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抽象主義藝術家肖恩·斯庫利:我的作品就好像有出口的監獄
2017年伊始,抽象主義藝術家肖恩·斯庫利「堅持與抵抗」在中國的巡迴展來到了最後一站——位於武漢的湖北美術館。這是斯庫利第二次在中國舉辦回顧展,藝術家不僅帶來了他跨越半個世紀,不同系列、不同風格的代表作品,還向觀眾呈現了許多珍貴的私人物品和藏書。無論是早期受極簡主義影響的作品,還是後期重新定義抽象繪畫的探索,斯庫利一生致力於捕捉當代城市生活的肌理,通過藝術為人民賦權,表現重複中的變化,追尋秩序中的自由,在他看來,抽象藝術也是關於人類生存的現實境遇的,只是它不溺於現象,而專注於解釋「內在的結構」。在展覽開幕之際,肖恩·斯庫利接受了介面文化(公眾號ID:Booksandfun)的專訪,從他的童年生活聊到了近期的創作突破。
「肖恩·斯庫利:堅持與抵抗」展覽海報
肖恩·斯庫利1945年出生於愛爾蘭都柏林一個極度貧困的家庭,祖上曾是愛爾蘭的王室。在愛爾蘭的舊都卡舍爾(Cashel)埋葬著他的先人文森特·斯庫利,文森特在克倫威爾進攻愛爾蘭的戰爭中被殺害,墓碑上的長詩記錄了戰爭的殘酷。肖恩給自己的兒子取名叫奧辛·文森特·斯庫利(Oisín Vincent Scully),不是為了紀念他的藝術啟蒙者文森特·梵谷,而是為了紀念這位先祖。
肖恩·斯庫利和家人
四歲之前,斯庫利一家都過著流浪者的生活,像吉普賽人一樣,他們沒有家,有時候被好心人收留,更多的時候則是露宿街頭。對於四歲以前的生活,斯庫利所記不多,但他清楚地記得1949年,在他4歲時,舉家坐船逃往英格蘭的航程:
「我記得當時水裡有很多水雷,非常危險,如果撞到它們,船就會爆炸、沉沒,我們都會死。我反覆在做同一個夢,夢見我躺在濃霧之中,有一個圖形在我眼前反覆閃現。我向我媽媽描述了這個圖形,我媽媽告訴我,那是一個十字架。後來我們的船迷航了,船長和船員們用竿子驅趕水雷,當時所有人都處於巨大的恐懼之中,船長忙上忙下,我記得他穿著深藍色的衣服。後來我根據這段記憶畫了一幅畫,叫做「珍寶」(precious),那是一幅窗額畫,畫中畫,外層的畫好像在保護著裡層的畫,就像母親和孩子。這是我第一次根據個人經歷創作。」
肖恩·斯庫利作品:《珍寶》(Precious)
斯庫利的童年和青年時代是在倫敦南部的貧民窟度過的。「我記得有一次我母親和一個大塊頭的波蘭女人廝打起來,你懂的,那種女人打架的方式,我母親被她打中了幾拳,踉蹌地後退,於是我衝上去,一邊抱住她的腿,一邊大喊,『不許你打我媽媽!』,她竟然一個沒站穩,被我過肩摔了過去,那時我只有四歲。」
斯庫利的母親是一個很棒的歌手,最喜歡的歌曲是《奔放的旋律》(Unchained Melody),唱的是一條孤獨的河流向大海的故事。她並沒有成名,因為不夠聰明,「我很像我的母親,但是比她更有頭腦,我母親就如同一股自然的力量,像颶風,非常極端」。
年幼的斯庫利會經常跟隨父母去看歌舞雜耍表演(vaudeville),在戰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這些表演撫慰了英國人心中戰爭的創傷。斯庫利的母親也會登台,每次都是舞台上的明星。他們一家當時的鄰居是一對丁克夫婦,丈夫是一位男扮女裝的喜劇演員,他經常和斯庫利的母親一起表演。而每當假期來臨時,斯庫利的父母都會四下搜尋各地的「才藝大賽」,然後全家就會到這些比賽的舉辦地去度假,「因為我母親總是能贏,100英鎊的獎金在當時可是一筆巨款,我們就有錢去度假了」。
十幾歲的時候,斯庫利每天早上都會用凱洛格的玉米片(Kellogg’s cornflake)作早餐,玉米片的盒子上,有一隻雞的圖案。由於家裡太窮,鞋子磨破了洞也捨不得買新的,於是每吃完一盒玉米片,他都會把鞋子放在玉米片的盒子上,拓下一個輪廓,然後沿著輪廓剪下來一塊卡紙,當作新的鞋底。等到再磨破了,下一盒玉米片也恰好吃完,如此循環往復。
肖恩·斯庫利的鞋 / 攝影:張之琪
有一次,斯庫利居住的貧民窟里的一棟房子被拆了,一個男人從房子裡取走了一些樓梯板,接著一群老鼠排著隊從房子裡走出來,然後四下逃竄開去。「它們原來是住在樓梯板下面的,每一種生物都有自己棲息的地方,我記得我當時看著它們,為它們感到非常悲傷,我從不害怕它們,它們也不會傷害到人」。
關於貧窮的記憶還有洗澡。家裡的人一周才能洗一次澡,全家人共用一盆洗澡水,放在一個錫制的浴盆里,洗完之後,會把浴盆拎到室外,掛在牆上晾乾。後來家裡的情況好轉,搬進了更好的房子,那裡的浴缸再也不會移動,孩子們會故意走開一段時間,然後再回去,看看浴缸是不是還在原地。斯庫利說,他的童年過得非常快樂,貧窮並不是一件壞事,反而是更多的錢和更多的壓力帶來了不快樂。
青年時期的斯庫利是一個強硬的共產主義者,「比你們的國家還強硬」,他開玩笑說。在上世紀60年代的革命大潮中,他也曾是上街抗議越南戰爭和種族隔離的搖滾青年。「我曾經有一個搖滾樂隊,後來我退出了,因為我想做一些更深刻、更永恆的事情。我熱愛搖滾,搖滾對於解放世界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但是我還是決定做一個藝術家,因為我相信藝術使人變得神聖,一個沒有藝術的世界是不值得生活的,就像是在喬治·歐威爾的小說里一樣。」
進入藝術學校之前,斯庫利在倫敦一家印刷廠當過學徒。學徒期間掌握的噴漆、滾漆等技法被他用在日後的創作之中,「我想表達藝術和無產階級生活之間的聯繫」,斯庫利說。他想要創作大眾的藝術,然而在他眼中,波普藝術是被奪去了精神內核的,他承認,在某種意義上,他的作品是所謂「高雅藝術」(high art),甚至是半宗教意味的,有非常強烈的精神取向,但從創作者的初衷而言,他知道他的作品和普通人的生活息息相關。對於斯庫利來說,這是一種內在的兩難,「我努力想要創作貼近人民的藝術,但人民可能覺得我瘋了,所以我總是在自我闡釋,我很樂於向人們解釋我的作品」。
肖恩·斯庫利用油漆滾筒創作的作品:《覆蓋(之一)》(Overlay #1)
從倫敦來到美國,是斯庫利一生中重要的轉折。上世紀八十年代,美國的藝術圈被歐洲人全面「攻陷」,斯庫利迎來了他的時代,那些大尺幅、情感豐富的畫作,使整個美國為之瘋狂。而對於斯庫利來說,紐約卻是一個異常殘酷的城市,「藝術圈和商業圈的關係太緊密了,製造了一個狗咬狗的環境,更重要的是,紐約是一座具有強大欺騙性的城市,它逢人便說,『歡迎來到大蘋果城!』,但事實上,大蘋果早就被人吃空了,只剩下蘋果皮,它只是一個幻象,紐約不歡迎任何人,尤其是紐約的藝術圈。」
斯庫利的成品作《後與前》(Backs & Fronts)
到了紐約之後,斯庫利的大部分創作都是以城市經驗為主題的,「文化,在本質上就是城市的,這是我們創造的現實,其中包含著我們珍重的價值,而對自然的熱愛則是我們的天性。」斯庫利說,「我的作品是都是關於一個重複的結構的,關於一個不斷自我複製的二元系統,在我看來,所有的東西都是根據這一原型建造的,從前是,未來也會是,這就是當代生活。」
《四倍網絡》(Quadruple Grid)
更重要的是,斯庫利總會在重複的結構中,植入一個即興的變奏,打破這種純粹的、靜止的秩序。「因為我想把權力還給人民,我是一個非常叛逆的人,當代的城市生活在為我們服務的同時,也在壓迫我們,我試圖去反抗它。我希望將權力還給人民,希望我的作品能給人們以力量,在象徵的層面給他們以可能性,我的作品總是關於如何在我們賴以生存的物質世界裡尋找自由,就好像一座有出口的監獄。因此我的作品是非常現實的,它是關於我們的現實境遇的,我的每一個筆觸都是蒼勁有力的。」
《插入》(Insert)
斯庫利從2008年開始創作他的「多利安」系列(Doric Series),多利安是古希臘的一種建築風格,代表了最古老、最簡潔的秩序。斯庫利說,多利安系列是他寫給希臘的一封情書,2008年正是希臘在世界金融危機中受到重創的一年,他想對這一西方文明的源頭致以他的敬意。同時,這也是一封對於「宗教法西斯主義」的警告,是藝術家對伊斯蘭恐怖主義的回應。在斯庫利看來,多利安式建築是非常質樸,它是一個開放的內部空間,「這是一個非常美的隱喻」。
多利安系列畫作都是長寬比2:3的尺幅,非常經典的構圖,但又有鮮明的手作痕跡,色塊之間的邊緣是非常柔軟的,包含著流動的可能性,是寬宥、和解和變革的象徵。多利安系列的首次公開展出正是在雅典的貝納基博物館,展廳也是一個2:3的多利安式希臘神廟,對於斯庫利來說,那是一個異常美好的瞬間。
《多利安·塞勒涅》(Doric Selene)
而在他近期創作的「路線」系列(Landline Series)中,斯庫利第一次放棄了縱向的色塊,放棄了對建築的指涉,也放棄了二元的結構,對於斯庫利本人而言,這是一個重要的突破,意味著他開始漸漸脫離了蒙德里安的影響,「他甚至都不再是我喜歡的藝術家,但是,你懂得,那種不喜歡就像是不喜歡自己的祖父」。
斯庫利和「路線」系列
文章來源: https://www.twgreatdaily.com/cat42/node1402501
轉載請註明來源:今天頭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