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理想豐滿現實骨感:兩位中國學者眼中的歐巴馬外交政策

Liau We ...| 2017-01-20| 檢舉

歐巴馬與古巴領導人勞爾·卡斯楚。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只剩一天,美國總統歐巴馬就要正式卸任,為8年的總統任期畫上句號。但這個句號到底畫圓了沒有?

對於被視作全球超級大國的美國來說,在國際舞台上的表現是評判總統執政能力的重要標準之一。

在歐巴馬執政時期,美國在外交和反恐領域上取得過意想不到的突破,包括就伊朗核問題達成協議、美國與古巴宣布開啟關係正常進程、擊斃基地組織頭目本·拉登、簽署巴黎氣候協議等。

但在亞太地區,歐巴馬政府推行的亞太再平衡戰略增加了該地區安全領域的複雜因素;在中東地區,各國勢力的角逐把中東戰亂越攪越渾;在對俄羅斯的關係上,歐巴馬上台伊始懷揣著改善美俄關係的願望最後化為了對俄羅斯的制裁。

對於歐巴馬時期的外交政策,美國媒體紛紛進行了「屍檢」(postmortem),祭出了「美國在國際舞台上喪失了影響力」、「歐巴馬是個外交政策失敗者」、「為什麼歐巴馬是美國外交的瓊恩·雪諾」(雪諾是美國電視劇《權力的遊戲》里的角色,曾被自己人暗殺)之類的標題。

中國分析者對歐巴馬的外交政策有何看法?介面新聞近日對中國國際問題研究所美國研究所所長滕建群和中國社會科學院美國研究所戰略研究室主任樊吉社進行了專訪。

用一個詞來形容歐巴馬執政8年期間的中美關係,會用哪個詞?

滕建群:我覺得是「合作大於對抗」。合作是歐巴馬執政期間對於中美關係的基本判斷,但同時他也擔心中國的迅速崛起給美國帶來挑戰。總體來說還是合作大於對抗,包括建立中美戰略與經濟對話等機制來保持雙方的溝通。

樊吉社:我認為「管控」比較合適。因為中美之間的挑戰很多,合作和競爭並存,分歧也比較明顯。管控是歐巴馬要維持中美關係的大致穩定。在中美首腦互訪當中,就危機管控所達成的協議和共識是重要的成果之一。

歐巴馬在其執政8年期間似乎希望中國幫助美國解決一些美國關注的問題,比如氣候變化、地區安全、反恐問題、防止核擴散以及維持全球範圍內的經濟穩定。

但同時他卻對中國所關心的問題回應不足。以新型大國關係為例,美國對於不衝突、不對抗這兩點比較認同,但在相互尊重這點上表現得特別猶豫。這就導致中美合作的力度沒有預期中那麼大。

所以中美關係之間有合作、有競爭、甚至出現了一些明顯的分歧,但雙方都做出努力管控分歧。這是過去8年中,中美關係中的一個常態。

歐巴馬兩屆任期內的中美關係有何變化?如何評價重返亞太策略?

滕建群:亞太再平衡戰略並不是歐巴馬政府的發明,還需要往前看。

從冷戰結束之後,美國就一直在尋找對手,2001年前後美國試圖把中國當做主要對手。但由於「9·11事件」,美國把重點放在了反恐上,這時和中國的關係改為了合作。但把中國視為對手這個觀念是一直存在的。

之後隨著反恐戰爭的結束,美國開始對亞太地區調整兵力部署,這算是形勢使然。跟小布希時期相比,歐巴馬時期總體的對華政策並沒有太大的變化,主要是在延續一貫的對華政策。

即使有亞太再平衡戰略,也是合作大於衝突和對抗。

樊吉社:希拉蕊對亞太的重視要遠遠強於克里。在希拉蕊擔任國務卿時經常提到亞太、對亞太訪問比較頻繁;而克里擔任國務卿之後,一心撲在中東事務上,極力推動伊朗核問題的談判和中東和平進程,他對亞太的關注度顯然在減少。

中美關係在這一時期的發展有兩個背景。第一個是中國在2010年之後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中國的快速崛起引起了美國的警惕;第二個就是美國在2010年提出了重返亞太戰略,也被稱為亞太再平衡。

美國出的一些官方報告,比如戰略指南、國家安全報告、軍事戰略報告等,都顯示美國在對國際環境評估中越來越重視亞太地區,認為未來經濟發展的引擎可能是在亞太,而該地區未來的安全挑戰也比較突出,因此有必要重返亞太。

雖然美國一再強調亞太再平衡戰略不是為了限制中國的發展和崛起,但一般認為這個戰略下採取的行動體現了防範中國的意圖。

而亞太再平衡戰略的提出也消極地塑造了中美關係的氣氛,讓中美關係的大背景中互相猜疑的趨勢出現上升。這也是一個需要被批評的策略。

歐巴馬上台時曾說過要從阿富汗和伊拉克撤軍,ISIS也在同時期崛起,如何評價歐巴馬對中東的軍事政策?

滕建群:兩次反恐戰爭消耗了美國巨大的國力和財力,所以歐巴馬在中東的收縮政策也是沒有辦法而為之的選擇。

現在最熱點的敘利亞問題就是美國大中東計劃的一個惡果。在推翻了薩達姆政權、卡扎菲政權之後,美國就繼續把目標指向了敘利亞,這不是一個反恐問題,而是美國意識形態作怪的表現,也就是推行美國所謂的大民主計劃。

但從現在的情況來看,這超越了美國的能力。小布希時期,美國在中東傾注了大量的財力物力,到最後這個大民主計劃並沒有成功。而推翻舊有的國家體制之後造成的力量真空,導致了ISIS的蔓延。

歐巴馬政府做出的調整,包括宣布從伊拉克和阿富汗撤軍,都是給小布希收拾爛攤子的表現。

但是美國又不能完全脫離中東,因為中東與美國的切身利益相關,所以最後陷入了想撤軍撤不了的尷尬境地。而在敘利亞,由於各方力量的角力,包括俄羅斯、伊朗、土耳其,使得局面更加複雜化。

樊吉社:在我看來,和小布希時期動用所有資源在中東進行反恐戰爭不同,歐巴馬採取了「淡出」,包括從阿富汗和伊拉克撤軍。他在退出反恐戰爭上的態度非常堅定,對於使用武力也非常謹慎,這和小布希形成了鮮明對比。

對於歐巴馬時期的外交戰略,我把其稱為「歐巴馬主義」,一共總結了四條。

第一,在使用武力問題上極度謹慎、拒絕人道主義干預,也就是提高了使用武力的門檻;第二,對危機不是尋求徹底解決,而是管控危機。相對於武力,歐巴馬採取的是政治和外交孤立、經濟和金融制裁、外交妥協等手段相結合;第三,藉助多邊平台,充分發揮美國的影響。也就是爭取其他國家、國際組織或者機制的支持來解決美國關注的外交安全議題;第四,分清輕重緩急,優化資源配置。

在中東問題上,歐巴馬對美國地面部隊的介入極為謹慎,派出的人員以顧問為主,在規模方面與小布希時期成建制的部隊有很大區別。因此在對待反恐問題上,歐巴馬時期美國的套路已經發生了改變。

ISIS的崛起是美國攻打伊拉克之後的產物。小布希時期,在反恐方面美國就是引擎,出錢出力出武器;而歐巴馬則重塑了反恐這個話題,指出反恐是所有國家共同面臨的問題,所以大家都應該參與。因此美國在人員的介入上已經顯著減少,轉而讓歐洲國家更多參與反恐問題。

在敘利亞問題上,美國政府之前是一心想要推翻阿薩德政權,這就導致了在打擊ISIS問題上與敘政府一直僵持不下,和俄羅斯也產生了諸多分歧。

歐巴馬似乎是想讓阿薩德下台,但同時又不願意過度投入。他曾經就敘利亞的化學武器問題提出了對敘動武的「紅線」,但當敘利亞大馬士革2013年發生化武攻擊事件之後,他又尋求美國國會對動武的批准。國會肯定不會批准,說明歐巴馬其實並不願意動武。

可以看出他在敘利亞問題上很糾結,目標和手段不一致,也讓中東地區的亂局持續到了現在。

以色列一直被視為美國在中東的重要盟友,伊朗核協議的簽訂是否意味著歐巴馬改變了美國在中東的同盟關係?

滕建群:從伊核協議可以看到,美國的中東政策發生了一些變化,從依靠傳統的盟友包括以色列和沙烏地阿拉伯,變成了與伊朗談判。這確實改變了美國傳統中東政策的做法,使美以關係、美國與沙特的關係出現裂痕。

伊核協議本身創造了一個先例,但是國際關係不是僅僅靠一個伊核協議能代表,特別是整個中東的政策。我覺得美國與其傳統中東協友的疏離是歐巴馬過於理想化的政策所帶來的結果。

歐巴馬對於建立防核武器擴散協議有一種特殊的傾向,克里就傾注了很大心血解決中東地區的核武器問題。雖然這種做法本身創造了成果的,但這對中東地區的局勢和美國的中東政策是有負面影響的。

樊吉社:歐巴馬投入了很大精力尋求伊朗核問題的談判解決,這也是美國國務卿克里在中東地區取得的最大成果。

但這個協議的達成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美國既往的做法。可以看出,在中東問題上,歐巴馬弱化了對以色列的支持;除了以色列之外,美國和沙特的關係也因為「9·11事件」的機密報告和伊核協議出現了裂痕。因此在這方面出現了想要重構美國在中東協友關係的趨勢。

特朗普上台後會不會出現變化,現在還很難預測。他可能會比較重視反恐,但會採取何種手段反恐現在還很難說。俄羅斯現在參與敘利亞問題比較多,特朗普又在向俄羅斯示好,有可能他會讓俄羅斯更多參與打擊ISIS。

特朗普上台後,美國的中東政策會怎麼展開,我認為主要需要觀察兩個重大的變數:一個是對伊核協議如何處理,此前特朗普曾多次對伊核協議表示不滿;第二就是看美國和俄羅斯在中東問題上如何互動。

如果能知道這兩點,就能大概知道未來美國中東政策的面貌。

歐巴馬在上任時表示要改善美俄關係,現在美國對俄羅斯實施了制裁。如何評價歐巴馬時期對俄羅斯的政策?

滕建群:歐巴馬政府對俄羅斯的政策是高開低走。這也是幾次美國領導人變更之後,出現的通有現象。包括上世紀90年代初的葉爾欽政府,和美國也非常火熱;梅德韋傑夫當俄羅斯總統的時候也希望能跟美國搞好關係。但最後都是事與願違。

歐巴馬時期的烏克蘭危機、北約東擴、飛彈防禦計劃也再次引起了俄羅斯的不滿,使得美俄關係趨向冷淡。我覺得特朗普上台後也避免不了這種情況,因為美俄關係非常複雜,有一些結構性的矛盾很難克服。

特朗普上台後,美國也不可能從歐洲撤出飛彈防禦計劃、不可能停止北約東擴;如果他把這些都撤出的話,歐洲的安全怎麼辦,都是很大的問題。

雖然特朗普之前對北約多次批評,但我覺得他最終會調整過來,因為美俄之間的矛盾不解決,美俄關係很難像外界所預測的那樣轉好。

樊吉社:如果說歐巴馬政府最開始對俄羅斯的政策是「重啟」,那麼他任期結束的時候美俄關係就是「宕機」。

在歐巴馬上台初期,他對美俄關係抱有巨大的期望,但在克里米亞併入俄羅斯之後,歐巴馬政府對俄羅斯的認知發生了顯著的改變。克里米亞事件之後,美國和北約做出了一系列反應,包括軍事裝備的部署、演習,這一時期的歐巴馬政府認為普京領導下的俄羅斯可能會和蘇聯一樣。

所以我認為克里米亞是歐巴馬執政時期美俄關係的一個重要分水嶺,克里米亞事件之後,美國對俄羅斯的警惕和防範顯著上升。

在外交上,歐巴馬最大的革新和失敗分別是什麼?

滕建群:我覺得歐巴馬當政時期的情況是理想太豐滿,但現實很骨感。

他理想化的概念比較多,比如建立無核武器世界、跟古巴和伊朗改善關係。這些概念都對世界的和平穩定具有積極意義,但是在現實面前是比較難操作的。以無核武器世界來說,美國是不可能放棄核武器的。

樊吉社:歐巴馬接手白宮的時候,美國已經經歷了兩場反恐戰爭,軟硬實力受損,還面臨著金融危機。其實是接了一個爛攤子。在這種時候,如何能在保存實力的同時還維持美國的「領導」地位,是歐巴馬政策努力的方向。

他優化資源配置、藉助多邊平台、在動武問題上極其謹慎都是為這個背景下的美國所提供的解決方案。這種策略我覺得對美國而言,是比較穩健的外交政策。

他推動的巴黎氣候變化協議、伊核協議、核安全峰會、改善與古巴的關係都是革新的方面。同時他也做了一些糟糕的事情,比如朝鮮核問題。

歐巴馬政府對朝核問題的政策可以說是完全失敗的。他提出的所謂戰略耐心,結果到現在為止朝鮮進行了五次核試驗,有四次都是在歐巴馬任期內試驗的。朝核問題不但沒有解決,反而出現一種激化。

歐巴馬的對外政策真的削弱了美國在全球的影響力嗎?

滕建群:我覺得不是歐巴馬的政策削弱了美國在全球的影響力。冷戰結束之後,美國發起的幾場大的戰爭,包括科索沃戰爭、阿富汗戰爭、伊拉克戰爭,這些都極大消耗了美國的國力。

因此這個責任歐巴馬一個人承擔不了,而是美國這些年來各屆政府的對外政策所導致的。

特朗普上台後,美國的對外政策可能會有重點的收縮,但有些方面也會加強,比如對亞太地區、對中國的圍堵。作為一個精明的商人,他會做出相應的算計。

樊吉社:歐巴馬的對外政策是在修復小布希時期對美國軟硬實力造成的負面影響。

歐巴馬主義所展現出的戰略收縮在歷史上不乏先例,比如尼克森主義。當時越南戰爭引發美國公眾厭戰,尼克森在競選總統時提出「體面和平」,即結束越南戰爭。

每次在經歷重大戰爭之後,隨著美國調整對外戰略,戰略收縮基本都成了慣例。韓戰結束後如此、冷戰結束後也是如此。

而歐巴馬在修復兩次反恐戰爭造成的後果方面,我覺得做的還是可以的。與小布希時期的單邊政策不同,他更依靠多邊力量、在處理方法上更為技巧。

文章來源: https://www.twgreatdaily.com/cat44/node1402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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