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從老山家路過，大家都會掩住口鼻，腳步匆匆，因為一陣陣腐臭的味道從大門溢出，瀰漫在門前的小路上。

這也怪不得，老山一輩子靠撿垃圾為生，院子裡里外外都堆著各式各樣的生活垃圾，能賣上價錢的過不多久就清空了，留下那一堆堆賣不出去的垃圾，經過多次雨水發酵，濃密的腐臭味道久久不能散去。

老山中等個頭，可能因為終年勞累，還未到40，身體就顫顫巍巍，倒有些骨瘦嶙峋的意味了，臉上瘦得沒肉，這樣兩隻眼睛就顯得格外有神了。

老山媳婦和老山一起撿垃圾，兩個人早早地出門，帶上點乾糧，就兵分兩路，直到太陽下山才往回趕，勤勞可惜沒有致富，日子過得一直很拮据。

老山有三個孩子，兩個女兒，一個兒子。小女兒和兒子後來考上了大學，就慢慢在外打拚，很少再回家了，以至於村裡的後生竟不知道老山還有這樣一雙兒女。

大家都以為他們在外有了錢忘了爹娘，暗地裡罵他們沒有良心，後來經人打聽才知道，這一雙兒女在外混得窮困潦倒，沒什麼大作為，礙於情面就很少回來，大家也就不說了。

時常陪伴老山身旁的，也是被大家議論最多的，是大女兒——珍兒。

珍兒自小在垃圾堆旁長大，但是長得卻清新脫俗。老山個子不高，珍兒卻亭亭玉立，瓜子臉，濃眉大眼，讓人憐愛。

珍兒作為家裡的老大，自然處處為父母著想，家裡供不起三個孩子上學，珍兒就早早地輟了學，在家照顧一家老小。

父母每天清晨就出發，開始一天的勞作，珍兒天不亮就起床，燒好熱水、做好早飯，等父母收拾停當，又趕緊照顧弟弟妹妹起床吃飯，然後把弟弟妹妹送到學校裡。父母一天不在家，家裡瓶瓶罐罐都是珍兒打理著。

對了，珍兒打理的院子可沒什麼味道，珍兒白天在家就把院子裡垃圾分分類，能用的就回收，能賣上點錢的就收集起來，大部分不值錢的就通通拉出去扔了。

可就算這樣，院子裡一到夏天還是蒼蠅亂飛，珍兒夏日裡一天把地掃無數遍，又從村後的土坡上采了些不知名的花植，移栽到院子裡，不到一年的功夫，院子裡就變得清新自然、井井有條了。

老山看在眼裡，淚在心裡：姑娘這麼懂事，都是家裡條件不好拖累了她。老山覺得對珍兒無比的愧疚，就老想著給珍兒尋一處好婆家。

這邊老山剛開始張羅珍兒的婚事，老山媳婦就病倒了，老山四處籌錢給媳婦看病，也巧，村東頭的老王家就在這時請媒人上門求親來了，老山一頭霧水。

媒人說：「王家就這一個兒子，三代單傳，可這兒子早早地就看中了珍兒，只是年輕人礙於情面一直沒向父母說，這不，一聽您要給珍兒張羅婚事，就急了，也不顧羞臊了，趕緊請我來提提。」

媒婆看老山沒啥反應，又說：「老山大哥，珍兒還沒說好人家了吧？」

「哦？沒有沒有。」老山這才愣過神來：「不好意思啊，不瞞你說，最近珍兒他娘生病了，我這整天著急，有點走神了，你剛才說老王家兒子想娶珍兒？」

「是啊，是這個意思。」媒婆看老山神不走心，以為老山不太贊同這門婚事，就趕緊接著說：「老山大哥，人家可說了，如果能成的話，聘禮什麼的樣樣少不了您的，您剛才說嫂子病了？」

「是，這樣吧，我知道了，回頭我和珍兒商量著，問問她的意思，勞煩您了。」老山說。

晚上回來，老山把情況和珍兒說，珍兒一聽，竟愣住了，不一會竟哭起來。老山一看平時樂呵呵的珍兒哭了，就慌了神：「好女兒啊，怎麼了，我就是這樣你說，你不同意咱就不嫁啊。」

「我……願意。」珍兒說著就哭得更厲害了。

「不不不，這里肯定有事。快和我說說。」老山急的也想哭。

老山不知，這珍兒其實已經有了意中人，他是一個回收垃圾的小販，一日下鄉吆喝著回收垃圾，走到珍兒家門口，看到院子裡幹乾淨淨，就好奇這主人是誰，剛好珍兒聽到吆喝聲出來賣垃圾，兩人一見就愣住了，彷彿對方就是那個等了一生的人。

就這樣，小販隔三差五就會來珍兒家收垃圾，兩個人的關係越來越親密，到後來竟愛得你儂我儂。

珍兒本和小販約定，等母親病好就上門提親，可是誰知半路殺出個老王家兒子，那也無妨，只是現在母親急需用錢，而小販隻身在外並無多少錢財，若嫁給老王家，父親就可以得到一筆聘禮，母親的病就有救了。

可是這樣，自己心愛的人該怎麼辦，珍兒年輕的腦袋裡哪裝得下如此多的煩惱，於是就有了上一幕……

聽珍兒講了事情原委，老山送了一口氣，點了一下珍兒的頭：「傻丫頭啊，錢我可以去借，怎麼能耽誤你的幸福呢？你呀，想太多啦。 」

「嗯？哪去借那麼多錢呢？」珍兒聽父親的話有幾分意思就擦擦眼淚。

「大不了我把親戚街坊都求個遍，總會有人接給咱們的，咱們有借有還，又不賴賬。」老山安慰珍兒：「你呀，就是陷入了感情，想得太多了，現在什麼年代了，有情人終成眷屬，你放心，明天我就和媒人把情況說明，等你媽病好了就準備你的婚事。」

老山說得沒錯，借到了錢，給老伴兒瞧好了病，珍兒也風風光光地嫁了出去。次年，珍兒就生了一個兒子，本以為珍兒會一直幸福下去，可是兒子不到兩歲，小販竟和別的女人私奔走了，把珍兒和兒子丟在了家裡。

老山氣得破口大罵，發誓要把這個壞女婿千刀萬剮，可是小販一走就毫無音訊，怎麼打聽也找不到人了。沒辦法，老山把珍兒和外甥接回了自己家。

村裡人都過來安慰珍兒，讓她別胡思亂想，好好過日子，把兒子養大，完了再去找小販算賬。還有人勸珍兒把負心漢給忘了吧，重新找一個好人家，別把大好青春給浪費了……珍兒一直點頭，一句話也沒說。

大家走後都嘆息：「負心漢真是遭天譴，看把珍兒的心傷得太深了。」

老山起初沒覺得異常，只是發覺珍兒的話越來越少，經常一個人呆坐在院子裡，自從珍兒嫁出去，院子少了貼心的人打理，又恢復了垃圾成堆、蒼蠅亂飛的樣子。

可一天夜裡，老山起床上廁所，順便去看看珍兒睡好了沒，結果竟然發現珍兒一個人呆坐在窗前，一動不動，老山輕輕拍了拍珍兒：「還沒睡啊？」

珍兒回過頭，沒說話。

「睡不著嗎？別想那麼多，趕緊睡吧。」老山心疼地說。

「嗯，爸你趕緊睡，我馬上睡。」說完珍兒就把老山推出門外。

老山在門外又說：「閨女，好好睡，別讓爸擔心。」

「嗯好。」

其實就和老山擔心的一樣，珍兒成夜的失眠，睡不著。不久村子裡就開始傳言：「珍兒瘋了。」

珍兒很少出門，也不照看兒子，大部分時間就呆坐在院子裡，有時出來走路，路上別人和她打招呼，她就像沒聽見一樣，悶頭往前走，有人說珍兒兩眼無神，聽不到聲音，八成是失心瘋了。

傳言也傳到了老山耳朵裡，可老山沒有生氣，因為他也覺得珍兒和以前不一樣了，面對珍兒，他束手無措，只能默默祈求珍兒早日能走出來。

突然有一天，珍兒問老山：「我兒子呢？」

老山心頭一顫：珍兒好了？知道自己有兒子了？

還沒等老山回答，珍兒就瘋了一樣撲上來，揪住老山的領子大叫：「你把兒子還給我！你別帶走我的兒子！！」

老山嚇了一跳，連忙把讓老婆把外甥叫出來。

珍兒看著自己的兒子，大叫：「這不是我的兒子！這是你和那個女人的孽種！」突然又跪在兒子麵前大哭：「兒子！媽媽在這！我的兒子……」

看到珍兒真的瘋了，老山和媳婦在一旁也大哭。

老山家的院子越來越沒人清理了，遠遠地就能聞到臭味。聽說有一段時間珍兒每天一大早就拉著兒子從惡臭的大門裡走出來，對兒子說：「走，去找爸爸，爸爸等著我們呢。」

然後牽著兒子在村子裡繞了一圈，就又回到了家裡。

路上，珍兒遇到一個人就會對他說：「看，這是我兒子，他爸等著我呢，我們要趕緊走！」

別人就會答一句：「好，你兒子真帥氣。」等珍兒走遠，就會嘆一口氣：「可憐的珍兒。」

珍兒就這樣一直住在了老山家，從我記事起到現在，已經有十多年了。年假回家，突然在路上遇到一位女人，留著齊落落的短髮，手上拿著一盒餅乾，遠遠地，父親小聲和我說：「那是珍兒。」

我仔細打量，珍兒幾乎沒有變，還是原來的模樣，並且越來越顯得俏皮了。

走近，珍兒先開了口，對我父親說：「這是你家兒子**吧？什麼時候回來的。」

「昨天剛到家。」我笑盈盈地說，生怕哪點說得不好刺激到了珍兒敏感的神經。

「真好，回來過個好年，我都好久沒見你了，不過我依然認得，小時候還逗你玩過呢。」珍兒笑：「我兒子想吃餅乾了，我出來給他買一盒。」

我看看珍兒手裡的餅乾，說：「這個孩子都愛吃。」

「是呀，那叔我先回去了。」珍兒對父親說。

「好，快回去吧。」父親答。

珍兒走遠後，我問父親：「都說珍兒瘋了，可我咋看著很正常呢？」

父親答：「有時正常才更可怕呢。」

父親的話我沒聽太懂，我回頭望了一眼珍兒就沒再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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