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歲的冷文兵回家那天晚上,鄰居們幫忙張羅了一桌子飯菜。那是他這些年來吃的第一頓飽飯。但吃完就開始腹瀉,第二天的消化內鏡檢查報告顯示,由於長期飢餓,他患上了腸胃炎。
冷文兵在自己家裡。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玄增星 攝
父親冷衍長已經10年沒有見到他了。他17歲那年離家做海員,一次也沒有回來,不定時給家裡寄錢,累計有三四萬元。父親一兩年能接到他一個電話,無法想像他的遭遇。
2012年3月27日,冷文兵所在的台灣漁船被索馬利亞海盜劫持,直到2016年10月23日獲釋,做了1671天人質。
他相依為命的父親很久以後才知道這個消息,別人給這位四川農民打電話時,他不相信兒子的遭遇。然而知道了也沒有什麼用。他只是每天坐在門外的枇杷樹下,佝僂著身子望向路口,等待兒子歸來。
跟十年前離家的時候一樣,冷文兵回來時的行李依然只有一個雙肩包。只是人變得高了、黑了,也瘦了,額頭上多了一條彎彎的疤痕。
冷衍長在灶間做飯。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玄增星 攝
家門口為他放起了鞭炮。這是這個家庭頭一回這麼熱鬧。比起鄰居用大紅色福字、囍字、對聯裝飾的門楣和栽滿月季、雛菊的院落,四川省中江縣這戶人家的門口在2016年10月25日之前一直是空空蕩蕩,灰色鐵質捲簾門上方貼著「危房改造信息卡」。
路邊的草叢裡摻著細碎的紅色鞭炮紙,綿延了幾百米。這兩天,門口突然多出七八張藍色的塑料凳,上面坐滿了官員、記者、警察和附近的村民。時常有汽車、三輪車或摩托車橫在門前。經過的鄰居無一不會停下來問上一句:「聽說兵兵娃回來咯?」
冷衍長總是有點木木地應著:「哎,哎。」
很少有人知道,這個隱忍的男人在聽到兒子要回來的消息時,是怎樣痛哭流涕的。
冷文兵終於回家了。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在被索馬利亞海盜劫持為人質1671天之後,還能活著見到父親。
遇險
雖然冷文兵相貌有了很大變化,從小一起長大的冷勇還是隔著老遠就一眼認出了他。
冷文兵的母親在他很小的時候就拋下他們父子,至今杳無音信。因為家境困難,冷文兵小學4年級就輟學在家,業餘時間大都是跟冷勇在河邊度過。
兩個少年分享著彼此的一切,零食、玩具、時間,甚至夢想。那個時候,成為船員四處出海是這個群山圍抱的西南村落的一條黃金出路,也是這兩個孩子共同的心愿。尤其是冷文兵,這個內陸長大的孩子對水有一種天然的親切和迷戀,最大的愛好是游泳和釣魚。
曾經做過船員的二爸冷海榮時常跟他形容,大海是多麼「一望無際」。當地電視台用巨大的字體播放著遠洋勞務公司「3年賺10萬(元)」的廣告。冷文兵說,村裡出過海的光認識的就有七八個。出海回來之後,這些人在村裡蓋起了新房,生活也變得體面。
在那個十幾歲孩子的心中,船員是一個充滿浪漫色彩的高貴職業。
17歲那年,冷文兵終於實現了這個夢想。那時家裡只有不到5000元存款,他咬牙交上了3000元報名費。經過20天的培訓之後,帶著500元和一個背包,他踏上了一條在阿曼註冊的台灣漁船「NAHAM3」,此後6年都漂在海上。他想趁年輕多干幾年,然後回家幫父親蓋新房。
2012年3月27日,一陣槍聲擊碎了這個心愿。凌晨1點左右,冷文兵剛剛把已經收網的漁船調製為半自動模式,將帳本交給台灣船長鍾徽德,回到不到4平米房間的下鋪,準備睡覺。那天是個豐收的日子,他們捕撈了約5噸大目魚,但辛苦的工作也讓他格外疲憊。
突然,同屋的四川老鄉推門進來。「外面有槍聲」,他神色慌張,「可能是海盜。」
冷文兵的第一反應是他「瘋了」。正平穩行駛在印度洋上的漁船距離索馬利亞還有相當一段距離,「怎麼可能是海盜?」
船長和大副這時也聽到槍聲,聚集在駕駛艙。子彈打在船身左側。冷文兵謹慎地探頭向外望,兩顆子彈「嗖」地從他頭頂飛過,清脆地擊穿了駕駛艙的玻璃。
漁船已經被兩艘海盜的小艇夾在中間。情急之下,鍾徽德向左轉向,但隨著漁船自動減速,4個海盜已經迅速登船,手裡的AK47持久地冒著火光。鍾徽德本能地試圖反抗,但是在舉起凳子的一瞬間,一顆子彈穿透了他的喉嚨。冷文兵站在他身後,鮮血濺在了他的衣服和臉上。
他在那一天的記憶出現了多處空白。只記得自己恍惚中跑回房間,插上門栓,手裡緊緊地攥著一把30厘米長的殺魚刀。直到海盜破門而入,那把刀才應聲落地。
隨後,冷文兵和其他27名船員一起,被搶頂著頭趴在駕駛艙的地上。有人踩在冷文兵的手上,他也不敢出聲。還有人的手就直接按在船長留下的血跡上。
清點過人數後,船員們的雙手被捆綁起來,雙眼也蒙上了厚厚的黑布。甚至因為過於緊張,小便都無法正常排放。就這樣過了兩天一夜,漁船才在岸邊拋錨。
這僅僅是開始。
囚禁
此時,遠在6000多公里之外的冷衍長對此一無所知。他剛剛在村委、親戚和鄰居的資助下,從危房搬進了新居。說是房子,但其實更像是一個被隔成幾個房間的車庫。屋內沒有任何裝修,白色的開關突兀地安在灰色的水泥牆壁上。他結婚時自己做的一套木方桌和板凳是這個房間裡唯一的家具,紅色的漆已經剝落殆盡。電視機是2015年添置的,是一台老式的18寸「小霸王」。但是他沒上過學,看不懂字幕,所以很少打開。
即使是白天,走進冷衍長的房間依然會眼前一黑,因為沒有窗戶。唯一一個有窗戶的臥室他一直給兒子留著,還在那個房間的牆上鑿了釘子,把一個寫著「吉祥如意」的小小的中國結掛在上面。
他不知道,兒子會在此後的四年半里,一直作為人質被索馬利亞海盜囚禁。
「海盜們把我們當成保姆,給他們洗衣服、做飯、擦槍。」冷文兵回憶。
他原本以為,頂多1年,自己就會被釋放。但是在那艘已經拋錨的漁船上度過了17個月,又在陸地上被押送轉移了40多個地方後,這簇希望的火苗漸漸變得微弱。
起初,儘管要終日面對倒掛在二樓甲板上對準他們的槍口,但因為有儲備的糧食和蔬菜,還可以繼續捕魚,船員們被囚禁在漁船上的日子還算過得去。但依然有人染病身亡。2012年聖誕節,河南籍船員王昭的脖子、四肢突然開始腫大,在25小時內迅速死去。
船艙里充滿恐懼、仇恨與無奈。冷文兵曾經試圖跳船逃走。但是在奮力遊了1個小時、徒步十幾個小時終於抵達對岸之後,卻又被海盜抓回,並且毒打了一頓。他額頭上那條長長的疤痕就是那時留下的。
17個月之後,漁船的油箱終於耗盡。海盜們又將他們劫持到遠離海岸的一處森林,在地上和頭頂拉了幾塊紅色塑料布,二十多人的所有生活就堆疊在那片十幾平方米的空間裡。最遠的活動範圍,就是30米開外大小便的地方。
在岸上,食物變得非常有限。船員們每人一天只能分到一碗水、兩頓飯。早上是幾片薄餅壓成的拳頭大的一個麵糰,晚上是一小碗紅豆飯。只有在極少見的時候,才會有人在幫海盜們做飯的時候,偷偷藏幾個洋蔥和土豆。那個時候冷文兵總會想,那些東西在四川老家他從來都不願意吃,但現在卻像山珍一樣美味。為了果腹,他甚至吃過老鼠肉。
他們依然被海盜當做傭人使喚和打罵。有次,一位柬埔寨船員因為不願意幫海盜幹活,被禁止小便,又在之後發生的口角中被子彈射中腳背,鮮血直流。一位印尼籍船員患上了跟王昭同樣的病,幾天內離世。
在飢餓、疾病與暴力之下,反抗的力量漸漸變得離散。更多時候,那片紅色塑料布上承載的是麻木。
因為無事可做,船員們大多數時間都在睡覺,偶爾會幾個人湊一起打幾局煙盒撕成的撲克牌。中國船員大多不懂英語,跟海盜的交流一般通過一個菲律賓船員翻譯。不過時間久了,冷文兵也學了幾句當地的語言,便於跟海盜們提出自己的各種需求。「卡迪」是「小便「,「哎許」是「吃飯」。被一次次威脅和打壓之後,他們只剩下這些最基本的需求。
在年復一年的消耗中,冷文兵已經習慣了對「希望」這個詞保持距離。
私下裡,海盜被船員們稱為「騙子」。幾年間,海盜曾經無數次放出消息,表示他們即將被釋放,但沒有一次真正兌現。
直到國際紅十字會的救援車開到自己眼前,冷文兵都還以為這只是海盜們的又一次「惡作劇」。
歸來
10月23日,在冷文兵被送往索馬利亞當地警察局的路上,原本核載8人的小型麵包車上硬生生塞進了26個人。他被擠在最後一排的中間整整6個小時。但是在這1671天以來,他從沒像這一刻這麼開心。
因為,他要回家了。
此時的冷衍長依然一無所知。幾年才接到一次電話,他甚至不確定兒子是否還活著。喂過雞後,他像往常一樣為自己做好午飯,一般是地里種的蠶豆、油菜或豌豆苗,配上一碗稀粥。然後端到門廳的餐桌上默默地吃,通常會剩下一點留作晚飯。
年輕的時候,冷衍長也曾外出打工。他在山西挖過煤,在廣東燒過磚,還在山東守過工地。一個人能挑200斤的扁擔。但是現在,他的腰漸漸彎了,眼睛也變得渾濁。
兒子是他唯一的驕傲和依靠。貧困讓冷文兵過早承擔了家庭的經濟重擔,但自從他出事,家裡的生活就更加困頓。冷衍長做飯的柴火只能撿拾路邊別人砍剩的,要賣雞蛋也只能等到有人路過來收。去年成為低保戶之前,一年的收入只有幾百元。領低保後,每月能領到105元。1元錢1杯的茶也捨不得喝。煙是戒不掉的,但也只抽最便宜的自製捲菸,一根1毛錢。
很多時候,他就叼著菸斗坐在家門口。這幾年,他看著村裡的人口越來越少,只剩下老人和小孩。有時,其他有子女在外打工的老人看見他,也會過來默默地陪他坐一會兒,只是絕口不提「兵兵娃」的事。
村幹部到家裡告訴他兒子回來了的消息時,他正在自己黑漆漆的房間,捧著一台收音機聽戲打發時間。但是下一秒,眼淚就唰地流了下來。
此後的兩天裡,他又流了兩次眼淚。一次是見到兒子的瞬間,另一次是聽到兒子講述自己吃不飽飯的日子。冷文兵也只能笨拙地安慰:「老爸不要哭了,不要哭了。」然後自己也忍不住紅了眼眶。
現在,冷衍長對兒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儘快養好身體,然後在家附近找份工作,娶個媳婦,再也不要走遠。
當地出海打工的熱潮正在冷卻。「就算沒有他(冷文兵)這個事,也沒什麼人去當船員了。」冷勇路過兒時玩伴的家,特地停了下來。「現在人都懶了,出海風險那麼大,收入跟在鎮上打工也差不了太多,已經沒人願意去了。」 就在冷文兵成為船員的前一年,冷勇前去廣東的皮具廠打工,「每月收入四五千(元)」,去年剛回鄉。
10月27日下午,冷文兵帶上戶口本,到村裡的派出所補辦早已丟失的身份證。他沒有任何存款,船員工資還被拖欠著,但他必須拿到身份證,重建自己的生活。他說,自己再也不會出海了。
天色漸黑,冷衍長坐在門前翹首等待,像過往的十年一樣。只是這一次,他知道兒子會歸來。
文章來源: https://www.twgreatdaily.com/cat51/node1320618轉載請註明來源:今天頭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