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戒》:地獄中的愛情

@ 2016-03-27

地獄中的愛情,在黑暗裡,一切都是真的。

「麻將桌上白天也開著強光燈,洗牌的時候一隻只鑽戒光芒四射。」影片便是如此開始的。麻將於女人而言是枯燥生活中的娛樂之物,尤其是有錢的女人,除卻逛街與麻將還有何消遣?在舊社會中麻將該稱得上一種社交工具吧。麻將桌上的女人們看似閒聊家常,實則彼此心照不宣地明爭暗鬥。女人天生愛炫耀愛比拼,鑽石是身份、財力與丈夫疼惜自己程度的最好比拼之物,而麻將桌上更是炫耀的極佳場所,因「洗牌的時候一隻只鑽戒光芒四射」。女人只一見面便會相互比較,即便是最相熟的好友也無例外,「她的鑽戒有三克拉」、「她的鑽戒光澤度比我的好」如此等等,女人之於鑽戒就如同男人之於汽車,A車與B車好孰壞總能比個不停。相互比較,似是人生樂趣。

俗話說三個女人一台戲,這麻將桌上的四個女人更是一出精彩絕倫之戲,最喜歡看她們的眼神戲,互相之間有意無意地瞟來瞟去,各自心懷鬼胎,每個微笑與眼神都暗藏心機。例如麥太太(王佳芝)問易太太,那現在屯什麼好呢?易太太便告知她:「西藥。上次的西藥不是很快就賣掉了?」你瞧,女人也不只是沉迷玩樂的。女人心思多細膩而敏感,善於觀察,有時眼光之准,男人怕是望塵莫及。假使佳芝當真是麥太太,她只需在麻將桌上故意輸些小錢給易太太,便可換得一樁掙錢的大買賣,以小博大,如此划算的生意,何樂而不為?還有此前馬太太說梁先生升官,而後梁太太與佳芝說起是否還有之前給她的絲襪,佳芝立馬答應下次給她再多帶一些。男人越有權,女人便越「有權」。太太們的麻將並不簡單,多少見不得人的勾當在她們的嬉笑怒罵中便做成,男人愛把公事在酒局上辦成,而女人在家中的麻將桌上即可。

此時易先生登場,不苟言笑,始終陰沉著臉。易先生坐車至家中大門,他將車門打開後便一個箭步進入大門,而後快走迅速進入家門,直至進入家中才稍稍放鬆。進門之迅速已能表明易先生作為一個漢奸的謹慎與恐懼,哪怕家門外有重兵把守,他依然不肯放鬆警惕,因時刻都有被暗殺的危險,故他不得不比常人要謹慎百倍。

易先生走至牌桌前,佳芝只看他一眼便低下頭,表面上依舊平靜,內心卻已暗潮湧動,一時她竟忘了抓牌。此時易太太注意到馬太太手上的鑽戒,估摸著有三克拉,馬太太便說:「我這隻好嗎?我還嫌它樣子老了,過時了呢。」聽畢此言,易太太順勢向易先生撒嬌著說:「上次那隻火油鑽不肯買給我,現在值多少錢了?」易太太表面上是對易先生撒嬌,實則是向她們眾人示威,我是正室,我可以光明正大與丈夫撒嬌恩愛,但你們都不可以。聰明的女人便是如此,易先生雖在外諸多情人,可最後他總會回家,她終究是他的正妻。易太太從頭至就全數知情,但她不願捅破。捅破有什麼好的?亂世之際又有何人給她買昂貴的鑽戒,吃好住好有錢花又有人陪她娛樂消遣,且不少人忙著在麻將桌上送錢給她,她還要怎樣?未必下一個男人會比易先生更好。世上有幾個另女人稱心如意的男人?有才華的男人未必有貌;英俊的男人未必有錢;有錢的男人又未必有權;有才有貌有錢又有權的男人,那一定有情人。因此聰明的易太太懂得如何抉擇,有些事情守口如瓶,對大家都好。

此處又有暗示,易太太說易先生不肯給她買火油鑽,可而後卻願意買最昂貴的鑽戒給佳芝,女性向來敏感,既我已注意此話,佳芝更不會忘記。是以當她見這鑽戒之時,才不顧一切地讓他逃,他是真心待她的,她知。而後是女人們討論去何處吃飯,易先生給了王佳芝一個眼色,示意她去別處與他幽會。王佳芝心領神會,看一眼時鐘趕忙說,有別的約會要離開。這一場麻將戲幾乎已將人物關係全數交代了。

鏡頭切至學生時期的佳芝與同學們,彼時因戰事的緣故他們一同轉至香港念書。在車上女同學們相互談笑時,佳芝卻無意間看見鄺裕民,在一群「歪瓜裂棗」的男同學之中,王力宏所扮演的鄺裕民自然英俊逼人,而我早已說過一見鍾情僅限于帥哥與美女,佳芝望著與眾不同的鄺裕民同學,只那一眼,便愛上了他,仿佛他穿著的普通白襯衫都散發著耀眼的光。年輕時期的愛總是簡單,也許只是那日陽光正好,而她正好看見了他。

我是極愛細節之人,有一處細節是佳芝的父親再婚,她雖輕描淡寫地對舍友說:「我爸爸結婚,我給他寫封祝賀信。」但越是隱忍的情緒便越使人難過,她豈可不難過?她的父親帶她弟弟去英國了,但沒有她的份;她的父親與他人結婚了,但沒有她參與的份;她的父親、弟弟與新的母親重組家庭了,唯獨沒有她的份。於是她去電影院看電影,此時正放映著《寒夜琴挑》,四周漆黑,誰也看不見誰,此時無人會關注你的喜怒哀樂,她終於能肆無忌憚地宣洩情緒,她哭至肝腸寸斷,縱使難過至此,她仍竭力不哭聲。這個女孩子如此年輕,如此倔強,倔強之人註定吃的苦頭要比常人多。

佳芝與鄺裕民第一次接觸是他與佳芝的好友聊話劇,然世間事事難料,佳芝意外成了主角。待演完話劇,她與友人在細雨中手挽著手邊走邊唱《畢業歌》,「我們今天是桃李芬芳,明天是社會的棟樑。我們今天是弦歌在一堂,明天要掀起民族自救的巨浪!」這首歌出自電影《桃李劫》的插曲,此時演唱再適合不過,他們是激情蓬勃的愛國青年,他們滿腔熱血想為國家做些事,而不僅僅是在話劇之中。

鄺裕民決心刺殺易先生之時說:「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此句卻是汪精衛所寫。於是年輕氣盛的五名抗日青年,天真的安排了一齣戲。佳芝本不想參與,可因友誼的力量,因她的心上人低下頭說:「我不是想勉強大家。」佳芝不願她愛之人因她的遲疑而不快,便答應願與大家一起。這或許有些許愛國之心的緣故,但在我看來更多的是因為愛情,男人總心懷大事,女人則多心系愛情。只是佳芝並不知,她正一步一步地從人間走向地獄。

此片中有不少麻將戲,最精彩的當屬佳芝與易先生打麻將的那一場。易先生打七筒,佳芝要吃,但易太太碰了去,過了一圈易先生又打七筒,這用意未免太過明顯。佳芝上一圈已說要吃七筒,但凡稍會些麻將之人都知下家要這張牌,如無必要當然扣著牌先不打,可易先生卻故意打給佳芝吃,這明顯是以七筒換「美人」呀。朱太太與易太太彼此心照不宣,佳芝亦明顯一愣,但也必須吃,她別無選擇。此時場上四個人的氣氛非常微妙,他們此前正談論著給易先生找個新裁縫,佳芝為了緩解氣氛說:「等易先生有空的時候,你給我打個電話吧。」邊說邊拿出紙筆欲抄寫自己的號碼,易太太此時尷尬地說:「麥太太,我有你電話。」佳芝這一舉動何等明顯,易太太豈會沒有你麥太太的電話?倘若沒你電話又豈能約你前來?你不就是故意要讓易先生知道你電話嗎?但佳芝還是固執地將自己的電話寫在了本子上,到底是年輕。

此時易太太已心知肚明。她心想:「你這小騷貨,竟敢當著我的面勾引我丈夫。」嘴上卻立馬改口說過兩天還有很多地方打折,去別家再看看。但年輕的佳芝再次犯蠢,她竟說:「易先生喜歡那種,是英國進口不打折的。」這話定會刺激易太太,一個女人倘若連自己的丈夫所喜何物還要旁人告知,面子何在?她定想:「你比我還了解我丈夫嗎?他是你丈夫還是我丈夫?我丈夫喜歡什麼還要你來告訴我?豈能不氣,簡直氣死!」易先生卻不置可否地說:「是嗎?」心裡肯定想,呀,看來這小女子背後定是做了不少功課,以致如此了解我。主動送上門的鮮肉,不吃白不吃。

於是易先生趁著俯下身吃糕點之時悄悄將佳芝電話記下,此時佳芝意料之中地胡了。因著易先生的故意,麥太太今日終於不輸錢了。易太太壓抑住心中不悅,勉強一笑說:「你今天倒手氣好。」說這話之時意味深長地看了易先生一眼,朱太太此時亦十分憤懣,竟不顧禮數直接將易先生的牌全數推倒,要一探究竟--你易先生是否故意「亂打」,以此來討好她。但易先生卻滿不在乎,我就是明目張膽地討美人歡心,你們又奈我何。

既已知佳芝的號碼,又有找裁縫這個契機,約其相見一切順理成章。易先生主動邀佳芝去裁縫店,趁佳芝換衣服之時,易先生藉機詢問裁縫:「麥太太衣服平常都在這裡做的嗎?」他始終是警惕的,畢竟如他這般人無法不小心仔細,他對所有人都心存疑慮。而老實的裁縫回答之時明顯一愣,這一愣便道出了問題,倘若她真是麥太太,的確常來此做衣服,那麼他的回答應是下意識點頭,立即回答,可裁縫卻遲疑了片刻。連我這尋常人都已察覺出有異常,何況是精明狡猾的易先生?

之後他們去西餐廳吃飯,易先生對佳芝倒誠實,直說不看電影是因不喜歡黑的地方,又說選這家餐廳是因這家菜難吃,但好在夠隱秘。易先生看似殺人如麻,但心裡比誰都怕,是以他必須謹慎又謹慎。但究其緣由不過是因為,他怕死。

此時鏡頭切至佳芝喝酒時在杯子上留下的口紅印,易先生看了一眼佳芝杯子上的口紅印,意味深長地對她說:「留心的話,沒有什麼是小事。」我想導演想表達,佳芝於易先生而言是誘惑的,她是那樣一位年輕又美麗的麥太太,而紅色則代表著慾望之火;同時亦暗示我們易先生此時已知佳芝的身份,佳芝的幾處細微之事都出現漏洞,易先生已有所察覺。佳芝雖演技不錯,但終究是年輕,杯子上的口紅印出賣了她,在喝酒時將口紅印留在杯子上是一種不禮貌的表現,出入上流社會的麥太太會不知嗎?女人在塗口紅時喝酒如何不在杯子上留下痕跡,在他們所處的上流社會是一種必要學習的禮儀吧。倘若當真不小心留下了痕跡,也該用手帕小心擦拭掉。佳芝卻無動於衷,全然不知已露出破綻。我以為,要讓一個涉世未深的普通大學生扮演成熟美麗,精明魅惑的貴婦人,無論其演技如何高超,無論她頭腦多聰穎,可在許多平常的小細節之處總歸會露陷。畢竟佳芝與真正的貴婦人所處的背景與成長的經歷均不同,許多事情是騙不了人的,何況欺騙的對象是事事小心、時時謹慎的易先生。他只一眼便洞悉一切,是以他立即問佳芝關於麥先生的事情。佳芝倒也聰明,立即還口:「你要是對小麥那麼感興趣,那下次吃飯我帶他一起過來。」

此時易先生已知佳芝並非麥太太,何以不識破她且繼續與佳芝糾纏,我想約莫是因佳芝的美貌,佳芝那時多年輕。易先生自己也說:「這樣輕鬆的說話,對我來說真是很難得。」他還說:「你和別人不太一樣,你不害怕。是不是這樣?」易先生的身份註定會使旁人心生畏懼。但佳芝不害怕,初生牛犢又豈會怕虎,年輕即無敵,任你易先生是皇帝是猛獸,亦要與你對視而不慌。也因如此易先生覺得佳芝特別,十分特別。易先生要的亦不過是新鮮刺激,縱使這個女人有些危險,他也要與她遊戲一場。此時的易先生斷然不知情場老手的他也會有一日深陷愛情之中,無法自拔,與她一同走入地獄,萬劫不復。

事已至此,佳芝他們以為已成功一半,豈能半途而廢?但再做下去便只有一條路--色誘。那晚,他們讓沒有性經驗的佳芝和梁潤生做男女那事,她是氣憤的,她豈能不氣憤?他們早已背著她商量好一切,甚至不曾問她一句是否願意,而她只能任其擺布,那一瞬間,她心覺他們背叛了她,她儼然已成了他們成功的工具。與梁潤生做那事,像一個妓女一般。忽然想起之前的一個鏡頭,他們與曹德禧見面的那晚,他們在談話,王佳芝在樓下看了一眼樓上的妓女,若有所思,似乎冥冥之中那個妓女就是她的命運。

佳芝曾喜歡過鄺裕民,因喜歡他是以不顧危險地幫他,因喜歡他費盡心力只為換取對方的一個笑容。那晚佳芝對他失望至極,他竟願意讓她與別的男人睡覺,為了他那所謂的「革命」,男人要做大事,便可犧牲一切,而女人不過是任人擺布的棋子,不過是犧牲自己的身體又算什麼?男人都是自私的。她終於不再喜歡他,自此心裡再也沒有鄺裕民這個人。佳芝的第一次是與梁潤生一起做的。她開始有些緊張與羞怯,而後是突如其來的疼痛與隱忍,到最後的恍然大悟與無奈,帶著一絲絲羞辱與憤怒,湯唯表現得十分完美。電影里佳芝與梁潤生的「生理課」有兩場,有一個鏡頭是王佳芝赤裸著身體走至窗前嘆氣,也許她在尋思,這世上有何人是真正愛她,疼惜她之人。所認識之人一一從腦海中划過,卻沒有一個答案,事實上是一個都沒有,她心下悲涼。那一幀如一幅畫,窗外是陽光晴好,嬌花嫩葉,那樣的生機勃勃,窗內卻是她孤獨的背影--透露出淒涼與絕望。女人的第一次,總期望將它獻給最心愛之人,那是她最珍貴的禮物,這禮物世間僅此一份。但佳芝的第一次呢?就這樣被隊友出賣,將最珍貴之物獻給了一個她瞧不上的「嫖客」。她終於成為真正的女人,再也不是從前的王佳芝。仿佛她已乘船至海中央,四周是茫茫海水,已無法回頭了。

張愛玲的小說中寫,易先生折磨了佳芝兩個星期之後易太太電話方至。終於等至電話響了,她滿心歡喜地去接電話,結果卻是易太太辭行的電話--所有的努力與犧牲都成了無用功。她絕望至極,她心覺自己與旁人已變得不同,而她的同學亦不敢正視她,她做了如此大的犧牲,世界卻瞬間已換了模樣,一切皆成空。佳芝亦不再與他們交談,心中戚戚,終究是自己傻,她說。這一齣戲未演完便草草收場,旁人都與原先別無二致,唯獨她不再如從前。最後幾個男生合力將曹德禧殺害,四個男生均捅了曹德禧幾刀,好似將這些日子所積的怨恨全發泄在他的身上,否則他們便一無所獲,無勞無功。這一齣戲他們均演至筋疲力竭,甚而所有的人都付出了代價,所有的人。仿佛就是這一夜,他們都長大了。

三年後。不過幾年光景,佳芝卻已無往昔生氣,臉色蒼白而死氣沉沉,宛若患了一場大病,將身體里的養分全數抽走,只留下那一場空白。幾年前,她經歷了獻身、演戲與殺人,已不是從前雖不苟言笑卻青春簡單的王佳芝。佳芝去領米,鏡頭裡那些平民冰冷木訥的面龐,與她別無二致,世界已變至如此了嗎?佳芝的舅媽亦並非好人,她將父親留給佳芝的房子賣掉,可答應供佳芝念完書。而念完書之後呢,大概便一刀兩斷,不會過問佳芝的死活了吧,我在她舅媽的眼裡只看見了金錢利益,她多狡猾,供她讀書的錢與賣房子的錢相較,自然是後者多,這一樁生意,她賺了。可親人之間的感情呢?沒有,只有利益。

世界雖已變至面目全非,但喜愛電影的佳芝卻未曾變。能看出她的生活並不富裕,可她還是將手中為數不多的錢買了電影票,她去看《斷腸記》,可惜看至一半便被新聞宣傳片所打斷,卻意外與老同學重逢,佳芝並未看見她。可她的老同學已然在心中醞釀著他們的計劃,於是鄺裕民來尋佳芝,並提出讓佳芝繼續那一年的計劃。這一次他們的計劃少了年少的單純與無知,多了老吳等專業團隊人員的周密策劃。佳芝這幾年過得實在混沌,似乎所有的事情都沒有一個目的,不知活著為何物,她一無所有,不如答應老吳,生活便多了一條出路,不過是一場賭博,以生命為賭注。她要贏。老吳初始便告訴她最可怕的結果,甚而給至她一顆藥丸--吞下這顆藥丸便即死亡,十分迅速,不會有任何痛苦。面對老吳的嚴肅訓導,倔強地她說:「我能做到」。這場賭博,一旦開始,便不能半途而廢。此番賭局只有兩個結果,要麼佳芝贏,她便贏得賭籌,自此遠走高飛,開始全新生活,而易先生則死;要麼她輸,便失去生命,人生從此結束,反正她本一無所有。當她踏進賭場,便第二次邁入了地獄之中,只是這一次沒有回頭路。

與易先生再次重逢,佳芝溫柔地問他:「很忙吧,你瘦了很多。」我想不僅是易先生,即便是我亦能察覺出這個麥太太變得不太一樣了。從前的她雖同樣是艷麗的妝容與衣裳,但說話做事都透著小女生的天真與簡單,聰明是聰明,不過都是些小聰明,好似青春時期的少女偏要假扮女人,如《洛麗塔》中的洛麗塔,塗大紅色的口紅,衣著裸露,暗送秋波故意勾人魂魄,但女孩子的靈動明亮還是一眼便將其拆穿。故無論佳芝如何細心打扮至嫵媚動人,骨子裡的青澀勁卻因閱歷不足而被人一眼就洞悉真相。如今三年後再次相逢,佳芝卻脫胎換骨,已然成為另外一人。她沉澱了,變得溫柔楚楚,眉眼間已無當初的青澀稚嫩,好似她這些年曆經滄桑,變至成熟女人。眼神間流露出來的是那種溫柔與安定,十分吸引人,自然亦吸引了易先生。是以當佳芝問他喜歡什麼時,他說:「人來就好」。是的,其他不必,你來了就好。

張愛玲寫「事實是,每次跟老易在一起都像洗了個熱水澡,把積鬱都衝掉了,因為一切都有了個目的。」而李安導演將這個部分細膩的刻畫出來,雖說眾多人表示色情尺度頗大,但我卻覺這三場床戲是將她與易先生的感情步步推進的重要情節,甚至說是這部電影的靈魂也不為過。倘若缺失了這一部分,便無法獲知佳芝是如何一步步地愛上易先生,易先生又是如何漸漸對佳芝卸下盔甲。

第一場床戲,易先生在佳芝解絲襪之時忽然暴力地將她推入牆上,而後是將她的旗袍扯開,起先是用皮帶抽佳芝,而後將其手也一同綁住,易先生的暴力入侵顯然不帶一絲感情。他只是猜測與試探罷了。這一場虐愛賭局顯然是易先生贏了,可佳芝的一個面部特寫,她的嘴角卻露出一抹淺笑,此番賭局真正的勝利者是她。既已有第一次便還會有第二次,如此反覆,豈能沒有機會?她離成功又進了一步,她笑,狡猾的易先生,你終於入局了。不過是讓你暫贏,結果如何一切未知,我們繼續賭。

第二場床戲之前,佳芝對易先生說:「你相不相信,我恨你。」佳芝竟說出這句話,此時他們的關係已不是對立的敵人,已不僅是任務與身體的關係。之前佳芝只是在做戲,她要贏。但此時她竟說她恨他,女人若恨一個男人不外乎兩種,要麼是因感情之外的事情而傷害她,她會痛恨這個男人;要麼則是因愛生恨,是真正愛那個男人的。佳芝開始抱怨他說離開就離開,一句話也沒有,仿佛戀愛中的小女人。而易先生亦知她與三年前不同了,她已愛上他,他知道。易先生也將頭埋在佳芝的胸前說:「我說我相信,我已經很久不相信任何人說的話。」這句話里可看出一個漢奸亦並非易事。身旁定要有人保護,時刻擔心自己的安危,不知多少女特務來勾引他暗殺他,也因如此他害怕一切黑暗之地,唯一可發泄積鬱的只有「恩愛」……許多次易先生按住佳芝的頭,可他是恐懼與不安的,他的心中有太多無人可訴說的鬱悶,只能以此發泄。大汗淋漓過後他們緊緊擁抱在一起,我想,易先生心中對佳芝的防備已鬆懈了,而佳芝亦漸漸模糊了自己的使命。他們在地獄之中緊緊相擁,只有彼此的溫度相溶才有一絲活著的真實。在黑暗中,只有他們兩人在一起,這便是一切。

在影院裡,鄺裕民對佳芝說:「我不會讓你受傷害,我不會允許你受傷害。」甚感諷刺,佳芝亦如此想的吧。帶她捲入這場風波的是你,默許她與梁潤生做那事的也是你,現在你來說不讓她受傷害?傷痕累累的她究竟是誰害的?都是你一人啊,鄺裕民。佳芝終於知道鄺裕民是愛她的,那時她愛著他,甘願為他做任何事,一心想著他會愛上自己,畢竟他那樣優秀。可如今時境過遷,他竟愛她了。倘若是三年前,他們兩人便在一起了,但如今的鄺裕民已非她想要的男人,如今她想要的是易先生。自小便缺乏愛的佳芝是那種旁人對她一份好,她便還人家十分好的人。她原先渴望鄺裕民能夠愛她,但他沒有,甚而在一定程度上毀了她。而今她已看清楚,能夠給她充足的愛的只有易先生。她愛他,但她不能夠。她知不該愛上這個男人,她不能將民族大義棄之一旁。她心中的痛苦與掙扎無人能知,亦不能讓任何人知道。

在書房與車上,易先生兩次對佳芝言及重慶情報站與特務份子之事。我猜他已隱約知其身份,但又沒有證據表明佳芝究竟是不是的,故而他故意試探佳芝,已至於此他依然懷疑她,他是那樣慎重小心之人。他知她絕非麥太太,但又不知她究竟所要何物。她從不過問他工作之事,也就排除了偷情報的特務,然她亦絲毫沒有要暗殺他的意思,便並非是色誘的女特務,可她何以假扮「麥太太」故意接近他勾引他,他知她絕非善類,但又那樣充滿魅力,吸引著他。

第三場床戲,佳芝用枕頭蒙住易先生的眼睛。易先生並未反抗,他內心非常惶恐,他怕黑暗,害怕一切他未能掌控的未知事物。這一場戲是他們感情的升華,他們衝破了一切防禦線。佳芝說,他比誰都懂戲假情真這件事,只有這樣他才能感覺自己是活著的,只有在黑暗中,他才知道這一切都是真的。最後王佳芝哭了,因為痛,也因為愛。那時佳芝完全可用枕頭捂死他的,她亦見著了床邊上的那把槍,但她沒有。她說:「他不僅想往我的身體里鑽,還像一條蛇一樣往我心裡鑽,愈鑽愈深。」 而易先生經過多次的試探與身體的交融也終對王佳芝卸下盔甲,他知道,佳芝不會害他。他們兩人都不停地往對方心裡鑽,愈鑽愈疼,愈鑽愈深。

全片兩個半小時,而這幾場床戲不過十幾分鐘,只占很小的一部分。我卻認為它們是必不可少的,對人物的塑造,情節的飽滿度占很重要的部分。梁朝偉飾演的易先生惟妙惟肖,他的眼神時刻保持警惕與不安,內心的恐懼與不安表現的淋漓盡致。我只能說他演活了易先生。湯唯對細節的表現亦非常成功,青春無知的大學生與成熟美艷的少婦之間成功的轉換,內心的絕望與淒楚,表現的那樣出色。湯唯是真演得好。

在日本藝妓館裡,佳芝唱起了《天涯歌女》。我竟有想哭的衝動,心中良久徘徊著她淒涼的歌聲,易先生的眼淚以及他緊握著佳芝的手,似乎這已能說明一切,易先生與佳芝的無奈,這地獄之中的愛情,若再次相逢,希望是在美好的人間裡。

易先生神秘地讓佳芝將一份信交給某人,老吳等人卻以為是何等大事,結果卻是易先生送給佳芝的一份禮物。佳芝自小缺愛,她比常人更渴望愛,易先生讓她感覺到被愛的滋味,我想換做是任何一個女子,都會被易先生感動,感動的並非價值連城的禮物,而是他有送禮的這份情意以及對她的重視。物有價,情卻是無價。

之前並不明為何佳芝要在咖啡館裡播數次電話,讀張愛玲的小說才知那是他們之間的暗號。至關重大,凡事都須小心,處處細節都須萬無一失,倘若有一點漏洞便沒法生還,這一切都關乎性命。影片末尾佳芝的口紅印又出現了,我不知其他看客是否注意到這幾處的口紅印,許是作為女性的天生敏感,我一直注意著這幾處口紅印。這或許是佳芝最大的破綻,她直至死亡也不知易先生早已知曉她的身份。

易先生與佳芝去珠寶店取戒指之時,佳芝看著這份無比厚重的禮物,心裡無限感動,她滿含熱淚地看著易先生,四目相對,恍惚間,她知道他是真愛她的。在內心巨大的掙扎中,她叫他快走。他走了,逃走之迅速,甚而最後跳上車那一幕實在令人咋舌。佳芝一點也不後悔,這世上女子對待愛情大多相同,不論那個男子如何,女人哪怕一瞬間愛上,也常有些奮不顧身的味道。張愛玲的小說中所寫,「這個人是真愛我的,她突然想,心下轟然一聲,若有所失。」

在張愛玲的小說中我讀到的易先生對佳芝僅是感動,只覺得一紅顏而沒有愛。而李安的電影中,片尾處梁朝偉坐在空蕩蕩的床沿,撫摸著床沿,這是他與她曾經一起溫存之地,他淚眼朦朧,臉部抽搐,掩飾不住的悲愴寫滿臉上,毫無疑問,他愛王佳芝。

地獄中的愛情,在黑暗裡,一切都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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