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女醫生遭家暴 沉默至死

一個年輕的女醫生,本有很多機會可以擺脫家庭暴力之苦,卻始終沒能掙脫掉,直至如一片枯萎的葉子凋落。她死去的那天,是《反家庭暴力法》正式實施的第5天。

張曉燕去世後,母親馬林青日夜看著她的照片哭泣。

趕了400多公里的長途後,馬林青終於見到了女兒。此時,她正躺在重慶市南川區人民醫院的太平間裡,身上穿著深藍色壽衣,頭纏黑布,聲息斷絕。

3月5日晨6時10分,中國《反家庭暴力法》正式實施的第5天,醫院宣布了張曉燕的死亡。9個小時後,馬林青將手放在女兒沉寂的胸口,終於確認了這一事實。

太平間裡寂靜得只聽到幾個人的喘息聲。馬林青撫摸著女兒塌陷的鼻樑,那裡的顏色如眼窩一樣烏青。她顫抖著手用力解開纏在女兒額上的黑布。黑布纏了三四層,緊緊遮住張曉燕眉心的一處淤青,滲著血。

馬林青咬著牙,試圖解開女兒衣襟的黑色繩扣,繩子系得很緊,她解了三遍才成功。撩起外衣,馬林青揭開女兒貼身的白色裡衣,入目是片片淤青。她使盡氣力把女兒側翻,肩頸處傷痕交錯。陪同前來的外甥女婿將手探向張曉燕的腦後,那裡也有傷口。

許多年來,馬林青第一次直面女兒身體上的所有傷痕。

她回過身,女婿黃學通垂頭跪在太平間冰冷的地上。馬林青上前抽了他兩記耳光,黃學通一言不發。這是馬林青知曉女兒遭他毆打的幾年來,做出的最激烈的舉動。

馬林青和丈夫決定報警,他們在來時路上已經商量好,女兒死得太過意外,「看到有傷,就一定要報警」。

重慶市南川區西城派出所刑警隊受理了案件,於當晚進行了屍體檢驗。3個星期後,重慶市物證技術鑑定所出具了屍檢報告。

屍檢報告顯示,張曉燕的死亡原因系烏頭鹼中毒。身上除新傷外還有舊傷。身體前後的傷痕根據寬度推測是類似皮帶的物體造成。嘴唇內側有淤青和齒痕。張曉燕的腦後有一道6公分的傷口,呈骨折。在法醫報告中,這道傷和她鼻樑處的骨折均被描述為「不容易由其本人造成」。

張曉燕生前,最後與之相處的人是黃學通,在他給馬林青一家的講述里,張曉燕的中毒是「喝錯了藥」,鼻樑和腦後的傷則是「站立不穩磕到了」。在屍檢報告出爐之前,他也如此向警方解釋這些傷痕與自己無關。

據南川警方的消息,對於張曉燕一案,警方已立案,目前黃學通因「故意傷害罪」被刑事拘留,警方還在做進一步調查取證。但據警方告知家屬,目前對張曉燕的死因還未認定是「他殺」還是「自殺」。

沉默至死

在親朋好友眼中,張曉燕是個成功的女強人,事業有成,兒女雙全。

34歲的張曉燕出生於奉節農村,在重慶醫科大學畢業後,與丈夫一起回到他的家鄉南川定居工作。他們在她念書時便開始了戀愛。

在南川宏仁醫院的兒科工作數年後,張曉燕選擇單幹,這些年來,她將一家診所和一家藥房打理得十分妥帖,每月收入頗豐,這讓她在南川當地亦小有名氣。

她是家庭唯一的經濟來源,供著重慶市區內的一套住宅,每月定期還貸。她漂亮,皮膚白皙,大眼睛,眉毛彎彎,牙並不很整齊,但很愛笑。

「她很會打扮自己,」王艷是她的患者兼閨中老友,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裡,她們常搭伴去買衣服。

張曉燕以「愛孩子」出名,她和丈夫共育了一兒一女,長子9歲,幼女6歲。丈夫長年在外,她一手包管了孩子的教育撫養,每周督促著他們去學鋼琴和舞蹈。

張曉燕的生活極有規律,家、診所、孩子學校,三點一線。 「我們常會有一些宴請,曉燕姐基本不去,問她就說要照看孩子學習」,藥店的供藥商程進(化名)說。但無數次被拒絕卻並不妨礙程進與張曉燕的合作,因為「她真的是一個能力很強的女人」。

但外界很少有人知道,張曉燕也是一名家暴受害者,這是她生前死守的秘密。她曾將紮起的長髮披散,戴上眼鏡,試圖遮掩臉頸的淤青;換上包裹嚴實的衣服罩住四肢的傷痕;用謊言去應對一切詢問。

直到她的死訊在小城南川炸開,那些隱秘的新傷舊痕裹挾在人們的口水裡,散布在街頭巷尾間。

張曉燕去世兩周後,一名計程車司機在聽到張曉燕居住的小區名和她的名字後,探過頭,壓低聲線:「是那個喝藥死的嗎?和老公打架的那個?我一個親戚也住裡面,看到過他們打架。」

但事實上,黃學通只是張曉燕名義上的丈夫、法律意義上的前夫。他們在2013年就已離婚,但離婚後,他們仍一直居住在一起,直至張曉燕死亡當夜。

在張曉燕的微信朋友圈裡,她發的最後一條信息是黃學通的半身照。黃戴著摩托頭盔站在路邊,穿著黑色皮夾克,黝黑,略胖。他被頭盔遮住大半張臉,神情漠然。

這張圖沒有配任何文字。

事發當晚,張曉燕因中毒被送入離家一公里的宏仁醫院,這是她曾工作過的地方。送院初時張曉燕還有意識,但拒絕回答醫生的任何問題,即使院方尋來了曾與她共事過的同事。

她的嘴始終緊緊閉著,直到轉院至南川人民醫院咽下最後一口氣。

棍子、皮帶和手

姐姐張奎梅曾拍下張曉燕某次挨打後遍布全身的傷痕。彼時她第一次知道妹妹在家中遭到毆打。

張奎梅問她:「拿什麼打的?」

張曉燕回答說:「棍子」。

那是一根兩尺多長的木棍,比女人的手腕略細。吳書坤見過這根木棍,在他和張曉燕短暫的交集中,他是這個女人遭受暴力的目擊者之一。他們曾師從同一個老師李建波學習穴位貼敷。去年8月,李建波收張曉燕為徒,「這個女子好學、勤奮」,也正因此,李建波鼓動在萬州的大徒弟吳書坤多和張曉燕交流學習。

2015年10月14日,吳書坤在張曉燕的診所忙了一上午,受邀去她家吃午飯。飯罷,黃學通將張曉燕叫進房間,短短几分鐘,再出來時兩人都換了顏色。張曉燕神情異樣,「很緊張」,黃學通則一臉嚴肅:「師兄你先走,我找張曉燕有事。」

吳書坤只得作別。還未下樓,身後大門發出一聲巨響,張曉燕從裡面奔出來,一隻平底鞋在樓梯上被甩掉,黃學通拿著木棍跟在其後,罵罵咧咧。「他喊著,『張曉燕你再跑,你跑我就打死你』,」吳書坤說。當他追至樓下時,黃學通已一把抓起張曉燕的頭髮往樓上拖,像「抓一隻小雞一樣」,」邊走邊打「。

目睹這一切的還有幾個鄰居,以及張曉燕6歲的女兒。吳書坤說:「我問她女兒,你怎麼不勸你爸爸。她女兒笑嘻嘻的,好像很習以為常的說,「我不勸」。」

在數分鐘的採訪中,吳書坤重複了三遍自己沒有勸阻的理由:「我和她老公第一次見,和張曉燕第二次見,都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不好勸。」

連同他在內,現場所有看客都靜默著,他們看著張曉燕被拖上樓。呼痛聲悽厲,她沒向任何人求救。

後來,幾乎與張曉燕有過交集的人都見過這場家庭暴力的直接結果。在距離張曉燕家4公里的南川骨科醫院裡,至今留有一條她10月25日的就診記錄:左腓骨(小腿外側)骨折。

(張曉燕用「張小燕」的名字留下了就診記錄)

在此後的幾個月里,張曉燕出入都要靠拐杖。除了家人,她對外統一解釋為「不小心摔的」,周圍的人們也就裝著信了。

「我問她的腿怎麼回事,她說摔了。可聽人說是她老公用棍子打斷的,也不好再問。」類似的表述出現在至少三個人口中,她的好友、她的病患,還有診所旁邊乾洗店的老闆娘。

在張曉燕死後,跟隨警方現場勘查時,朱忠文特意尋找過這根打人的棍子,但未果。他是馬林青一家的好友,同住奉節老家,曾在中醫方面指點過張曉燕,張曉燕喊他「哥」。

3月5日,接到張曉燕的死訊後,朱忠文陪同這一家人從奉節來到南川。當天報警後,警方提出,家屬可以派一個代表跟隨前往現場,長年在外奔波與各色人打交道的朱忠文被委以重任。

走進那間凌亂的臥室時,朱忠文看到,地上和床上血跡斑斑,類似清洗的水痕洇在地面的血跡上。一條皮帶被丟在床頭,在張曉燕的屍檢報告中,她身前身後交錯的傷痕正是由疑似皮帶的物件造成。一個黑塑料袋裹著一團藥末被扔在床上,洗手間的洗臉台上也灑著類似的粉末,這些被懷疑是致使張曉燕中毒的草烏或川烏。

除了黃學通本人外,如今大概已無人知道張曉燕初次挨打始於何時。根據現有的他人敘述,張曉燕遭受家暴最早可追溯到6年前。

當年,張曉燕夫妻還居住在診所樓上,這裡如今已被改作倉儲。乾洗店的老闆娘常常聽到二人爭執,非常激烈。她印象最深刻的便是在5、6年前,有一天她看到張曉燕臉上有傷,三道指甲挖痕清晰可見。出於「這是人家家事」的顧慮,老闆娘並未多問,但她至今還記得,此後一個月,因有傷,張曉燕都不敢吃帶醬油的食物。

在張曉燕的診所工作過三年的羅遠霞也曾目睹過一次。那是2010年的一個夏日,她聽到夫妻二人在樓上爭執,她上樓察看,進屋便見張曉燕捂著臉坐在床上掉淚,面帶紅腫。黃學通見她進來,甩手而去。

「我沒問怎麼回事,就去附近超市買了橄欖油給她擦,能消腫」,羅遠霞說。

至於每次為何被打,張曉燕並不肯對人言說。一次在表妹方子春(化名)的追問下,她才答說:「黃學通心裡過不去(不痛快)。」

五次離家出走

張曉燕本有很多次機會擺脫黃學通,離婚便是其中一次。

2013年,黃學通與張曉燕協議離婚,財產和孩子的撫養權盡歸張曉燕。這看似一場無奈之舉,在張奎梅的敘述中,離婚是因為黃學通在外負債過多,藉此將財產全部轉歸張曉燕。在當時,張曉燕沒同任何人說起。領取了離婚證後,她同往常一樣和黃學通繼續住在同一屋檐下,身邊的很多人也以為他們還是夫妻。

直到去年9月,張奎梅才知道妹妹離婚一事。在獲知張曉燕挨打後,張奎梅更是以離婚為由勸說她離開南川。

「她有本事,去哪裡不能活呢?可她就是放不下兩個娃兒,」張奎梅說,張曉燕很想離開,但希望能帶著孩子一起走,將幼女帶走不是問題,但要把長子帶走卻「完全不可能」。

「她說過,黃學通肯定不會放過他們的。」張奎梅說。

而同大多數家暴受害者一樣,張曉燕也曾試圖逃跑以掙脫這段痛苦的命運。去年10月15日,即吳書坤目睹自己遭到毆打的第二天,張曉燕收拾了行李離開南川。這是她的第一次奔逃,輾轉而曲折。

她最先投奔的是在涪陵的老師李建波,近兩個小時車程後,張曉燕見到了師父。當時,李建波要轉往江津授課,她也執意跟隨前往,並借用了旁人的身份證辦了張電話卡,希冀以此來擺脫黃學通的追蹤。隨後,張奎梅也在跟李建波通話後抵達江津。幾番商議,張奎梅決定讓妹妹去投奔朱忠文。

雖同屬奉節,但朱忠文住在另一村鎮。姐妹倆需換乘汽車、公交,再趁夜搭乘摩托上山。摩托車在河灘間顛簸,山風寒冷刺骨,車在山裡兜轉過十餘個彎,方才抵達朱忠文那幢位於山腰上的二層小樓。在張曉燕的出逃歷程中,她曾兩次躲在這裡,因為「只有這裡黃學通不知道」,朱忠文說。

朱忠文回憶,所有人都不斷勸說張曉燕報警,或者尋求婦聯幫助。但她都拒絕的「很堅定」,理由是「不能害老人(公婆)傷心」。「她覺得這個事兒給別人知道不好,而且也擔心報了警,黃學通還會再打她」,朱忠文說。

因為妹妹的堅持,張奎梅放棄了勸說,這一妥協令她無比後悔。由於張曉燕拒絕報警求助,致使在她去世後,要證明她生前曾遭受黃學通的虐打變得無比艱難。沒有當事人親口指證,沒有警方驗傷報告,沒有報警記錄,幾乎什麼都沒有。除了張奎梅手機里的幾張照片。

10月16日,在張曉燕挨打的第三天,張奎梅用手機記錄下她的傷情。照片中,張曉燕憔悴而木然地向鏡頭展露傷處,淤痕遍布面頰、胸前、肩頸和四肢。此時她的左小腿因骨折已行走不便,由於奔忙,張曉燕只是請李建波和朱忠文做了簡單的傷情處理。

(張奎梅曾拍下當時張曉燕的傷痕,這樣的淤青遍布全身,彼時張曉燕的左小腿已經骨折)

而在另一頭,黃學通開始四處尋找逃家的張曉燕。他給可能知曉張曉燕去向的人挨個兒打電話,包括診所的護士、張曉燕的朋友唐顏(化名)、張奎梅,以及李建波。但沒有人告知他張曉燕的去處。

李建波拒絕提供張曉燕的下落,即使他知曉她落腳何處。可就是如此,黃學通依然追到李建波授課的地方,在賓館守了一天一夜,等張曉燕「自投羅網」。

在朱忠文家待了兩夜後,張曉燕新換的手機號還是被黃學通設法找到了。電話中,黃學通給她道歉,誠意十足,做下「不再打你」保證的同時,黃學通說:「我在你老漢兒(爸爸)這」。

與來時一般,下山時也是一個傍晚。朱忠文騎著摩托將張曉燕送至山下,再目送她乘車離去。很快,公交車抵達白帝鎮,張曉燕父母的家與鎮子隔湖相對。父親駕著自家的船在岸邊等候接她。湖水黑沉,靜默翻滾著,略有腥味。湖面上閃著幾點燈火,那本是她回家的路,但等候的卻是那個令她心生畏懼的男人。

登岸,拖著傷腿行過數十級石階,張曉燕進了屋,躲開母親要察看她傷情的手,面無表情地走向黃學通,也迎向她此後未可知的命運。

在此之後,從去年11月至今年2月,因不斷遭到毆打,張曉燕又先後四次逃家,每一次都以自行歸家告終。

「黃學通拿孩子威脅她」,張奎梅說,孩子是張曉燕的軟肋,這一點被黃學通牢牢抓著。12月,張曉燕再次逃跑,黃學通帶著女兒,拖著張奎梅返回奉節尋找。在車上,張奎梅聽見黃學通打電話給張曉燕:「他說,你不回來,我就把孩子丟到江里去」。 張奎梅稱,黃學通甚至將電話遞給女兒,教她同母親講「我生病了,很難受」。

李建波、朱忠文、張奎梅和表妹方子春(化名)都曾是張曉燕離家出走後投靠的對象,他們都認為孩子是張曉燕無法擺脫黃學通的最大牽絆。每一次,張曉燕逃家再歸的理由都不外乎,「想孩子想得不得了」,「婆婆跟她說』你回來我拿你當親生女兒看』」以及「孩子要開學了」。

即使一次表妹幫她聯繫好了奉節縣一家民營醫院去上班,對方開出的待遇頗厚,但她還是踏上了回家的路,因為「想賭一賭」。

就這樣,在每一次有可能掙脫的時候,張曉燕都停止了掙扎,直到命運的指針指向死亡。

葉子凋落之前

幾乎所有人都眼睜睜看著張曉燕的凋零,卻束手無力。

李建波在其中感受最為真切。當初正因張曉燕的「上進好學」,他才收她為徒。在他們共同參加的一次會議研討時,張曉燕還是光彩照人,討論時自信滿滿。但自去年10月之後,張曉燕的精神狀態愈來愈差。他每月去南川給張曉燕一對一授課,一般停留一到兩天,但張曉燕已無心向學。

今年2月,春節過後,李建波給張曉燕上了最後一次課。她面色蒼白,神色恍惚,「完全不在狀態」。講了十分鐘,李建波索性放棄,勸說張曉燕回家休息。「她那時候心思就不在學習上了,什麼都聽不進去」,李建波嘆氣說。

常常與張曉燕搭伴逛街的王艷也覺察到她的不對勁。王艷發現,從去年張曉燕「腳斷以後」,她的穿著越來越怪異。「她後來穿的都是以前從不肯穿的衣服」,王艷稱,那些棕色的、深藍色的、黑色的衣服都是張曉燕從前「碰都不會碰」的顏色,但她後來卻反覆穿在身上。

「這都是黃學通給她買的,」張奎梅說。

今年2月初,黃學通和張曉燕回到奉節。張奎梅發現妹妹「整個人已經木了」。

「她不跟別人說話,一家人在屋子裡,她和黃學通就端個火盆蹲在外面」,張奎梅說,整個過程里,黃學通喋喋不休,張曉燕神情木然,一言不發。

母親馬林青也發現了女兒的異常,她試圖跟女兒說點什麼,但黃學通「跟進跟出」,自己也沒機會和女兒單獨聊聊,即使問上幾句,女兒也只是沉默著。

臘月二十八,馬林青目送女兒離開,她並不知道,這一去卻是訣別。此後直至女兒過世,馬林青也再未聽過她的只言詞組。

「我愛她,不能放她走」

張曉燕是在大學軍訓時與黃學通結識的,彼時黃學通是她的教官,兩人的感情在日後的書信和通話中漸漸升溫。但張奎梅和父母並不記得他們結婚的具體年份,僅僅見了一兩面之後,這個男人便走進了他們的生活,「沒有擺酒,就扯了個證」。

父親張家新並不滿意這個女婿,覺得他太過油滑世故,「就長了一張嘴哄人」,但架不住女兒喜歡。但在黃學通到奉節老家的每個日子,即使是知曉他曾虐打女兒的情況下,這位父親還是全力置辦一桌桌豐厚的酒席招待女婿,甚至在冬季還花心思託人買一條長江魚。「我們也很少問他們拿錢,就想著他能對我女兒好一點」,張家新說。

黃學通的家境不錯,父親早年靠承包工程發家,他亦子承父業。但在當地,黃學通的名聲並不佳。

「他就是那種混社會的,」唐顏(化名)稱。唐顏與張曉燕結交7年,老公也是本地人,聽過關於黃學通的不少傳言,因此她對黃學通一直保持距離,「這個男人不管是人品長相還是能力都配不上曉燕,只會吹牛」。

作為張曉燕的合作夥伴,程進(化名)曾在一次飯局上見過黃學通。「他很會說話,也不拘束,很快就能融進談話的氛圍里」,程進說,那一次見面,黃學通的為人處世給他的印象並不差。

黃學通在外人的眼中「好擺闊氣」,但與張曉燕來往親密的人都曾聽她抱怨過經濟上的問題。在一次吃飯時,唐顏(化名)曾聽張曉燕抱怨過,「每月都要給黃學通還2萬塊錢的外債。」 而張奎梅也稱,張曉燕除了要幫黃學通還債外,還要在黃學通缺錢時拿給他,自己幾乎「剩不下什麼錢」。

據了解,黃學通早年在南川本地做生意,但後來長期在貴州。張奎梅說:「不知道他做什麼,反正從來沒有拿過一分錢回家」。而通過查詢工商註冊信息,黃學通在南川擁有一家建築工程諮詢服務公司,其登記的法人住址與張曉燕診所地址重合。這家2009年開張的公司目前雖然還在存續狀態,卻在去年7月因「未公示年度報告」而被列入經營異常名錄。

林萍(化名)和李錦(化名)是張曉燕診所工作的護士。雖很少聽張曉燕對黃學通的抱怨。但在過去一年裡,儘管診所和藥店收益不錯,她們卻感受到張曉燕在經濟方面所承受的巨大壓力。

「過去曉燕姐每年都會組織員工一起聚餐、活動,包括已經辭職的都會叫來,但從去年開始就再也沒有了,」林萍說。此外,她注意到,張曉燕在今年格外節儉,「冬天的時候,她說電費太高,我們太浪費,電暖器不要總開著。」

通過不同人的敘述,在施加暴力之外,黃學通還試圖通過威脅、控制張曉燕的社交等手段來防止她逃跑。

「黃學通跟曉燕說,再跑就殺了我們」,對於這個威脅,張家新信了,馬林青信了,張曉燕也信了。

自去年10月之後,張曉燕同朋友和家人聯繫都很少使用自己日常那部手機,而是借用診所護士的。李錦說:「她之前也借過手機,但沒後來那麼頻繁,但是我們都沒問過原因。」據了解,在每次通話後,張曉燕都會刪去通話記錄。

張奎梅解釋說,這是因為黃學通不讓張曉燕同別人聯繫。

黃學通也試圖確保掌握張曉燕逃跑的每一個落腳地。在很多次毆打中,他都不斷逼問張曉燕去過的每個地方,其中包括朱忠文的家 —— 這是他唯一不知道的,張曉燕則謊稱「一個老奶奶家」。

今年春節前,朱忠文接到了張曉燕的電話。「她說黃學通說要來家裡,讓我們把門鎖好,假裝不在家,」朱忠文說,「她怕得不得了,我就講你讓他來,我不怕。」

但黃學通並沒有來。

在診所的護士們眼中,張曉燕對黃學通的感情十分複雜。她會因為黃學通送的禮物而歡喜雀躍,也會告誡剛結婚的李錦:「結婚前要把所有問題處理好,不要像我一樣。」

好友王艷卻從某些細節中讀出了張曉燕對黃學通的憎惡。她曾逗著張曉燕的女兒說:「你爸爸什麼時候回來?」女孩兒的回答令她吃驚:「我爸爸死了。」

「你爸爸還活著,你怎麼能說他死了呢?」 王艷問。

「我媽媽說他死了,我就以為他死了」,女孩兒說。

今年正月初一,黃學通和張曉燕登門拜年時,李建波試圖勸說黃學通放手,「不要再折磨她了」。

黃學通告訴他:「我還愛她,我不能放她走」。

《反家暴法》也沒能救下她

在張曉燕去世的兩周後,黃學通在電話中拒絕了記者的採訪要求,他說:「你聽到的傳言都不是真的,她一直以來都沒有遭受過任何暴力。」

此事在南川已傳得沸沸揚揚,但與張曉燕同住一個小區的不少居民卻對任何關於「黃學通毆打」的提問都保持著沉默,他們往往回以「不知道」或者「沒看見」。

居民的沉默給警察調查取證也帶來不少麻煩,承辦此案的警察鄭智峰此前稱,在走訪時,幾乎很少有人出來證明張曉燕曾遭到過家暴。

今年3月1日,《反家暴法》正式實施,然而,此次接受採訪的大多數人對這部法律的了解,也僅止於這四個字:「在新聞上見到過,但具體是什麼就不知道了。」

《反家暴法》的一大特點是人身保護令。它明確禁止被申請人實施家庭暴力;禁止被申請人騷擾、跟蹤、接觸申請人及其相關近親屬;責令被申請人遷出申請人住所;保護申請人人身安全的其他措施。按照規定,法院一般情況下需在72小時內做出是否簽發人身保護令的裁定,遇到緊急情況時24小時便可作出裁定。申請人除了本人,也可由近親屬等其他人代為申請。

這意味著,張曉燕完全可以通過申請人身保護令擺脫這段命運。但她不知道,張奎梅不知道,張家新不知道,馬林青也不知道。

2016年3月4日,《反家暴法》實施後的第4天下午,張曉燕給朱忠文打了一通電話,她興奮地訴說著今天生意不錯,卻也表達著對即將回家的黃學通充滿畏懼和害怕。

7個小時後,她被送進醫院,奄奄一息,胃中有劇毒十餘克,還有一身新傷疊著舊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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