫泉酒店,取身份證辦理入住手續時,他意外發現,昨天是他的三十一歲生日。辦好手續,他趕緊進房間休息。眼下正值溫泉生意的淡季,房間有點疏於整理,桌上積了灰,床上還鋪著一次性的塑料紙。他也無心計較,胡亂沖個涼倒頭就睡。迷糊間,他只來得及想到幸好今天在中介那裡沒有繳定金,便沉沉的睡著了。

夏末的一天,他去參加一個鄉鎮的政務內網開通儀式。這陣子,領導把他搭建的政務內網當作群眾路線教育活動的典型成果,在黨報上作專版宣傳,又請電視台拍攝專題片。於是,行政大樓里都在風傳,他即將獲得提拔,這不是跑去省城讀研究生嗎,就是為了給提拔鍍金呢。自然也少不了講他風涼話的,無非是說他會搶抓機遇,擅長做表面文章。他聽到這些議論,心底出奇的坦然,一點辯解的慾望都沒有。他這天要去的鄉鎮,是整個政務內網的最後一處盲點。它的開通就顯得意義非凡,小城的"四大家"領導有兩位都將出席。司機約好早晨六點來城東接他。他難得的起個大早,站在陽台洗漱時,小城還白霧氤氳的寧靜著。司機感慨,自從上次無功而返,還是第二次去這個鄉鎮。他似乎這才想起,今天要去的鄉鎮正是有老院子那個。為了迎接領導,鄉政府竭盡所能的把院子收拾一新,用五花八門的宣傳欄把住家的院落遮擋起來,同時也隔出一條直達辦公樓的通道。辦公室里新配置的數台電腦隆重其事的運行著。會議室的桌子鋪了綠絨桌布,還站著兩個穿白襯衣的年輕女幹部,等著給領導們泡茶和充當講解員。他屋裡屋外的轉了一圈,總覺得還有哪裡不對勁,可是又說不上來。直到活動結束,乘車離開的時候,他看見路邊的稻田才恍然大悟。上次來這裡,稻田已經是沉甸甸的金黃,此刻卻一望無際的綠著。雖然知道這是早晚稻的緣故,他仍固執的認為,是時間倒流,把一切都撫平了。

他想,再堅持幾年看看吧,也許時間能幫他度過那幾道檻呢?

(全文完)

文章來源: https://www.twgreatdaily.com/cat54/node11287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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