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老屋(上)
電話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打擾了我的清夢。我強睜開眼睛一看,居然是消失很久的紀顏的電話。
"你小子還知道找我啊。我以為你掛在那個犄角旮旯里了。"
"別說了,快來我這裡,有些東西絕對是你感興趣的。"接著他說出鄰近的一個城市名。
"你沒開玩笑吧,要我坐火車過去?"
"來不來隨你。反正我叫落蕾幫你請假了,火車票也讓她幫你買好了,估計她很快就會去你家。記得速來,我等你。"電話那頭成了忙音。我剛想咒罵幾句,門鈴響了。收拾一下一看,居然真的是落蕾。
她把火車票拿來了。
"你和我一起去嗎?"我邊用毛巾擦著臉邊問。
落蕾搖著頭;"沒時間,我在趕專欄,而且紀顏說了,我最好別去。"說完便去社裡了。我狐疑地看著她的背影,也不知道紀顏葫蘆里賣的什麼藥。
既然火車票都送來了,自然不好不去。還好車程不長,但也要五六個小時。隨意準備一下帶上筆記本,我便上路了。
火車上的午飯既貴又難吃。一下火車,我就看見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紀顏只是招呼我快來,似乎很匆忙。我們打了個面的。
這個城市是個新近開發的縣級市,交通還不是很發達。給我最直接的感覺是這裡的空氣很壓抑,每個人的臉上都浮現著一種很悲觀的色彩。
"到底出什麼事?"在車上我忍不住問他。紀顏想了想,還是告訴了我。
昨天夜裡警察發現了一具男屍。這個男人在失蹤人員名單里已經一個月了,一直找不到,但昨天晚上他被人發現在一所廢舊的房子裡。那所房子很久沒人居住了,房子的主人暫時還沒查明。但最有趣的是這個人的死因。他是被活活餓死或者說是被渴死的,而且房子內十分乾燥,溫度也高。再晚些日子,他就快變成木乃伊了。
"這很簡單,他或許是被人綁架在那裡啊,結果綁匪可能出於報復或者別的原因把他關死在那裡。"我覺得這事沒什麼稀奇。
"現場沒有任何人的足跡,所有的指紋都只有他一個人的,全部集中在水龍頭、窗戶和門內把手上。但門和窗子都沒上鎖,這裡的供水還沒有完成各家各戶獨立水錶,所以進去的時候裡面是有水的。他的身上也有錢。實在想不出他為什麼會以這樣的死法死在屋子裡。"紀顏一邊說著,一邊拿出幾張照片。
第一張是現場的,屍體談不上難看,死者穿著黑色夾克和灰色直筒西褲,是半趴在地上的,看不清楚臉。不過手和其他部位都像極了風乾的臘肉。第二張是死者臉部特寫,很顯然,他死前帶著巨大的痛苦,他的皮膚因為過度脫水而成一種暗紅色,皮膚乾燥得如同燒盡後的木柴。
後面的幾張是那間房子的照片,房子是上世紀80年代造的舊式樓房,一共兩層。門口還有一個不大的院子,用幾根籬笆圍著。房子是用紅磚砌的,那紅磚如同剛吸過血一樣,分外妖艷,我看得很不舒服。
直到最後一張,我看到二樓的窗戶旁邊依稀有個什麼東西,看上去似乎是一個人形。
"你看了這張麼?"我把照片給紀顏。紀顏點點頭,並說他也很在意這張。
我們的目的地其實是在一座巨大的工廠里,這座工廠一直在二十多年前還是效益很好的,應該是做化肥的。但逐漸的,這裡蕭條了,以前數千人上班的景象不見了,這種工廠一般都像一個城市,工人及其家屬都在裡面,包括一些商店、娛樂地點,總之他們幾乎可以不用邁出工廠,而完成自己的人生軌跡。廠路兩邊種著許多樹,因為沒人護理,路邊的雜草都長到快一人高了。兩邊幾乎都是職工宿舍或者是他們自己搭建的平房,但行駛了這麼久,我幾乎看不到幾個人,偶爾能看到一個上了年紀的老人如雕塑一般坐在門口,旁邊趴著一條同樣沒有朝氣的狗。
如果要找一個詞語形容這裡的話,我覺得用荒涼最好不過了。開車的司機是這裡的第二代了,他的父親就是在這裡度過了人生的一大半。他說大部分人都出去了,出去的有混得好的,也有混得差的,他不願意出去,但也不願意混吃等死,於是搞了輛車,好歹還是可以餬口的。
大概開了半個多小時,終於到了我們的目的地。那所房子比照片上看過去要新得多,不明白為什麼說它常年沒人居住。
"就是這兒。"紀顏和我下了車,指著房子說。司機看了我們一眼,古怪地說:"你們來這裡找人?"
"不。啊,也算吧。"紀顏看了看房子回答司機。
"這房子很多年沒人住了,前些日子還被發現有個人死在裡面,你們小心點為好。"說完倒車走了。望著絕塵而去的汽車,我總覺得這地方讓我很難受。天氣不算太糟,但這裡由於長期作為化肥加工的地方,污染已經很嚴重了,即使已經停產很多年,這裡仍然瀰漫著刺鼻的味道,天空總是灰濛濛的,旁邊瘋長的樹木失去了本身美化環境的作用,顯得非常的猙獰。
房子前面已經被警察用橫條圍了起來,但居然沒見警察看守。紀顏看出我的疑惑,告訴我負責案子的是他的朋友,因為比較棘手和詭異,自然叫上了他,而且紀顏以妨礙工作為名把其餘警察支走了,房間裡大部分證物也被採集掉了,所以我們大可以進去好好調查看看。或許當時我和紀顏都沒想到,我們會在這間房子裡待上多長時間。
推開木製的籬笆門,我們走進了這所老屋前面的庭院,這所房子與其他的職工住房如此不同,我突然對這所房子的主人感到了好奇。
紀顏說警察通過初步調查,知道了這所房子是廠里一個退休工程師的住房。工程師上世紀50年代從美國學成歸來,後來經歷文革後在這所工廠任職研究新化肥,退休後曾經和妻子還有兒子住在這裡。後來老教授在這裡病逝,妻子也緊隨其後,他們的兒子把房子封了後就不知所蹤了。
房子裡居然沒有一點霉味,也對,從照片上看那男人的屍體沒有發生嚴重的腐爛。這種天氣,長久無人居住的房子保持乾燥實在要感謝守房人了。
從門往裡望去,是一條陰暗的甬道,門一帶上,房間裡的光線最多只能照到兩三米遠,白天尚且如此,夜晚的黑暗程度更可想而知了。甬道大概一人半寬,我走前面,紀顏跟在後面,兩邊是刮過瓷的水泥牆,摸上去異常的光滑。我一邊摸索著牆壁,一邊朝裡面走去。
大概走了一半,前面左轉是一個房間,我剛想進去,忽然感覺右手摸到一種異樣的東西,非常的冷,而且有一種特別的僵硬感。我突然想到前些日子在超市裡摸到的凍肉就是這種手感。
心裡一驚,我猛地轉過身,卻正好撞在後面紀顏的額頭上。兩人同時蹲下摸頭。
"你幹什麼啊,突然轉身。"紀顏抱怨道。
我只好跟他說剛才我感到些很奇怪的東西。紀顏一邊用手掌心揉著腦袋,一邊笑著說:"看來帶你來的確是個明智的選擇。"
"怎麼說?"我好奇地問。
"這案子顯然很古怪。你沒注意平時看警察破疑案都帶著狼狗啊,工具之類的嗎?"
"……"
看來他把我當測試工具了。我一賭氣走進了左邊的房間。與外面狹窄的甬道相反,裡面很寬敞,而且家具一類的都保持得很完整。靠牆角擺放著一套舊式沙發,不過已經很髒了。房間整個呈長方形,沙發的對面牆壁兩米高的地方掛著一個很舊的吊鐘,黃色的圓形鐘身,是那種需要人工上發條的,但早就停了。
這個房間估計是用來待客的。我們沒發現什麼特別值得注意的東西,只好退了出來。甬道右邊是另外一間房間,門口就是通向二樓的樓梯,這間的布局基本和剛才那間一樣,但我看見地上用粉筆畫出的一個人形,看來那個男的就是死在這裡了。
整個房間要比剛才的壓抑很多,光線也要更暗淡。進去後正前方有一扇玻璃推窗,窗戶上有一層細灰,上面清晰地留著幾個雜亂無章的手印,看來是死者的。他那麼急著想推開窗子做什麼?呼救?逃跑?或者是為了躲避什麼?不過都不得而知了,他已經死了,我們只有在這裡一點點地調查,才能知道真相。從房間出去後,甬道的末端兩邊分別是廚房和衛生間,我還洗了一下手,看來果然是可以出水的。
二樓應該是寢室,上面更加暗了,幾乎可以用伸手不見五指來形容。樓梯很高,全木製的,不過很牢固,遠不如我想的那樣踩上去嘎吱作響。上面有三個房間一字排開,看來是工程師一家每人一間了。我看著中間的房間,開門走了進去。這間比起下面的要狹窄許多,只有一張簡單的單人床和一個擺了檯燈的書桌。我隨意看了看抽屜,裡面有一本日記,我驚訝警察難道沒有仔細看,他們實在太粗心了。紀顏似乎在外面說話,我把日記放進筆記本包走了出來。
"看來這所房子真的什麼也沒有呢。那男人的身份我朋友還在查,但看樣子應該不是本地人,因為他們詢問過很多人都說不認識他。屍檢還在進行中,暫時沒什麼線索。"紀顏把電話關上說。
"依照你看,這房子有問題嗎?"我靠著書桌問。
"不知道,我倒是沒什麼特別的感覺。"說著他走到旁邊的房間去看了。我把日記本拿在手裡,很厚,紅色的硬塑料外殼上面有幾個陽文。
"給最愛的冰冰。"我小聲念著,忽然聽到了同樣的一聲"冰冰",我以為是回聲,又念了一次,卻只有我自己的聲音。單人床上鋪著一層被單,上面還印著已經暗淡了的紅色的"獎勵"二字,估計應該是那個時候廠里獎勵給工程師的。我看著黑黑的床底,忽然想看看下面有什麼。
我慢慢地蹲下去,誰知道蹲下去也很難看清楚,我不得不趴到地上,用手機做光源慢慢向裡面探去,結果除了一雙用舊的解放鞋外什麼也沒有。我剛關上手機燈想爬起來,忽然感覺到有人的呼吸,而且是那種近在咫尺的呼吸,像寒風打在我臉上,而且有一陣臭味。我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高聲叫了一下紀顏。
紀顏很快過來,忙問我怎麼了。
"床,床下有東西,我感覺到有呼吸,正好打在我臉上。"我忍不住全身發抖,說話都不利落了。
紀顏狐疑地看看我,掀開床單,什麼也沒有。
"什麼也沒有啊,是不是只是一陣風罷了,或者是死老鼠之類的。裡面我什麼也沒看見。"說著站起來拍拍腿。
"哦,什麼也沒有。"我也站了起來,但又想,什麼也沒有?我明明看見有雙解放鞋啊,怎麼什麼都沒了呢?我又看了一次,果然床下空空如也。這下我自己也不確定剛才在那種情況下是否看見那雙鞋子了。
"下去吧,好像沒什麼可疑的,我們先去招待所休息一下,你這麼遠來也累了。"紀顏看了看錶,"都快五點了。"我點了點頭,把日記收起來。
正當我們要下樓的時候,我聽見鐘響了,一聲接著一聲,非常地嘶啞而刺耳,如同葬禮上的喪鐘。我和紀顏對望了一下,馬上下樓,奔向那間掛鐘表的房間。
已經響了五下了,鍾還在敲打。但當我們進去後卻發現牆上沒有鍾,甚至連鍾曾經掛過的印記也沒有,似乎鍾從來就沒掛在過上面。我們只好去另外一個房間,果然,鍾掛在了這裡,同樣是兩米多高的距離。這個時候已經響了十二下了,鐘聲停住了。
那個鐘是發條式的,沒有人上絕對不會走,更不會響。難道在我們上樓的期間有人進來,並且取下鐘上的發條再掛在這個房間?而且我發現房間的布局似乎正在慢慢變化,最關鍵的是地上原本粉筆畫著的屍印不見了。整個房間如幻象一般,我和紀顏猶如處在海市蜃樓中。
漸漸,四周像水面波紋一樣浮現出許多東西,一架鋼琴,幾個書櫃,然後是一位五十多歲的男人走了進來,他面帶微笑,穿著無袖高領白色羊毛衫,一臉長者之貌,戴著一副黑色寬邊眼鏡,很慈祥。鋼琴前坐著一位少年,很清秀,大概十五六歲,正認真地彈奏。男人似乎在和孩子討論著什麼,說得極為認真,並撫摩著孩子的頭,孩子也很用心地聽著,場面看上去很溫馨。我和紀顏就在旁邊,被眼前的事物看得迷惑了。我暗想難道這個男人就是那位教授工程師?
接著,男人出去了,孩子目送著他出去。忽然孩子的臉變得極為猙獰,那絕對不該是一個少年擁有的相貌。而更令我膽寒的是,他居然不經意地看了我們一眼,那眼神非常的黑暗。我看看四周,本應該什麼都沒有啊。幻象很快消失了,四周恢復了平靜。我和紀顏就像做了一場噩夢一樣,一身的汗。
"走吧,這房子果然有問題。我們先回去準備一下,明天早上再過來,六點以後這裡陰氣太重了。"紀顏看了看四周,催促我快走。
我們穿過甬道,走向門口。背著光我才發現,甬道是紅色的木頭制的,狹長地通向大門,猶如一根細長的舌頭。
紀顏轉動了一下門把手,然後皺著眉頭又試了一下,他轉過頭說:"門居然鎖住了。"
我有一種不好的預感,連忙走到其他房間,果然,所有連接屋外的出口都打不開了,包括窗子,而且房間的溫度居然逐漸在升高。我走向廚房和廁所的水管處,發現剛才進來還能出水的水管,現在一打開只能發出尖刺的類似鴨鳴的叫聲,在空蕩的房間裡迴繞。我鬱悶地把龍頭擰死,才聽不見了。
"《本草綱目·鱗部》記載『蛟之屬有蜃『,『能吁氣成樓台城郭之狀,將雨即現,名蜃樓,亦曰海市『。"他脫掉外套,把袖子捲起來,站到大門口,口中念道。
"你在念什麼?"我對古文不是太明白。
"有種怪物叫蜃,它們很大,而且常人根本看不見它們,據說形同魚類,長著兩個很長的觸鬚。它們經常在大雨來臨時變化為房屋引人進去,然後吞食掉。"
"你是說這房子?"我四處看了看,莫非我們在怪物肚子裡?
"對,但也不肯定,因為這房子已經存在很久了,蜃不過只能變化出虛物。但我必須試試,要不然以這種溫度我們過不了多久就會活活變成乾屍了。"紀顏拿出兩隻mp3,一隻給了我叫我帶上。我狐疑地接過來,放開一聽,居然是經文。
"如果是蜃作怪就應該只是幻術,裡面是大悲咒;佛曰:誦此陀羅尼者,不受十五種惡死(1)不為飢餓困苦死;(2)不為枷系杖擊死;(3)不為冤家仇對死;(4)不為軍陣相殺死;(5)不為虎狼惡獸殘害死;(6)不為毒蛇蚖蠍所中死;(7)不為水火焚漂死;(8)不為毒藥所中死;(9)不為蠱害死;(10)不為狂亂失念死;(11)不為山樹崖岸墜落死;(12)不為惡人魔魅死;(13)不為邪神惡鬼得便死;(14)不為惡病纏身死;(15)不為非分自害死。所以還是可以暫時護佑我們一下。"
果然,帶上後雖然聽不懂,但心情已經好了很多,感覺也沒剛才那樣煩躁了。
紀顏也帶上了,並且左手按在門把上,右手咬破後以鮮血在門上寫了些什麼,總之我是看不明白。接著他用力向後拉,門居然拉開了只有一人出的小縫。
"快。"紀顏做了個趕快出去的手勢,我連忙跑過去,忽然感覺身上背的包一輕,原來是日記掉出來了。我下意識地彎腰去撿,卻看見甬道二樓的樓梯上站著一個人。
我認識他,他就是剛才那個幻象中彈鋼琴的少年,只是似乎略高一點。他穿著上世紀80年代頗為流行的軍綠高領外套,一臉慘白,嘴角帶著莫名的笑容看著我。我也呆住了,他的嘴巴在動,似乎在說什麼。我聽不見,只好摘下耳機。
"日……記。"他說完手指著前面的大門。
"快點啊,歐陽,你等什麼呢,我支持不了多久。"我回頭一望,紀顏正憋著力氣拉門,再一回頭,樓梯上的少年不見了。我拿起日記管不了這麼多,連忙和紀顏沖了出去。
剛一出來,大門像壓緊的彈簧鬆開一樣,啪的合上了。我們喘著氣坐在庭院裡。
"你怎麼不動啊,還有你幹嗎把耳機拿下來?不是跟你說了要帶上麼?那房子裡面到底有什麼還不知道呢,邪門得很。"紀顏責怪地問我,隨即站起來,"走吧,先去招待所住一夜。實在不行我叫二叔來幫忙,看來我一個人有點難對付。"
我也站起來,跟著紀顏走出籬笆的木門。出去之前,我又回頭看了一下,剛才的那個少年依稀站在二樓的窗戶邊看著我。
終於回到招待所,與其說是招待所,倒不如說是個劣質的巨大的盒子。外面破舊的櫃檯里的服務小姐,啊,不,應該叫大媽了,正懶洋洋地躺在那裡織毛衣,見我們來了眼皮也不抬一下,直接把房價一報。我聽了感覺價格似曾相識,沒想到招待所如銀行一樣,價格向外面看齊,質量麼,講究自己的特色。
錢終究是付了,我帶著少許不滿來到房間。是個二人間,裡面簡陋得只有兩張床和一根廢舊電線拉起來的充當所謂晾衣物和毛巾用的繩。
床倒是比較乾淨。我一下躺了上去,馬上就覺得放鬆了。
"你剛才在房子裡都看見什麼了?我看你很奇怪。"紀顏躺在另一張床上問我。我把看見那少年的事和他說了,但很奇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沒告訴他日記的事。那少年的話讓我對日記很好奇,甚至不願告訴紀顏。
"我總覺得你有事瞞著我呢,唉。"紀顏嘆了一口氣,把手枕在腦後,奇怪地說了一句。
"哪有,你太多心了。"我掩飾道。
"睡吧,等一下起來再去吃點東西,我好累了。"他說著居然就睡著了,鼾聲如雷。我苦笑了一下,也閉上眼睛。
"抱著你睡真暖,抱著你睡真舒服啊。"我迷糊間居然聽見類似耳邊傳來的囈語,感覺腋下似乎有什麼東西。睜開眼睛,我發現自己依舊在床上。我向來一醒就不知道做過什麼夢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反正外面已經全黑了。醒來後感覺身體十分的累,就像剛做完劇烈運動一樣。我按著脖子坐在床上,看見紀顏睡著正香,於是拿出日記本看看。為了避免開燈驚醒紀顏,我就去了過道。
過道的燈很昏暗,勉強還看得清東西。我試著打開日記本,卻發現它如同被焊住了一樣,根本打不開。難道辛苦拿來的東西根本沒用嗎?
走廊里很安靜,看來這裡也就我和紀顏兩個客人了。我把日記本暫時收起來,看了看錶,也是時候叫醒他吃飯了。剛進門,紀顏已經醒了,看著我的床發獃。
"看什麼呢?"
紀顏不說話,只是指了指我的床。床下墊了層被褥,雖然我起來這麼久,但睡覺的形狀卻還在。但我發現在我的睡痕一邊居然還有一個人形的睡痕,是側身的,而且比較矮小,應該是少年或者女性的痕跡。
我又想起半睡半醒時聽到的話,"抱著你睡真暖。"腳一下軟了,坐在了床頭。
"你是不是在那所房子裡拿了什麼東西?"紀顏看著那睡痕,盯著我問。我知道不能再隱瞞了,我把日記本交給他。紀顏詫異地翻看著,不過他也打不開。
"你把他的東西帶出來了,他自然會跟著你。"紀顏把日記收起來,安慰我道:"沒什麼,日記放我這裡。你肚子也餓了吧,我們還是先去吃點東西。"說著硬拉著我走出了房間。
招待所不提供食物,我們只好在附近走走看看有什麼飯館大排檔之類的。走了很久,終於看見一家麵店,兩人想都沒想,填滿肚子要緊。
面很難吃,但還不至於到難以下咽的地步。我們很快吃完面,然後討論起日記本的事。
"你說為什麼會打不開呢?"我問紀顏,他剛點著一根煙,猛吸了一口,若有所思。
"不知道。你上次說在樓梯口看見的那個少年,還有我們上次看到的幻象,我覺得那少年很可能是教授的兒子。"
"教授的兒子不是在父母去世後走了嗎?那時候最少應該有二三十了,但我們看見的只有十五六歲。"我爭辯道。
"哼,你怎麼見得他只有一個兒子?"他笑了一下,"我們看見三間臥室,既可以說是三口之家,如果是兩個兒子一人一間也很正常啊。"
我點點頭,的確如此。
"先去找找那個工程師的兒子吧,現在能知道當年這房子的事的人就只剩他了。"紀顏站起身,抹抹嘴巴。
"開玩笑,現在去哪裡找他?"我付錢給老闆,但他堅決不收大鈔,我只好翻來翻去把身上僅有的零錢給他。
"我帶你去見一個人,他應該能查到。"紀顏神秘地拍拍我的肩膀。
半小時後,我們來到一所普通的民宅。我正奇怪他帶我來這裡做什麼,紀顏卻拉著我上樓了。
或許太久沒爬樓了,不過爬了六樓就有些氣喘了。紀顏搖著頭說我太缺乏鍛鍊了,我心想有什麼辦法,一天24小時有12小時都坐在電腦旁邊。
"紀顏啊。"門開了,出來一個高個胖子,他巨大的臉上卻掛著一副非常精緻小巧的眼鏡,讓我覺得非常滑稽。胖子奇怪地看著我,隨後用他厚實的嘴唇努了努我。紀顏馬上介紹:"這是我一個報社的朋友,叫歐陽軒轅。"然後用手指頭戳了戳胖子深不見底的肚子。"他是我大學同學,叫許飛揚。"我一聽就樂,就他這樣還能飛揚。
胖子似乎覺察到了我的不禮貌,不滿地帶著我們走進去。進去我才發現原來裡面很開闊,而之所以開闊是因為裡面什麼家具也沒有,只有一台電腦桌。
他隨便搬來幾張凳子,茶水就別想了,一人發了一個口香糖。我一看,好像還快過期了。
"找你有事,知道你本事大,希望你幫我們查一個人的資料。"紀顏邊嚼著口香糖邊問胖子,看得出他嚼得很費力。
"沒事你會來找我?畢業後也沒來看過我了,還說是哥們兒。算了,要查誰?"胖子眼睛盯著螢幕頭也沒回。
"你應該知道,附近一所房子出了命案,案子很奇怪,所以警方希望我調查一下。我們現在對那所房子以前的主人很感興趣。希望你幫我們查查。"紀顏討好地拍拍胖子,以示親密。
我看見胖子噼里啪啦地在鍵盤上敲打,心想你能查到什麼。紀顏一邊摟著胖子一邊誇讚道:"當年飛揚可是醫學院最厲害的計算機高手。大三他就沒上了,後來專職為別人檢驗防火牆,強得很呢。我叫他去這裡居民的檔案管理系統看看,查查那個工程師一家的具體資料。"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單調地看著胖子在電腦前忙碌,忽然他喊道:"可以了。你們自己看吧,我去吃點東西。"說著抓了地上一桶方便麵去找開水了。我和紀顏湊過去看。
工程師姓王,叫王樂,回國時剛剛大學畢業,是化學應用專業的。他妻子是他父親原先在國內的好友之女。兩人結婚後搬到這裡。據說這房子是他岳父送給他們的,後來這裡才蓋了工廠。他們有一個兒子,叫王斐。二十年前父母過世後去了杭州,具體情況不明。房子被王斐封存了,一直都沒再回過這裡。
我和紀顏看到這裡非常奇怪,看來王樂夫婦的確只有一個兒子。那我們在幻象中見到的少年是誰?看來要搞清楚這一切,就要去一趟杭州,但我可沒這麼多時間,明天下午我還要回報社。紀顏和我商量了一下,他去杭州找王斐問清楚,我暫時回去等他消息。我答應了。
和許飛揚告別後,我突然想起了日記。日記給了紀顏,它還會來找我麼?我問紀顏,他也說不知道。為避免麻煩,紀顏拿出兩隻影晶石給我,叮囑我帶上,另外一隻給落蕾,她八字太低,帶上也好防身。
我奇怪地問他,很早以前不是說這個很珍貴只有兩隻麼?紀顏尷尬地笑了笑:"我也以為很珍貴,當時高僧給我的時候就給了兩隻,最近我去拜訪他,他忽然又從箱子裡拿出一打。"
"……"我看著影晶石,真懷疑是否有用。
"你放心,我很快回來,最多三天。這裡去杭州快車只要十小時,問清楚王斐我立即通知你。"
"好!"數小時後,我已經坐上了回去的火車,望著站台上紀顏漸去的背影,我心中划過一絲不安。我的預感總是很靈,希望這次是多慮了。
我十分討厭坐火車。我對這麼多人擁擠在車廂里非常煩,空氣又不流通。一個孩子正坐在我旁邊快樂地玩著猜字遊戲,根據提示來補充完整詞語或者字句,直到填滿格子。我極其無聊,問孩子要了一張也隨意地填了起來。
第一豎行是中國著名的校園歌手,唱過《同桌的你》等歌曲,我笑了笑,不是老狼嗎?
第二個說的是《武林外傳》的主創原班人馬打造的新電視劇,我看著不全的片名,很快也想起了,是《房前屋後》。
我一步步做下去,很快第一個橫行出來了。我把橫行連起來:
"老屋的東西,要去老屋才能打開。"
老屋的東西?日記?我一驚,字表掉在地上,孩子好奇地撿起來放到我面前,"叔叔,掉了,掉了。"我接過來揉揉眼睛,那行字又不見了。
難道它的意思是日記一定要去老屋才能打開?我看著窗外在夜色中高速行駛的火車,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我的確很想打開日記,但上次和紀顏一起去都差點死在裡面,我一個人去不是送死麼。
紀顏現在估計也上了去杭州的火車了,我還是等他回來吧。我又想睡了,也不知道多久後,感覺一陣便意,想必是吃面的時候喝湯太多了。
車廂里的人大部分已經睡著了,我小心翼翼地穿過過道,走進了廁所。廁所有扇窗,依稀靠著月光還能看清外面。
現在應該正走在郊區一帶,我還能看見一些農田。忽然聽見似乎有人在拍廁所的門。我打開門一看,空無一人。
"啪啪啪。"聲音又來了,這次我聽清楚了,在背後。
轉過頭,背面的玻璃外一隻幾乎接近腐爛的手臂正不停地拍打著窗戶,接著臉也慢慢伸了過來,果然還是屋子裡見到的那個少年,不過他的樣子更為駭人了。消瘦而高聳的顴骨把帶著黑眼圈的眼睛撐了起來,眼球就像隨時會掉出來一樣。他不停地拍打著門外的玻璃,蒼白的嘴唇又嘟囔著什麼。我好歹也算見過大場面了,但腳還是不由自主地軟了下去,還好用手扶住了門把手才不至於癱倒在廁所里。
"裡面有沒有人啊,上這麼久?"我這才清醒過來,趕快拉開門,門外一個二十來歲的小伙子用奇異的眼光看著腳步不穩、踉踉蹌蹌走出來的我。
"上個廁所也虛脫,真搞笑。"他在後面小聲嘲笑著,我無力和他爭辯,因為我知道剛才如果換了他的話估計早暈了。
我好不容易回到座位。想去包里拿瓶水喝緩解緊張。結果手伸進包里摸到了一樣硬邦邦的東西,我知道是什麼,但我不想拿出來驗證我的想法的正誤。人總是這樣,當無法避免的東西來臨時總會天真地選擇逃避。
我磨嘰了好久,終於還是把那東西拿了出來,是日記,對,的確是日記,是那本我從老屋中帶出來後來交給紀顏帶走的日記。但現在它好端端地在我手上,紅色的日記殼仿佛在對我說,我是逃不掉的,老屋在等著我。
我拿著日記真想把它燒了,但某種力量驅使著我,我決定回去,在下一站下車,回到老屋去解開真相。
忽然列車裡響起列車員的聲音:"親愛的旅客朋友,實在抱歉,因為前方鐵路維修我們要開回××市,請大家諒解。"聲音剛落,車廂里便一陣騷亂,罵娘聲合成一片。只有我靜坐在原地,我不知道是巧合還是它故意為之。
我又回到了原地,跟著咒罵的人群走出檢票口,叫了一輛車直奔老屋。
時間已經接近十二點了,好不容易才叫到輛車。司機把車窗搖了一半下來,伸出個圓圓的腦袋上下打量我。
"去哪兒?"
我告訴他是廠區的老屋。他馬上搖頭:"不去,那地方白天都陰森得很,晚上更邪性。"
"兩倍價錢。"我往荷包里伸了伸手,估算一下自己還有多少錢。
"不去。"但他還是在窗戶後面看著我,綠豆大的眼睛看著我的荷包里的手。
"五倍。"我伸出個巴掌。他顯然動心了,但還在猶豫,可能還想多要點。
"四倍!"他沒想到我減價,剛想張口,我馬上說:"三倍。"
顯然他很不高興,但我又伸出兩根指頭:"不去算了,大不了我走著去。"
"好吧!"司機終於忍不住了。我上了車子,手裡緊緊地握住裝有日記的袋子。晚上車子開得比較快,兩旁的景色果然比白天更難讓人忍受,即便在有月光的時候,茂密的樹木也將它遮擋大半。透過縫隙灑下來的殘光反倒令這裡更顯得陰冷。
前面已經能勉強地分辨出是老屋了。車子停在了門口,司機收了錢一句話也沒說,逃似的立即開走了。我一個人站在門外,望著屋子,這是我今天第二次進去了。旁邊一點聲音也沒有,我自己也下意識地走得很輕。門很輕易地被推開了,然後又慢慢帶上。裡面非常地黑,我仿佛一下被扔進了墨池。我把手伸進口袋想掏出手機暫時充當照明,卻摸到了紀顏送的影晶石。
"姑且帶上吧,有點心理安慰也是好的。"我自言自語,把影晶石帶在了手腕上,隨即拿出手機照明。手機的光源最多只能照到不到兩米的距離,我依舊摸索著走在房子的甬道上。步子很小,因為我實在沒有大步向前的勇氣。不過即便再慢,也很快到了第一個房間的門口。
"。"鐘響了一下,接著又是連續的幾聲。我幾乎被鐘聲嚇死,手機也掉在了地上。拿起來一看,原來是十二點了。這次倒是沒報錯,鐘響了十二下。
第十二下過後,鍾猛地發出強烈的白光,照得旁邊如同白天一樣。空氣泛起水狀波紋,接著是房間的格局開始變化,沙發、茶几就像退潮後的沙灘一樣慢慢地浮現出來。我站在原地,像看電影一樣仔細觀察著。
又是那個少年,不過看上去要高了點,這次他穿的是夏裝,草綠色的籃球背心,藍色的運動短褲,一身的汗。那個中年男人也出現了,不過似乎比上次看上去要蒼老很多。他左手拿著一根菸斗,右手拿著一份報紙,無奈地看著少年。少年似乎很不屑地走進來,拿起茶几上的水果就吃。
然後是兩人劇烈地爭執,接著中年男人甩手就是一耳光打在少年臉上,然後一位中年女性又走了進來,我猜想這應該是工程師的妻子吧。她心疼地撫摩著少年的臉,接著又和工程師吵了起來。少年退到一邊,嘲笑似的望著他們吵架,那眼神很可怕,冷漠而殘忍。我站在一旁望著,少年突然移開了目光,望向了我。我心裡一驚,這時候幻象又消失了,仿佛從來沒發生一樣。我再次回到漆黑而空蕩蕩的房間裡。
手上全是汗水,少年的一瞥居然讓我驚恐不已。我陡然想起了日記,對啊,不是說了在老屋就能打開了麼。我趕緊翻出來放在地上,然後左手拿著手機,右手顫抖著翻開第一頁。
果然,日記可以翻開了。
首頁的空白處有一行非常蒼勁有力的鋼筆字:"祝冰冰十四歲生日快樂,父送。"我依稀記得工程師的兒子叫王斐,看來冰冰是他的乳名了。接著是日記的正題,字跡換了,雖然工整,但還未脫稚氣。
十一月十日晴
好高興,爸爸送我生日禮物了,我會好好用這本日記記錄每一天發生的事的。
今天爸爸上班去了,媽媽在家幫我溫習功課。
我有些失望,日記開始的幾頁無非都是那些普通的家庭內容。我無趣地翻看著,直到有一頁引起我的注意。
十二月六日小雪
好冷,不管怎麼加衣服我總覺得冷,夜裡睡覺也是,老是要抱著什麼才能睡得著,覺得像自己身體的一部分脫離了自己一樣,好像總是少了點什麼,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好奇怪啊。雖然今天練了一下鋼琴,但爸爸總說我彈得不好,可能和心情有關係吧。
看到這裡我又一陣頭皮發麻,耳邊似乎又聽見那句"抱著你睡真暖啊"。房間開始冷了,我搓了搓手,繼續看下去。
十二月十日陰
真奇怪,阿亮他們說今天下午看見我在廠鍋爐房那裡,而且叫我我還不答應,可是我一整天都在家練琴啊,下午只是睡了一下,而且媽媽也在家。我怎麼解釋他們也不相信,還說我撒謊,真是搞不明白。
一月七日晴
世界上真有鬼魂嗎?好害怕,早上我在房間彈琴的時候感覺好像有人在窗戶外面偷看,結果走過去只看見自己啊。後來又重複幾次,我都不敢練了,只好跑到房間裡用被子蒙住頭。
一月八日多雲
媽媽終於把我喜歡的彈珠棋買來了,好高興,我和媽媽下了一下午,直到爸爸回來才去練琴。
一月十五日晴
爸爸送了我雙解放鞋,真好看,而且又暖和,現在感覺沒以前那樣冷了,但還是覺得空落落的,我聽人家說,有一部分魂魄漂流在外面就是這樣,必須把飄出去的找回來,人才踏實,真是這樣嗎?
日記到這裡後面就沒有了,而且他在結尾還加重地寫了幾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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