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熱映的《戰狼2》有真實的非洲撤僑背景,也讓我想起我在非洲參加援建築路工作時的親眼所見。能在艱難困境中立足,很大程度上倚仗了一位「奇人」……
四面楚歌步履艱
上世紀80年代末,3號公路隆重的開工鑼鼓猶如在耳,施工隊伍即陷入四面楚歌的絕境。
楚歌首先來自瘧疾。這其中的曲折故事,2015年屠呦呦獲得諾貝爾獎時,我曾在「百姓紀事」上寫有《「中國神藥」親歷記》,記敘了青蒿素對建成烏干達3號公路所起的重要作用。瘧疾不再猖獗,但另有一面「楚歌」,來自英國監理工程師(以下簡稱「監工」)。
在非洲,中國人援建坦尚尼亞-尚比亞鐵路、肯亞國家體育館,可謂立下豐碑(當時流行一句話:看中國最好的體育館,得去肯亞),但在公路建設方面,卻未完成過任何重大項目。監工對中國人的能力本就不信任,而我方因為低價競標,周轉資金又不足,有些地方甚至不得已而出現了偷工減料的情況。監工每天允許我們築路的長度不足一公里,多餘的工作量不認可,不付款,完全是導致我們逾期完不成工程,面臨罰款甚至取消合同的節奏。
工程進度月月牛步,我們也月月得不到上面頒發的獎金,僅靠從區區一百美元伙食費中摳出點錢來,聊為有限收入。在瘧疾和監工的兩面夾擊之下,隊伍士氣低落到了極點。瘧疾來了,等待它的有青蒿素。監工死摳,卻讓工程舉步維艱,到了一籌莫展的地步。
「拚命三郎」來救急
危急關頭,國內祭出「鎮店之寶」,派來了公司副總經理,大名鼎鼎的鄧世維。
鄧經理不是吃素的,濃眉大眼一表人才的他,頭頂一大堆桂冠,先後11次被中國大使館評為先進工作者,兩次被評為勞動模範,並獲得索馬利亞總統頒發的國家銀質獎章。他為人正直厚道,能力極強,吃苦耐勞,是出了名的工作狂,人稱「拚命三郎」。
他是四川省合川縣太平鄉農具廠小會計出身,初中文化,1973年投身坦贊鐵路建設,開始非洲征程。他聰慧勤勉,白天工作,晚上不打牌不看錄像,而是挑燈學習,短短几年,道路施工,機械操作,安裝與維修,樣樣精通。坦贊鐵路、索馬利亞貝布公路、馬達加斯加2號公路……他的足跡遍及大半個非洲,多次臨危受命創造奇蹟,隊伍中人稱「鄧大人」。
好個鄧大人,他不像有些合同經理那樣,要麼對監工惟命是從,要麼跟監工吵架鬧翻,而是不卑不亢,有禮有節。有個監工剛跨出校門,心高氣傲,但理論有餘,實踐不足。一天,他又對建成的路肩指指點點,陪他視察的鄧大人正患瘧疾發高燒,二話不說,爬上挖掘機,只幾下,就把路肩重新翻新。監工正要張口,鄧大人轉身登上平地機,平地機刀片飛舞,不到幾分鐘工夫,路肩重新整修完畢,刀削一樣光滑。監工又要發話,鄧大人從平地機上一躍而下,翻身上了壓路機,隨著壓路機轟鳴,路肩碾壓得平整堅實。監工本以為鄧大人是個不懂業務的「銀樣鑞槍頭」,正好藉機發難,此刻無話可說。
鄧大人來之前,我們有很多不良習慣,有時蘿蔔快了不洗泥,施工不按規章制度辦事。曾經有一次,我們沒有把堆在路上的料堆攤開壓實就收工回營。半夜,隊里的黑人司機偷偷載我們和監工的雇員出外辦完私事,風馳電掣趕回來,不想撞上料堆,釀成車禍。鄧大人來之後,我們用金屬波紋管鋪設涵洞,為趕工打馬虎眼,少上了幾顆螺絲。聽說監工要來驗收,我們連夜帶人撤除了上游的圍堰,涵洞裡水漫金山,監工一來自然兩眼一抹黑。鄧大人聞訊大怒道:「不認真的民族沒有前途!」他連夜驅車幾十公里返回工地,恢復圍堰,截住泥水,重新補上了那幾顆螺絲。
監工對我們的信心慢慢增加,允許施工的公里數也漸增,但擔心我們的裝卸能力。鄧大人打破常規,親赴浙江省在當地開辦的農場,借來十幾輛解放牌翻斗車。與隊上的五噸雷諾大翻斗車比,一噸半的解放牌翻斗車像玩具,但聊勝於無。到了奮戰關鍵時刻,鄧大人更帶領醫生炊事員會計一起上,坐到大翻斗車駕駛室里,給黑人駕駛員打氣,遞上自己都捨不得抽的中華牌香菸。
鋪設烏干達北部路段時,鄧大人不死摳合同,向監工提出更改線路,彎道取直的大膽建議。改道后里程減短,工程量減少,施工進度加快,成本降低,深得監工和業主的讚許,我們自然也得益其中。
來自當地的煩惱
另一面「楚歌」來自當地人。
烏干達風調雨順,土壤肥沃,不需施肥。糧食種下,到時候收割便是,平時少有人在田間勞作。本地人缺乏吃苦耐勞精神,成天坐在路邊,從土罐里吸酒喝,要不幹脆蹲在路邊,無所事事地看我們修路。
不思進取,自然貧窮落後,然後便饑寒起盜心,盯上了嘴邊的肥肉——我們的施工材料。我們好容易從肯亞進口一車皮水泥,邊關火車站站長勾吉他人,冒充清關行將水泥騙走;眼看石油公司送來一車燃油,次日清晨發現所有車輛機械轟鳴不已,卻不挪窩,原來司機連夜送來一車水,然後遠走高飛吃穿不愁去也;為偷油桶,當地人竟將昂貴的瀝青傾倒在地……一天清晨,我們正要出工,發現隊里最好的尼桑吉普矮了一截,原來當地人把所有輪胎洗劫一空。還有一天當地工人來報,說有人偷水泥,我放眼一望,一輛皮卡車滿載工程急需的水泥絕塵而去,氣得我急頓足。最難防是夜盜。隊里一位資深中國工程師守夜時遭遇盜賊,挺身而出,搏鬥中被砍死。之後,我們只能先請警察後請軍人來守夜。
除了偷盜的煩惱,甚至還會碰上生命威脅。上工路上,有人竟把手榴彈扔進了我們的翻斗車廂,還好沒炸。有一天,我和鄧大人外出,一路上車裡總有東西晃蕩,也沒在意。突然發現當地軍人設置的路障,我一剎車,一個東西咕嚕一下滾到腳下。乖乖,是地瓜手榴彈!是從前一天搭車的吊兒郎當的士兵口袋裡掉出來的,幸好沒拉弦!
雖然碰到這樣那樣的「不義」,鄧大人卻始終對當地人真誠相待,全無白人那種居高臨下的傲氣。他每到一地,總要邀請當地鄉長村長前來進餐,和他們一樣用手從塑料盤裡抓飯吃。一次鄧大人從工地回來,看到門口蹲著一位衣衫襤褸的黑人,原來是來找工的。來人自稱曾留學中國,會中文。一交手,發現他只會講他的中文名字和南京河海大學幾個字。儘管如此,鄧大人仍為他在涵洞組安排了工作。有一個青年偷走了價值不菲的大輪胎,死活不認。鄧大人走進叢林深處,來到青年的家,只見草頂泥壁的小棚里,除了一口鍋,一個水罐,幾個塑料盤,一床破草蓆,一貧如洗,老婆孩子倒有一大堆。鄧大人原諒他,給他在廚房找了個幫廚的工作。就這樣,一點一滴,多少化解了矛盾,改善了關係。
打鐵還需自身硬
最後一面「楚歌」來自施工隊伍內部。隊里上了年紀的總工為人和藹,但遇事抓耳撓腮,口中念念有詞,不知所措,而以施工隊長為首的青年人作風明快,但年輕氣盛,雙方不和,影響士氣。鄧大人來後,各用所長,從試驗、測量,到道路施工、機械維修,大膽啟用那些20齣頭剛出校門的年輕人,同時也尊重上了年紀的總工,最後皆大歡喜。
團結問題解決了,還有個別人的作風問題。有一位路面工不但對當地人缺乏尊重,而且出工少出力。他上工先找大樹乘涼,然後對當地工人發號施令,中午還要想方設法回營地,吃口熱飯,睡個午覺。鄧大人來了以後,每天起早貪黑,中午從來都是在現場吃盒飯,患瘧疾發高燒仍然出現在施工現場,哪怕頭天夜裡值班守夜,第二天照常出工。有這樣的以身作則的領導,這位路面工再也不好意思偷懶了。
隊伍團結了,人人出力了,但精神生活問題又擺在面前。施工隊伍清一色男性,而且大部分是青年人。兩年一輪換,730天,真是日漫漫,夜更漫漫。終年奮戰荒郊野外,除了身著藍色或咖啡色工作服、工作褲、棕色翻毛大頭皮鞋外,所有中方人員,不管是總經理總工,還是炊事員醫生會計,還肩背草綠色軍用水壺。水壺裡的水不是解「渴」的,裝的是中藥,預防瘧疾,更抑性慾。
作為翻譯,我的工作職責之一是滿世界租借錄像帶。收工後,無論是上了年紀的總工,還是20齣頭的小伙子,個個都擠在飯廳看錄像。飯廳里從來不見鄧大人的身影。他總是借著昏暗的燈光,記工作筆記,學習研究技術規範和合同標書。但是,他也從不干涉我們。因此,我們這裡比其他營地來得更安穩妥帖。
當然,金無足赤人無完人,鄧大人也有「缺陷」:他英文水平不高。不過,他自會轉換語碼,而且聽上去十分貼切,不無幽默。一位監工叫尼爾森,他稱其為「夜遊神」;築路出身的他,管「engineer (工程師)」叫「窨井」;精通川菜烹調的他,管「carpenter (木工)」叫「干煸炸」……
依仗鄧大人和青蒿素,我們圓滿完成了3號公路工程,在非洲一炮打響。
2011年,烏干達麻圖嘎公路工程又告急,71歲的鄧大人再次披掛出征。1月15日深夜廚房起火,鄧大人翻身起床,帶領我們救火。次日一早,我期滿回國,鄧大人奔赴施工現場,沒想到,我們這一別竟成永別。當日下午,鄧大人終因勞累心臟病發,倒在工地上,長眠非洲。
中國施工隊伍一路走來,映像出國人在世界舞台征程坎坷。技術和素養,是「走出去」的兩條「腿」,缺一不可。時代呼喚更多的「鄧大人」,也呼喚更多的德才兼備的建設者,為國奮鬥爭光。
文/原創 新民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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