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明昔日輝煌最不可思議的,是中國究竟憑藉著什麼樣的力量從黃河流域某一個小地方逐步擴展,逐漸構建一個龐大帝國?而且,從歷史事實層面說,中國雖曾發生過許多次征戰,但這些征戰並不像後期帝國如清朝中期以開疆拓土為目標。借用現代政治術語說,中國文明的「軟實力」究竟是什麼?
「以夏化夷」解
其實,中國文明的「軟實力」就是「以夏化夷」。只是在過去很多年,我們對這個概念理解有誤,以為這個概念表明了主流群體的傲慢與狂妄。這個感覺顯然是不對的。
中國文明在黃河流域發生的時候,就是一種農耕文明。
相對於周邊族群生存狀態,農耕文明是一種比較穩定的文明形態、生存方式,久而久之,也就成了周邊族群爭相效法的對象。
周邊族群長時期以「夷」的身份受到「夏」的薰染,楷模的力量漸漸引起周邊夷族不斷內向,所謂「以夏化夷」,其實就是主流文明不斷影響著周邊的邊緣文明、非主流文明,漸漸憑藉「軟實力」不斷擴大著自己的「文明邊疆」。
周邊「夷族」的「邊緣文明」漸漸地被主流文明所同化、所征服,「生番」漸漸變成「熟番」,中國的政治地理、經濟地理都在這個過程中柔性擴展。
中國文明這種柔性擴展的態勢直至明清更姓易代都沒有中斷,接續朱明王朝統治中國的滿洲人,在朱明王朝其實就屬於「周邊夷族」,屬於「生番」。
所謂「滿洲」,按照清代官方文獻的說法,就是明朝周邊的一個部族、一個族群。
滿洲人的文明長時期受到中原文明的薰染,滿洲部族首領接受中原王朝冊封。及至中原大亂,群雄並起,滿洲人入關,武力平定李闖王,定鼎中原,完整接受大明王朝政治遺產。
滿洲人的文明根底畢竟尚淺,沒有充分理解中國文明「軟實力」,沒有用這種軟實力去積極影響周邊,而是沿用滿洲人征服傳統擴大政治邊疆,維護中原王朝法統和政治遺產。
實事求是地說,中國文明在滿洲人統治的很長時間近乎中斷,但先前積累下的成果一直被清朝繼續享用,先前那些與中原王朝建立朝貢關係的周邊族群,繼續以大清王朝為中原正朔。這就是歷史上所說的宗藩體制。
宗藩體制是中國政治上的特殊現象,這個現象類似於現在還存在的大英國協殖民地情形,但又不完全像。
作為宗主國,中原王朝不會幹預藩國內部事務,更不會對藩國動用武力。藩國向宗主國尋求政治保護,一旦遇到了什麼外部危機,或內部紛爭不可化解,方才請宗主國介入,宗主國只是在履行一種道義責任,只是在實行傳統中國的「王道政治」。
藩國就是「生番」,它們在中國文明長時期薰染下慢慢形成內向力量,在不知不覺或遇到某種突發事件時,自然而然加入中國文明大家庭,成為中國文明一部分。這就是中國「政治邊疆」從黃河領域一個彈丸之地擴充至龐大帝國的全部奧秘,用孔子的話說,就是「以夏化夷」。
被誤讀的「落後」中國文明的「軟實力」在滿洲人定鼎中原之後確實丟失了,但中國文明的邊疆依然在慣性中繼續擴大,周邊族群在那個時代繼續奉中原王朝為正朔,遇到自己難以解決的問題,還是習慣於向中原王朝求救。
大清王朝在昇平時代也樂於扮演這樣的角色,畢竟朝貢體制、宗藩體制對誰都有好處。
宗主國只是履行政治上的保護責任,藩邦也只是在道義上尊奉宗主國,只要在逢年過節、重大活動中想到宗主就行了。
中國如果在這種軌道上繼續發展,可以相信,不僅中國文明的邊疆會持續擴大,經濟的、政治的邊疆也會持續延伸。
然而,這個趨勢到了清代中晚期被徹底打斷。
經過兩次鴉片戰爭,中國人突然悟出兩次戰爭之所以失敗,不是中國人不覺悟,而是中國的冷兵器無法對付洋人的堅船利炮。「落後就要挨打」,似乎是那時中國人的一個共識。
鴉片戰爭(網絡圖)
其實,這個認識錯解了近代中國問題的本質。西方勢力的東來,從本質上說就是馬克思說的,只是西方工業革命的後果。
工業革命導致巨大的產能過剩,西方工業資本需要巨大市場去消化。
這是資本的本質。只是由於中國傳統社會是一個分層體制,士農工商各個階層的流動性始終很差,上層社會對西方工業革命的產品有興趣也有消費能力,只是這個市場太小了,不足以滿足西方工業家的要求。
而中國巨大的下層社會從來信奉節儉原則,一代又一代的中國人不要說對工業品沒有消費能力,即便對農產品,也只是滿足最低限度的溫飽,沒有追求享受衝動。
特殊的社會構成使清朝統治者坦然拒絕了西方人的和平通商,這就必然導致貿易失衡。
對於這樣的貿易失衡,清朝統治者大約無心解決,因為統治者在滿足了自己對西方工業品的需求後,又能用中國的初級產品換來白花花的銀子,當然樂在其中。
那時的統治者不知道貿易平衡對國際資本的意義,不願意開放市場擴大內需,改變中國老百姓的生存方式,這才是近代中國問題的本質。
然而統治者在經歷了兩次鴉片戰爭之後悟出「落後就要挨打」的道理,剩下的任務只有一個,就是拚命發展自己,富國強兵,遵循「叢林法則」,相信弱肉強食,相信物競天擇。
中國要發展,中國要轉型,中國在西方工業革命之後確實應該緊密追蹤,與世界同步,完成從農業國向工業國的轉型。這些都不錯,都是中國應有的方向。
但是,中國是否應該在發展的同時,放棄自己的「王道責任」,走上孤立主義道路呢?
現在看來,中國在19 世紀中晚期的選擇,可能還有重新探討的空間。
屏障盡丟
自從開始洋務新政,中國政府數十年指導思想就是儘量少地介入國際的、多邊的,甚至雙邊紛爭,最大限度為富國強兵贏得一個外部和平。
因而自1860 年始,中國外交戰略處在守勢,對列強的要求儘量滿足;對於周邊藩邦,鼓勵他們像中國一樣發憤圖強,富國強兵。
應該說,這個外交戰略在大層面並沒錯,錯就錯在當藩邦出現困難時,作為宗主國沒有盡到政治責任,逐漸失去藩邦的信任,漸漸走上自我孤立主義。
孤立主義苗頭最先見於琉球危機。琉球群島是太平洋上一顆明珠,在中國古文獻中稱為蓬萊、瀛洲等,琉球與中原王朝有著悠久的關係,很早就接受中原王朝冊封。
然而,隨著明治維新的開展,日本國力強盛,遂開始覬覦琉球王國,試圖強制讓琉球成為日本的藩國。
對於日本的要求,琉球當然不認同,畢竟中原王朝文明深厚,國力強大,何況琉球與中原王朝已有幾百年宗藩關係,沒有任何必要舍大就小。琉球坦然拒絕了日本的要求。
琉球王國敢於拒絕新興強國日本的要挾,憑藉的就是與中原帝國久遠的宗藩關係。
他們相信老大帝國保護琉球不過就是一句話,多年朝貢往來為的就是這一天。
然而時移世異,此時的中原王朝確實讓琉球人失望了。
當琉球代表奉命去中國政府代表李鴻章那裡哭訴原委後,李鴻章並沒有滿足琉球的要求對日交涉,保全琉球,更不要說履行宗主國的責任率有道伐無道了。
中國的態度在某種程度上鼓勵了日本,稍後,日本不是要求琉球成為日本的藩邦,而是直接吞併了琉球,「廢藩置縣」,將琉球變成了日本的沖繩縣。
李鴻章此時之所以不願履行宗主國的政治責任,主要還是因為清政府此時的既定方針就是發展自己,不願多事。只是這種自私的孤立主義外交使周邊藩國非常傷心,他們都在擔心大清王朝何時會出於自己的利益拋棄他們。
琉球是遠離中國本土的一個島嶼,位於太平洋上,對於後世中國的海洋戰略影響巨大,但在當年確實沒有誰想到這裡是未來中國的一個重要屏障,是戰略要地。作為面向大海的遠東國家,那時的中國人以為屏障主要在陸地。
從南往西再往北再往東,中國除了一面環水,三面陸地國家基本上都是中國的藩邦,既是中國的戰略屏障,其實從文明視角說,又是嚮往中原文明的「周邊夷族」,對中國文明高度期待,也長期受到中國文明的影響。中原王朝是他們的宗主國,也是他們的保護神。
然而,琉球的結局對這些周邊藩邦震撼太大,不發展不進步,就有可能亡國,所以他們面對西方勢力的東來,面對西方工業革命後資本及貿易的巨大壓力,只能根據各自情況自主選擇。大致上說,這些藩邦對中原王朝不再指望,他們只能獨自消化來自先發國家的壓力。
周邊藩邦的這種趨勢顯然對中國不利,特別是隨著南部邊陲越南、緬甸等藩國相繼丟失,中國本土實際上已經完全暴露,不再擁有戰略緩衝,不再擁有戰略屏障。
更重要的是,中國選擇孤立主義外交,埋頭髮展,不顧及先前這些小兄弟,實際上是將資源與市場一併拱手相讓給那些西方先發國家,使他們在無法獲得中國本土特別是縱深農村市場情形下,首先在中國周邊擁有各自的地理優勢。
清政府其實很快發現了這個問題,因此當法國政府鼓勵越南脫離與中國的宗藩關係,構建一個近代民族國家,走向完全獨立時,中國終於忍無可忍,憤而說「不」,不惜開戰,試圖挽回與越南之間的宗藩關係。
然而到了這個時候,木已成舟,短暫的戰爭不僅消耗了中國的力量,而且使越南對中國更加離心離德。
不得已,中國選擇了「不敗而敗」,試圖通過承認越南獨立,重建與越南正常的國家關係。
越南與中國後來的關係當然也很複雜,不過越南的示範並沒有阻止周邊藩邦逐漸脫離中國這個宗主國。
中法戰爭結束第二年,英國策動緬甸獨立,中國又失去了一個西南屏障,剩下的,對中國最具戰略意義的還是東北亞的朝鮮。
中國終於覺悟到不能再讓這個宗藩丟失了,因此當東北亞危機發生時,中國不惜開戰,誓死維護。結果被日本打敗,不僅痛失朝鮮,而且割地、賠款,受盡了屈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