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準備好了嗎?今晚我們就去公園。」沙爾基歪著頭問我。在伊朗約會一個賣淫女
一
「你準備好了嗎?今晚我們就去公園。」沙爾基歪著頭問我。
他一身黑衣,挑染成紫色的短髮在咖啡店的燈光下變幻著色彩,右耳上的鑽石耳釘耀眼奪目。
「當然。我需要穿什麼衣服?」對沙爾基的話,我有些不放心。上周,我好心送他去政府辦事,他告訴我政府門口可以隨便停車,結果我的車被罰了50萬里亞爾(約合100人民幣)。
沙爾基嬉皮笑臉道:「你想穿什麼?穿高跟鞋緊身衣去吸引同類,結果被警察抓走?」
「深色衣服、運動鞋」,他用眼睛從頭到腳掃了我一遍。「只要警察來了,你能跑得動就行。」
「今晚10點半,鬱金香公園南門見。」
23歲的沙爾基是我在德黑蘭大學的同學,外表謙遜低調,骨子裡個性張揚。畢業於藝術系的他經常出沒於各類藝術展會上,為「藝術之自由」的夢想奔波。沙爾基的另一個身份是失業青年,受伊朗經濟衰退的影響,他的同學中,有一半畢業一年多還沒有找到工作。
留學生身份讓我和沙爾基成了好朋友,在我面前,他可以無所顧忌地談論心裡的不滿。沙爾基曾說,自己是活在陰影里的人。我常請他喝咖啡,聽他講伊朗的故事。
上世紀70年代伊斯蘭革命後,伊朗政府頒布一系列法規規範民眾生活,比如要求女性上街時裹好頭巾,不得露出頭髮,不得聚眾娛樂等,由道德警察負責檢查。
昨天,我們談論的話題是:伊朗的地下生活。
杯里的咖啡快要喝完,我猶豫著開了口:「德黑蘭有吸毒和嫖娼的嗎?」這個問題我好奇了很久,但每次話到嘴邊又憋了回去。
「當然有。明晚我就帶你去看看。」他居然沒有猶豫就答應了。緊接著,他從兜里掏出了三根類似捲菸的東西,遞到我面前,「大麻,抽麼?」
「去你的!我們去找吸毒的?」我在桌子下面踢了他一腳。
「不,我帶你看看德黑蘭的性工作者。」
二
第二天晚上10點半,我來到和沙爾基約定的鬱金香公園。公園位於德黑蘭市中心,面積不大,比我想像中熱鬧許多,擠滿了晚飯後散步的市民,喧鬧聲在公園外都聽得見。伊朗人的晚飯時間一般在晚上8點到10點。飯後,夜生活就開始了。
沙爾基告訴我,政府禁止了一切具有西方色彩的娛樂活動,如打牌、唱KTV等,民眾的娛樂生活變得非常有限。因此每逢夜晚降臨,德黑蘭為數不多的公園裡都會擠滿放鬆消遣的人們。
我和沙爾基走進公園,狹小的草坪上鋪滿了地毯,圍坐著正在喝紅茶的家庭和說悄悄話的情侶。林蔭小道兩邊樹木環繞,路燈少,隱蔽的地方多,聚集著不少年輕人。
這裡怎麼會有妓女呢?我內心疑惑。
沙爾基領著我來到一條偏僻的小路上,這條路位於公園東南端,兩旁樹枝掩映,緊挨著窄窄的機動車道。唯一的光亮來自機動車道上來往的車輛。黑暗中,過分的寂靜讓氣氛有些詭異。想到伊朗夜晚頻發搶劫、性騷擾案件,我有些緊張,打開手機上的手電筒,一邊照著前方曲折的路,一邊緊跟著沙爾基。
「你這麼熟悉,難道你找過妓女?」我打趣道,試著讓神經放鬆些。
「我找過三次吶。因為手機被搶了,找不到那人電話了,否則也不用大老遠跑來這裡。」他說到最後,聲調陡然提高了一個八度。
我頓時來了精神。「你小子!沒想到你還真找過!你怎麼找著的?你朋友知道嗎?」
「我兄弟介紹的……」他說到一半,忽然拽了下我的袖子,又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指了指右前方。
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只見忽明忽暗的光點。定睛細看,發現是兩個倚著樹抽菸的女人。光線昏暗,我看不清她們的相貌,但兩人身材極好。
在沙爾基的建議下,我摘了頭巾塞進書包,然後把短髮弄亂,裝成了一個假小子。
「嗨!美麗的姑娘們,這麼晚還不回家?」我還沒準備好,沙爾基已經搶先一步搭訕。我跟著他往前走了幾步,低著頭。
沙爾基拍了拍我的肩膀。「這是我的室友,我們晚上散步走到這兒了。」
「你們好啊,小伙子們。我叫西琳,這是我的朋友斯敏。」一個甜膩的聲音傳入我的耳朵。
我抬起頭,看到一張從沒見過的伊朗女人的臉:誘人的唇彩和眼線,快翹飛到天上去的睫毛,臉頰上還有一顆用銀色眼線筆點出的小圓點。
我心中暗想,她們想必就是我們要找的人了。
「你好,你好!」我捏著嗓子,邊說邊打量她們。她們沒有戴頭巾,只是將頭巾掛在脖子上,像是隨時準備戴上。和大多數伊朗女人穿平底鞋或中跟鞋不同,她們都穿了高跟鞋。斯敏看起來20歲出頭,西琳要成熟一些,眼角旁的魚尾紋隱約可見。
沙爾基和兩人攀談起來,波斯語說得飛快,還故意壓低了音調。我聽不太清楚,插不了話,只是在一旁尷尬地站著,低頭看落在我鞋上的葉子。
「呀!外國人!」斯敏走到我面前,神情有些慌張。
「韓國人?日本人?」
「中國人。」我訕訕一笑。伊斯蘭革命後,伊朗施行相對封閉的外交政策,來旅遊和留學的人比較少。每當遇到外國人,伊朗人總會很好奇,圍上去問「你為什麼來伊朗」「你覺得伊朗怎麼樣」這一類的問題。
斯敏打量著我,看到我背後的書包後,用懷疑的語氣問:「你在德黑蘭讀書嗎?大晚上怎麼跑這兒來了?」
我被她問懵了。心想,如果承認在德黑蘭大學讀書,她必定覺得我不是嫖客,對我失去興趣;如果直接說明採訪來意,我又擔心她拒絕。原以為會很快進入調情環節,沒想到問題越來越多。
我猶豫了一下,決定實話實說:「我在德黑蘭大學學波斯語,是個作家,對你們的故事很感興趣,可以請你們喝杯咖啡聊聊天嗎?」
「哈,當然好了,可愛的傢伙。不知道你想喝多長時間的咖啡?地點你選還是我定呢?」說完西琳也湊了上來。
她和斯敏一起盯著我,像盯著她們的獵物。
伊朗警察 | 資料圖
三
我被盯得渾身不自在,正打算說點什麼。忽然,沙爾基扯了扯我的袖子,低聲說:「有人來了,像警察!」
西琳和斯敏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趕忙將頭巾戴上。西琳警惕地挺直了腰身,斯敏不安地躲在了樹後。
我感到後背一陣涼意,空氣像是凝固了。「別怕,我們去大路上。」沙爾基試圖讓我們冷靜下來,朝大路的方向走。斯敏攥住我,我感到她的手像玉一樣冰涼。
對面手電的燈光越來越近。斯敏微微顫抖地望著我,眼角泛出了淚花。我低著頭,大氣也不敢出。
就在一個月前,伊朗著名諷刺女漫畫家阿特娜僅僅因為和男性律師握了握手就被指控為通姦。我心中暗想,自己女扮男裝,還和斯敏牽了手,如果被警察看到就死定了。
「喂,頭巾!」沙爾基的一聲輕喝讓我驚醒過來,趕緊從包里取出頭巾裹好頭髮。一旁的西琳和斯敏目瞪口呆。
「你們在幹什麼?」迎面走來兩個身穿制服的警察,其中一個身材高大,緊緊盯著我們,粗聲質問道。
沙爾基輕咳一聲,往前走了一步,挺直身板,直視著警察說:「你好,警察先生。我們正在散步,這是我的女朋友西琳和她表妹斯敏,後面這位是我的中國同學。」
警察顯然不相信沙爾基的話,呵斥我們分別拿出身份證和護照。我的護照通常隨身攜帶,警察拿去後翻了翻,便交還給我。他們並不打算和一個外國人糾纏。沙爾基也帶有自己的身份證。
我很擔心西琳和斯敏兩人。她倆從皮包里掏出身份證,警察接過後看了看,好像沒發現什麼問題。忽然,一個警察拿起手電往兩人臉上照了照。
「頭兒,你看她們的妝!」後面的矮胖警察湊了過來,小聲嘀咕著:「你再看她們臉上,可別是讓咱們碰上了……」
高個子警察警覺地看著西琳和斯敏,點了點頭。他指著沙爾基,開口向西琳問道:「你是他女朋友?」
「是的。」西琳乖巧地點了點頭。
「他叫什麼名字?他的生日是什麼時候?這些你肯定知道吧。」警察追問道。
糟了!我心想這下完蛋了。我和沙爾基做了半年朋友都不知道他的生日,西琳和他見面不過幾分鐘,怎麼會知道呢?我的腿打起哆嗦,斯敏的手心也出汗了。
時間像是停止了幾秒鐘。沙爾基突然放聲大笑道:「警官先生,您真是問了個好問題。今天就是我的生日!我們正打算去法特米大街的咖啡店慶祝一下,走公園抄了個近路。對嗎,親愛的?」
「對的對的,沙爾基先生的生日就是今天。」西琳接到了沙爾基的眼神示意,趕緊補充道。
警察「哼」了一聲,又看了一眼沙爾基的身份證,不甘心地嘟囔著:「還真是今天,那祝你生日快樂!」
沙爾基立刻擺出恭敬的樣子,點頭哈腰地說:「謝謝警官先生,謝謝您的好意。」
「你們走吧。以後別一群人這麼晚還在公園閒逛了。」警察不耐煩地擺了擺手,讓我們離開。
我們四人被嚇得誰也不敢出聲,戰戰兢兢往前走了大概五百米,遇到一個長凳,斯敏膝蓋一軟,跪坐下來。
「嚇死我了……」斯敏撲進西琳的懷裡,後背抽搐著,大聲哭了起來。
沙爾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用力呼吸了幾下,心情勉強平復下來。
「謝謝,對不起。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說。」西琳轉過身對著我們,情緒激動,有些語無倫次。
「還有,你怎麼會是女的?那麼你剛才的介紹都是真的了?你說請我們喝咖啡,我還以為你是……」
原來,「去咖啡廳」、「喝杯飲料」都是伊朗妓女在接客時的暗語。她們起初會主動和客人搭訕,若是客人有意,她們就會拋出自己的暗語,然後進一步討論地點和價格,等雙方都同意了,交易就算達成。
剛剛經歷了「虎口脫險」,大家都沒有繼續交談的心情。我和西琳、斯敏兩人交換了手機號,約定第二天晚上7點在法特米大街咖啡館見面。回到家,繃緊的神經終於得以鬆懈,我沉沉睡去,夢裡全是鬱金香公園的參差樹影。
第二天傍晚,我早早來到咖啡館,卻等不來她倆的身影。猶豫再三,我撥通了西琳的電話。電話里,她的聲音含混不清,說不願意前來和我見面。
「斯敏和我都很害怕,畢竟昨天剛發生那樣的事情……」西琳的聲音很小。
我理解她們的恐懼。在教法森嚴的中東地區,賣淫和嫖娼不僅違反法律,還觸犯教法,一經發現,很可能受到被石頭砸死的酷刑——去年7月,伊拉克民兵在巴格達一座妓院槍決了28名娼妓。之所以沒有用石塊活活砸死,據說是為了節省時間。
聖城麥加發生的連環殺害妓女案更是聳人聽聞,9個月里有13名妓女被以相同的方式謀殺:擄到車上用伊斯蘭方巾勒死,屍體被扔到很遠的郊外,身上並沒有被性侵或是搶劫的痕跡。當地多數居民,不是對兇案表示無所謂,就是對兇手表示同情。報社甚至接到許多聲稱是兇手同夥的來電,極力讚揚清除這種不幹凈婦女的行徑。
我反覆安慰著西琳,向她保證不會提及她的真名,文章也只會以中文發表。
「可是我身上沒有什麼值得一寫的故事,也不是什麼值得誇耀的職業。我想我只適合生活在陰影里……」她的聲音越來越小,語氣里滿是無助和卑微。我仿佛看到電話那頭蜷縮在牆角抽泣的小小人影。
「當然,我尊重你的選擇。我寫文章,只是想讓更多伊朗以外的人認識更真實的伊朗。也許讀者中,有人能夠關注並理解你們的存在。」
「謝謝,我再考慮一下。願真主保佑!」電話掛斷。
又過了三天,當我開始懷疑西琳再也不會聯繫我時,她發來了簡訊。
「瓦里阿斯勒大街xxxx。你可以來我家裡聊聊天,不是為了我個人,我想講講我們這些人的故事。」
作者韓靜儀,留學生
編輯 | 王大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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