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緬邊境的罪惡小城
性交易泛濫,賭博猖獗,虎骨酒自由買賣,在邊界,兩個國家的道德準則都失效了。
一
在中國雲南打洛鎮的汽車站,聚集了不少臉龐曬成褐色、騎摩托車的人。他們正在招徠生意——二十分鐘邊境游。中國人和緬甸人可以經由官方通道,從打洛到勐拉,穿越中緬邊境。但很多中國人不去辦理證件,他們雇當地人騎摩托帶他們從山路穿越邊境,很刺激,也省錢。
在一片「偷渡!偷渡!」的喊聲中,康很安靜。他不大張揚,強迫別人注意自己。他身穿棕色帆布夾克和緊身藍色牛仔褲,幾乎是時尚的,但是廉價的灰綠色人字拖打破了整體的協調。
我問康,車費多少。100塊人民幣,大約16美元。我沒有討價還價,跳上車。
康的摩托是重慶力帆生產的轟轟烈,價格便宜,也很危險。這是一款通用車型,不是運動款,並不適用如此崎嶇的山路。但是整個打洛鎮都騎這一款,或者類似的車型。在中國,無論條件多有限,都得抓住,然後儘可能利用它們。
旅程並不輕鬆。有時候,我們沿著懸崖顛簸。上坡路很陡,我好幾次從座位上滑了下來。下坡時常常被顛起來,坐穩的時候不多。有時候路還算平坦,但幾秒鐘過後就是一段坑坑窪窪。康開得嫻熟又小心,一路奔向緬甸。
「你怎麼知道這附近沒有邊境警察?」我問道。
「在你來之前我已經翻過這邊的山路了,」他回答說,「我們現在很安全。」
這些山是康的家。他是打洛當地人,從他記事起,他就在中緬邊境不斷穿梭。邊境並沒有那麼涇渭分明,部分原因是雲南和緬甸撣邦人有相同的血緣,家族經常會跨越兩個國家的邊界。
我不知道具體是哪個時刻,我們離開了中國的疆界,但是沒過多久,我們就遇到了穿著東撣邦軍隊制服的人。他們在檢查站朝我們揮手,但他們沒有檢查護照。一般的過境規則似乎並不適用這裡。
二
我第一次對勐拉產生興趣是在去年。當時,我和一些中國人待過一段時間,他們買賣、收藏虎骨酒,自己也喝。其中幾個甚至曾經去過越南吃穿山甲。通常他們認為吃珍稀動物會有驚人的醫療保健作用,而有的人只是為了炫耀財富和地位。曾經有新聞報道說,勐拉是瀕危動物的交易中心,主要是為了迎合中國人對於珍奇食物的愛好。
在過去,這也許是真的——這裡曾經有過至少一個熊膽汁養殖場,餐館菜單上也有熊肉——但是我發現現在不是這麼回事了。因為引起了很多關注,這些產業被關閉,或者轉移到了別處。幾個婦女在菜市場仍在出售一些像是虎皮和穿山甲的東西,但是大多數都是假的。乾的「虎爪」實際上是大狗的爪子,「虎皮」是染色的狗皮,「虎鞭」則來自鹿。偶爾有幾個中國人呆呆地看著,但沒有打算購買。當我向這些婦女打聽這些動物製品的時候,她們笑著承認這些都不是真的。不過,如果是一個笨蛋,她們也會很樂意把他的口袋掏空。
菜市場外,有一個小商店出售虎骨酒。根據我在雲南遇到的幾個中醫的說法,這酒是真的,是當地撣邦婦女製作的。每斤賣800塊人民幣,大約130美元1品脫。酒很烈,虎骨、草藥、根須都浸泡在像伏特加一樣烈的酒里。對我來說,這酒太貴了。
「等等,」她說,「我讓你嘗一杯。」
她從商店後門出去,回來的時候拿著一個茶杯,這是她自己用的杯子。她用瓶裝水沖洗了一下,然後用襯衣衣角擦乾——襯衣看起來最近沒洗過。然後,她從櫃檯後的黃色塑料袋中拿出一把生鏽的長勺,伸進一個5英尺的容器里,攪拌了幾秒鐘,盛出一杯酒遞給我,看上去又少又珍貴。琥珀色的液體散發出草藥的味道,像中藥店裡的氣味。我喝了下去,沒有很糟。有點野味,有點咸,有點灼熱,嘗起來像是我在香港喝過的蛇酒,但更烈。
這名撣邦婦女親身經歷了勐拉從無到有、從茅草屋到一個小鎮的變化。1994年,聯合國在這裡安裝了自來水,中國人帶來了電和通信。但是隨著基礎設施而來的還有金錢和墮落,勐拉被中國商人開發成了一個罪惡小城。在這裡,中國人(大部分是男人)沉湎於各種禁忌:瀕危動物食品、隨意的性交易,高風險賭博。對這些大型賭場和成排的妓院,勐拉政府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很顯然,勐拉的大部分地方都屬於中國人。我們常常感覺不到自己身處緬甸。這個撣邦婦女是很少的例外:她是當地人,卻沒有為中國人工作。她的虎骨來自中國的養殖場,那裡養殖老虎,以獲得虎骨,規模化生產虎骨酒。「這是一項傳統,」她說,「虎骨酒會讓你身體更強壯,血液流通更暢快。」
實際上,虎骨酒只是乍現。在勐拉,人們會選擇喝啤酒,青島啤酒或者緬甸啤酒。小鎮的中心是一圈大排檔和啤酒攤,一個半醉的男人掌管著幾個攤位,旁邊就是「紅燈區」,一打以上的妓院沒有任何掩飾地在營業。
我管這個醉酒的男人叫「老闆」,他來自南京,曾經常去澳門。
「我輸了這麼多,」他說著,豎起大拇指和食指,在中國,這是「八」的意思。
800萬人民幣?將近130萬美元,不是個小數目。
他大笑,眼睛泛紅。「800萬!那就太好了!」他低聲說,「8億。」
他的兒子在加拿大讀商科。老闆和家裡人比較疏遠。他來勐拉,是相信澳門放高利貸的不會穿越中國、又跨越邊境來找他追債。也許他想錯了,但是至少這時他很滿意,尤其是喝得大醉之後。
他在我桌上留下了一瓶白酒,讓我想喝多少就喝多少。「這是我的私藏,」他說,「在我喝完之前喝掉它!不收錢!」我拿起瓶子看了看,沒剩多少了。
三
我在勐拉這個平行世界裡度過了四天。我見過將近二十年沒有回家的中國人。我在賭場裡閒逛,看到男男女女拿著大把的人民幣,眼睛通紅,玩著一樣的遊戲。很多人看上去都幾天沒睡覺了,至少沒有睡好。在最大的一個賭博大廳里,我被誤認為中國的便衣警察,熱情的管理人員試圖讓一個姑娘在我的房間裡好好「招待」我。回到城中心,我看到了生平所見最大的盜版建築——一整座喜來登酒店。
最後,該回到打洛去了。我給康打電話,讓他來接我。回去的路上,山里人警告我們說,中國邊境警察在巡邏。我們猛地剎車。我從橡膠樹叢縫隙看到一個穿著迷彩服、有紅色肩章的人,他蹲在土路邊,正盯著我看。康說我們可以選擇另外一條路,但需要20美元來行賄。我說好吧。那名邊境警察發現了我們,他追了過來。我們離開土路,進入樹林。這很不安全,摩托車在落葉上打滑。但是幸運的是,警察不想追進樹叢,我們就這樣甩掉了他們。康比他們更熟悉山里。他們的檢查站只有幾星期的歷史,可康對這山路的了解已經有幾十年了。我們很快就到了中國,在柏油路上一路開回了汽車站。
離開打洛的時候,我遇到了一個來自北京的賭徒,三個星期前他來到勐拉。手氣最旺的時候,他有30萬人民幣,最後只剩1萬。對他來說,這不是太大的損失,但他也很不高興。他問我住在哪裡。我說我住在香港。他問我關於政治、關於最近一些新聞的看法。說完之後,他想了一會兒,說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提起這些,他並不是真的在乎。他問我在賭場裡玩得怎麼樣。我根本沒賭,但我編了一個謊。我說我是學數學的,賭博有一些模式可循。這都是胡說八道,但是他表現得非常理解。
他一直看著車窗外,從未移開目光。對他來說,我的出現只不過是個插曲。我們沉默地坐了一會兒。司機爬進了駕駛座。維護不佳的引擎啟動時發出咔咔的聲響,把勐拉最後一點微粒從我們身上晃下去。仍是早晨,銳利的中國陽光照射著緬甸的浮塵,我們一路向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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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endon Hong是一位作家、攝影師,常駐香港。
翻譯:馬越 校訂:郭玉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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