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是鬼？」雖然我自己也感覺不到他的呼吸，但是還是想要確認一下。

「第五遍了。」他把玩著手中的杯子，「你們神仙都是這麼沒有見識嗎？」

「第一次看見活生生的鬼，有點激動。」我沒有告訴他我成為神仙才過了三天。

我給他把茶續上。

「你這邊是幫人實現願望的是吧？」他抿了一口茶。

「你也有願望？複活這種高級願望我可實現不了。」

「我沒想活，我只是想再死一次。」

「你不是已經死了嗎？」

「不是那種死，就是再走一遍死的流程。」

「流程？」

「我想喝一次孟婆湯。」

「你死的時候沒喝嗎？」

「孟婆給過我一碗，說喝了就會忘掉前世記憶，才能投胎。」他抬起頭，「我不想忘記，一甩手把湯扔到了奈何橋下，逃了出來。離開了地府，我投不了胎，成了孤魂野鬼。」

「所以，你是想投胎是嗎？」

「不是，我想忘記。」

「忘記？」

聽到我的疑惑之後，我明顯看到他空洞的瞳孔內有一絲閃爍。

「我生活在一個大戶人家，我說的是我還沒有死的時候。就在這座城市，我父親是區家的家主。」

「區家我知道，城裡的首富。」

「我是區家的長房長子，我出生的時候，區家雖然還沒有達到現在的程度，但是也能稱得上大富之家了，錦衣玉食算不上，日子倒也還算無憂。從小，父親就不停跟我說著長大後一定要光大家族，不過還沒等我長大，他已經把這些事全做了。」

他把杯中的茶一飲而盡。

「有酒嗎？」

「有。」

不顧師父心疼的眼光，我朝空中一抓，提出一罈子酒，給他倒滿。

「我活著的大部分時間裡，區家都是當地數一數二的家族，我也算是一個富貴人家的子弟。不過跟那些只顧吃喝的二世祖不同，我從小就受到很嚴厲的家教。這都要歸功於我的父親，我其實很佩服他，不僅能把自己的事業做得這麼有聲有色，關上門來的家事他也能一一處理好。」

他喝掉杯中的酒，我趕緊給他倒上。

「父親對我很看重，不僅僅是禮義廉恥，詩詞書畫，他很早就開始教我一些生意上的東西。我也沒有辜負他的期望，無論他教什麼我都能夠很快學會。父親很高興，在我十六歲的時候就把我派到了家族下的一座錢莊裡面，主管裡面的事情。」

「剛到錢莊的時候，裡面的那些人都很驚訝，都覺得我父親瘋了。有的人還好，會教我一些生意上的事情，有一些人就故意搗亂，想看我笑話。不過三個月後，我就把錢莊治理得井井有條，再也沒有人把我當成十六歲的小孩。」

「看到這些，父親也很高興，又陸續讓我接手了幾家客棧和賭場。直到三年後，父親又讓我回到了區家。我以為父親會讓我接觸到家族裡的主業務，直到到了家裡，我才知道他給我安排了一樁親事。」

聽到這裡，我看到他眼睛紅了一點。

「我聽到這個消息之後，立馬就回絕了，父親很驚訝，因為我從小到大從來沒有拒絕過他。我跟他說，我已經有人了。父親聽了之後，雖然表面上有點生氣，但是我看的出來，他應該還是很高興的。直到我把她帶回了家。」

「父親第一次看到她就拒絕了，原因很簡單，她是從青樓出來的。她是我在錢莊認識的，她每個月都會過來存一次錢，一來二去就認識了。我知道她的身份，她也沒有刻意隱瞞。我們就這麼在一起了，我替她贖了身，說我會娶她。她沒有名字，我給她娶了一個，叫趙嫻嫻。」

「在回家之前我就知道父親會不答應，但是沒有料到這一次他的反應這麼強烈，想想也知道，名門望族的公子哥娶了一個青樓女子，他的面子應該會被我給丟光吧。我當時也是年輕氣盛，可能是長久以來太溫順，這一次我的叛逆特彆強烈。在我的堅持之下，父親讓了步，說可以讓嫻嫻做偏房，我不答應。父親一氣之下把我鎖在了家，不讓我出門。」

「可是當時嫻嫻已經有了身孕，我特別著急，我一心急，在一個晚上偷溜了出去。我帶著一些錢和嫻嫻逃出了城，在一個山村裡落了腳。」

他下意識舉起杯子，裡面已經空了，我給他把酒斟滿。

「山村裡的生活雖然貧苦，但是兩個人在一起也不覺得什麼。想要出去賺錢肯定是不可能的了，我了解我父親的性子，就算有些地方想雇我，也不敢出手。我就弄來一塊地，種點莊稼，一開始什麼都不懂，每天都很晚回家，又很累。嫻嫻懷著孩子，不能做事，但是又不想閑著，就每天在家裡做些針線活。」

「不過還好，雖然我帶的錢不多，也足夠用上一段時間了，嫻嫻也把她存的錢取了出來。自然是不能跟以前相比，但是比起其他農戶，日子還是要好上很多的。」

「就在我以為日子會這麼一直平靜的過下去的時候，我生了一場病，不是什麼大病，但是大夫也說要修養好一段時間。荒廢了地裡的事情，我每天就在家裡靜養。嫻嫻倒是忙了起來，除了照顧我之外，還要每天出去幫我抓藥熬藥。但是她沒有什麼怨言，反而還有一點高興，可能是覺得有點對不起我吧。」

「有一天，嫻嫻回家，臉色很驚慌，我問她怎麼了。她說抓藥的時候被我母親看到了，她離開藥店之後就躲在一旁，看到我母親也走進了藥房，她很擔心會不會被發現。我心裡也有些忐忑，但還是安慰她，他們要是想找我們早就找到了，而且母親不像父親。第二天，嫻嫻跟我說，母親果然發現了，但是沒有說什麼，反而還給我把藥準備好了。母親還托她告訴我，她每天都在勸父親，父親的態度也軟了下來，我們應該馬上就能回去了。都說禍福相依，我覺得我這病來得也挺值的。」

說到這裡，他停了下來，我也沒有說話，良久之後，他才又開了口。

「那天，嫻嫻像往常一樣出去給我抓藥。她出門一會之後，我就聽到了開門聲，我知道事情有點不對，因為腳步聲很大很雜，不是嫻嫻的。我閉上眼睛，然後就聽到了翻箱倒櫃的聲音。聲音停了之後，我感覺到這群人停在了床前，我還是沒敢睜開眼睛，以為他們能夠放我一條命。沒想到，一會之後，肚子上傳來一陣劇痛，我昏了過去，再醒來之後就已經死了。也是死了之後才知道，那幫人一共砍了我八刀。不過還好他們下手狠，我沒看到嫻嫻傷心的樣子。」

「後來的事情想必你也能猜到了，我帶著前世的記憶離開了地府，在人世間晃蕩。我不敢去看嫻嫻，我怕看到她的樣子，我寧願她嫁給別人，但是又怕自己接受不了這種事情。我也不敢去區家，我知道父親肯定很傷心，母親頭上怕是又要多不少白髮。我就帶著這一身不願捨棄的記憶，在各處飄來飄去，卻沒有一個敢去見的人。我以為我這些記憶是我最後的東西，沒想到它們成了束縛我的枷鎖。」

說到這裡，他仰起脖子，喝掉杯中的酒，我能看出來他的身形有些顫抖。

「所以，你能讓我再喝一次孟婆湯嗎？我想忘掉這些，就算不能投胎，我也認了。」

「可以嗎？」我轉過頭看向師傅。

「從地府逃出來的人五百年之內是不可能再投胎了，至於孟婆湯，我跟那老太婆倒是有一些交情。」

師傅右手一揮，一個碗就浮在那個鬼的身前。他抬起雙手，接過碗。

他看著碗裡的湯，不做任何動作，就這麼站在那裡。

「想好了就喝吧。」師傅的聲音響起。

我無法解讀他臉上的表情，像是解脫又像是掙紮，不知多久之後，他放下一口未動的湯，離開了山洞。

「這種東西不是說忘了就能忘了，孟婆這個老不死的也是會看人的，地府可不是他想走就能走的地方。」

我回過頭看著師傅：「你真的認識孟婆。」

「認識是認識，不過孟婆湯不是誰都有的，這就是一碗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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