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老了,要有三老:老伴,老朋友,老家。可是,三個月前老伴走了。
他非常傷心,送完葬,兒女們都走了,老家只剩下了他。
老伴在時,他很愛和那些老朋友坐堆子,侃大山,天南海北,軼聞趣事,經常樂得掉了涎水,有時還掉了牙。他的牙幾年前掉光了,是鑲的滿口牙,上邊一半,下邊一半。
可是,現在他不去了。喜歡一個人宅在家裡,靜靜地回憶他和老伴五十多年來的點點滴滴。他常常把這樣點點滴滴反覆咀嚼,很欣賞這個過程,有時甚至出現了幻覺。他覺得老伴還在他眼前,和過去一樣,和他說這說那。
他就是這小山村的人,過去是山村初中的體育教師,十幾年前退休了,回到村裡。
兩個兒子都在城裡買了房子,搬走了,夫妻雙方在做生意,收入頗豐。抬埋完母親,叫父親去縣城住,可他堅決不去。
他說:要給亡者獻飯,焚香,還有七七齋齋上墳燒紙
……
他在老家住下了。他覺得不能把老伴一個留在家裡。
他每天都起得很早。他要到老伴的墳里去。

他說:把老伴每天接回家,兩個人說說叨叨的,和過去一樣,一天不知不覺就過去了。他覺得不接回來,她在那頭孤獨,他在這頭寂寞。
於是,他給老伴靈牌前上了香,點著蠟燭,就向墳頭走去。
水泥街道一走完,便是一條通往老伴墳頭的小路。
這兩年,閒置的土地多了,路旁甚至路面全都荒蕪了,儘是柴草。這些柴草全是草本植物,冬天一到,地面上的乾枯了,可根還存活著,和風化雨,春天一到,那些莖葉又從根的基部,枯稈旁邊擠出來。先是看不見的綠,後來能看見了,如今已經完全覆蓋了枯。
兩邊的綠已經夠深的了,中間這條只容得下一個人能走過去的小道,沒有被綠色埋沒,因為他已經在這條路上來來去去走了一百多個來回了。
小道上,全是踏得伏下去的枯柴草,還有從這些柴草中鑽出來又被他踏下去的綠草,腳踩上去,軟綿綿的,象踩在足球場上。
他知道,要不是他來回走,這條道也會和旁邊一樣,被綠色埋沒。這條道是他走出來的,狹長而幽深,遠觀,僅僅只是一條縫。
埋老伴那時,是暮春時節,開始那三五天,他只是早上去墳里。太陽在東方剛冒光華的時候,他會準時到墳地,象過去他倆去送孫子上學那麼準時。
他聽人說:那個世界上的人會和太陽同時升起,過了這個時辰,閻王爺就不會放行了,就接不回家了。
也就是那三五天,他下午沒有送她回她的「家」,妄想讓她晚上再陪陪他,可夜裡她給他說:我冷得很,我上不了炕,小鬼拿著鞭子抽打她,不讓她上炕。並說這是陰間的清規戒律。你好心留我,我每晚只能站著,腿疼腰酸……
於是,他在太陽落山時,準時又沿著這條小道把老伴送回「家」。到了墳頭,他會說:回去吧,明早我再來接你回家。
就這樣,他堅持著,堅持著早接晚送。他不信神,但他似乎又聽到某一個神靈對他說,堅持過了一百天,你的那個她在那頭就會天天幸福,無慮無憂,高高興興了。
她可以很快脫胎換骨,重來人間了。
其實,從真正意義上講,他這不叫堅持,叫心甘情願。他覺得他一生虧欠她的太多太多,一個一百天是還不了這個良心債的。
她家比較富裕,他家相當貧窮,她的父母不願她嫁個窮人過活,可她不嫌。因為她愛這個運動健將,非常喜歡他在籃球場上瀟灑的跑步投籃動作。他們倆同在一個學校上學,她那時便愛上了他。
待到嫁過來時,他家缺吃少穿,但她沒有抱怨,只是千方百計地盡一個妻子和媳婦的責任,伺候公公婆婆,經管丈夫。
就單憑這一點,這一個一百天就不夠抵,何況還有後邊的許多許多。
那年她幫他拉架子車賣柿子,睡在麥秸垛旁,那時,她還是剛過門的新媳婦呀!深秋,就和他借著星期天賣柿子。
那個給單位看門的大叔買柿子時見了,騎上自行車向前走了一大截子又返回來,把門房的鑰匙交給了他,讓他,不,其實是大叔同情她,讓他們晚上住他的門房。大叔回家住了,把門房讓出來。

……這樣的事太多太多了,他一時半會是想不完的,甚至可以讓他一直想,永遠想,想到他死的那一天。因為不能想了。
他很勤懇,把老伴的墳地打掃得非常乾淨。每次一到墳地,他會象在家一樣打掃衛生。他給墳里專門擱置了鐵杴和掃帚,他知道她是個乾淨人。
是的,她活著的時候,儘量把他打扮得乾乾淨淨。有時,一點小活,是不會讓他乾的,她說:你是先生,弄髒了影響形象,我是農民,讓我來。
他常為此感激得流淚,作為男人,他在家出的力沒有她多。
也許是為了彌補吧,他給老伴的墳頭旁邊斫了許多柴火,每天下午把老伴送回來時,他都要燒一把火,他說:我愛睡熱炕,活著時,都是你燒炕,有時睡到半夜,炕冰了,你還起來燒,現在我給你燒……
終於,又一次到墳頭了,他站在跟前又一次說:老婆子,來接你了,回,咱今天早上吃啥,過去總是你做,二個多月來,你也看見了,我學會了做飯,我給咱做……
他回去了,沿著這條路,嘴裡絮絮叨叨地,不時地說著什麼……
他把飯做好了,盛在兩個碗里,說:吃飯,老婆。他甚至給另一個碗里,還夾了一筷子菜……
村上的人對他有兩種說法:老伴走了,老頭傻了;你看人家,情多深。
今早,他又出門了,沿著那條兩邊布滿綠色的阡陌,那條通往墳頭幽雅的小道……
百天過了,不知他還會不會走,村子有人討論,有的說:差不多了吧,不會走了吧。
有的又說:還會走的,這是他踏出來的路,是心上的路。只要他心不死,路就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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