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魚》開頭五分鐘,以白客、孔連順為代表的內地喜劇新銳出演遊客,參觀動物博物館。雜亂環境,抽煙,打麻將,日常穿著,高密度對白,嚴肅主題與日常畫面的反差:這是周星馳無厘頭電影慣用表達方式。與《功夫》里包租婆出場段落非常類似。
但是這個相當於定場詩的段落實際效果一般。《功夫》里也有一個類似的段落:圍屋裡,租客們早起洗漱。這是由元華元秋何文輝一幫港片老炮壓場完成的,精彩絕倫。一句「包租婆,沒水了!」可以被影迷念叨多年。
而在《美人魚》里,人物設定、台詞、場面調度、布景、包袱設置其實都不差,差的是演員表達:王大錘孔連順們很用力,但實在是演不出地道無厘頭呆萌賤味道,氣場不搭。具備出彩可能的田啟文(少林足球里演過三師兄)被弱化到只剩下口吐白沫。這個時候,相信很多人會和我一樣嘆氣:這五分鐘里,要是陳百祥在多好,要是達叔在好,要是如花李健仁在多好,要是他們一個個都在,這部電影肯定差不了。
雖儘管起點略有挫折,其後依然不乏精彩段落:夜市對吼《世間始終你好》,無厘頭音樂亂入,這是周星馳常用手法:《唐伯虎點秋香》里的快板,《大話西遊》里的《only you》,毫無來頭卻效果凸顯,所謂無厘頭也;羅志祥的鐵板魷魚讓人想起大斧頭幫夜襲蜘蛛精段落,典型的糟改式黑色幽默;人魚刺殺劉軒,男女主角演技不能說嫻熟精湛,但也能看出《大內密探》刺殺段落的影子,甚至可以直追《東成西就》張學友戰梁朝偉的經典橋段。
到這裡,我們才能說,這部沒有周星馳演出的電影,總是帶著周星馳的影子。風格誇張、舉止怪誕、調侃況味、言辭無效,通過這種表演來展現、解構充滿現代性的現實社會,在星爺調教下,他們抓到了無厘頭的精髓:在環保主題、童話設定、特技逼真之外,還有歡聲笑語。我們不至於太失望。
這是周星馳只導演但不出演的又一部電影。周星馳正式執掌導筒可以追溯到1994年的《國產凌凌漆》。但是雖然是導演,這期間作品並沒有那麼強烈的個人導演風格,很多名作,毋寧說是周星馳表演與各路香港導演大咖結合的產物:《大話西遊》是劉鎮偉logo,它的脈絡是《天下無雙》、《東成西就》;《食神》與《蘇乞兒》、《唐伯虎點秋香》一樣,都是個人傳奇,後面站著谷德昭、李力持、王晶、陳嘉上等人,甚至還有杜琪峰(《濟公》、《審死官》)。而這期間唯一的一部全部周星馳元素的作品是《喜劇之王》,這部准自傳作品因為小人物奮鬥精神特質,成為個人創作生涯種思考境界的高峰、個人風格的集中體現。
直到2001年,《少林足球》的推出,周星馳真正從演員話語轉向了導演話語:特效開始代替對白成為電影新的看點,小人物依舊心酸,但畫面開始更有穿刺力。《功夫》更是凝聚周星馳個人情懷和創作傾向的巔峰作品。僅僅從動作設計、特效層面,這部電影都在香港電影歷史中占據一席之地,人們記住了它在金像獎最佳電影、最佳導演,其實它還包攬了最佳動作設計、最佳視覺效果、最佳剪輯等多個技術類大獎。《功夫》成為創作生涯的分界線:在此之前,周的大部分作品都是小人物成長史、屌絲逆襲辛酸路、傳奇英雄落魄記,是悲催英雄時代。
2001年後,這個時代宣告結束。這時候的周星馳淡化個人英雄主義,突破傳紀題材向工業化、團隊化、科技化作業的一次重大嘗試。那時候,香港電影故有的生產流水線已經有衰敗跡象,影人北上淘金潮導致的人才流失已慢慢顯現。同時,班底在更替、技術在創新、觀眾在成長,原有的純無厘頭喜劇風格只能越走越窄。周星馳顯然感受都到這一趨勢,著手改良自己的作品:寧可慢工出細活,也要讓作品更有看點、受眾更廣、與新電影技術結合更緊密。喜歡周星馳原來作品的人可能難以接受,但周星馳主動迎接了新潮流,突破尹天仇、唐伯虎、至尊寶。
於是我們迎來了周星馳的童話電影時代:《長江七號》、《降魔篇》,包括新上映的《美人魚》。他的戲份越來越少,親自參與自嘲糟改式無厘頭幽默創作頻率越來越低,退居幕後,成為徹底的影像建築師。而到了《降魔篇》、《美人魚》,他完全把演出任務交給自己調教出來的新班底:他們包括在兩部電影中分別出演唐三藏和警官的文章,出演空虛公子和章魚哥的羅志祥,出演沙僧和美人魚畫家的李尚正,還有林子聰、盧正雨、張雨綺等演員。
這些人就像《少林足球》里的隊員一樣來自五湖四海、各行各業:李尚正來自香港,以前干過主持;羅志祥是偶像派,歌手出身,文章是電視劇起家,過去一直拿京片子念白;鄧超則有自己的翠花味兒喜劇天賦,此外還有在《功夫》里嶄露頭角的林子聰、張雨綺:他們也許個個特質鮮明,但都不是吳孟達、陳百祥那樣在片場摸爬滾打出來的老戲骨老配角。
所以,當他們聚在一起,以周星馳名義製作新作品的時候,我們還要心平氣和地接受這種改朝換代:他們能幫周星馳織成人的童話夢,但必然築不起我們期望的無厘頭神話。事實上,缺少了原生產體系中那些元素:紮實的劇本支撐、棋逢對手老演員的對戲、小人物成長史的主題,哪怕周星馳自己出馬,也是回天乏術的。
因此,周星馳選擇踏實做一名認真編織成人童話的導演,而不是給人幻想並讓幻想破滅的演員,這是個無奈又正確的選擇。比一比同行們:年屆五十的成龍在十幾年吊威亞跳高樓後推出新七小福,老怪徐克把《龍門飛甲》做成古裝3D,把《智取威虎山》拍出了新味道;陳可辛用中國夢的方式,把新東方拍成《中國合伙人》:他們都將自己導演生涯轉型、調整、出新,以獲得新的生命。
也有些失敗案例:而推出亮三地原味的《三城記》的張婉婷,改編內地電影求新的《謀殺似水年華》的陳果,試圖重現風雲系列推出《迷城》的林嶺東,面對市場和口碑的乖戾,多少有一些吃力和迷茫:華語電影這個市場並不簡單,還不是藉助一句情懷就可以通吃的。《美人魚》拿下20億票房沖向華語電影最高票房記錄,也不是「星爺我們欠你一張電影票」說法能解釋得通的:不能將創作者的辛苦努力,用偶然的成功、情懷的變現、碰巧的傳奇來遮蔽。
站在電影本身角度判斷:《美人魚》是一部合格的科幻電影、合格的喜劇電影,乃至合格的無厘頭電影——它比我們在市面上看到的所有國產喜劇電影都要強出一頭。但是把這部作品周星馳個人創作年譜里,它能算合格的周星馳導演影,但算不上優秀的周星馳電影:對於看過太陽耀眼光芒的人們而言,再大的月亮也只是反射太陽的光。
但我們不能因為留戀陽光索性拒絕月光:強如周星馳都在改變自己,突破自己。正如戈斯塔·阿格倫所說,一個一直不變的人,會變成另一個人。在已滿頭白髮的年紀,依然不斷修煉一個導演的技能,不斷給觀眾帶來歡樂,這星爺值得我們起立鼓掌致敬。也許有朝一日,他覺得差不多了,從鏡頭後走到鏡頭前,說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