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過春節,幾乎都聽到身邊朋友的感慨:「這年味越來越淡了。」之所以覺得年味淡,是因為舊時那些烘托節日氛圍,體現節日內涵,生成節日文化的禮儀、符號、習俗,已經淡出了人們的生活,皮(禮儀、符號、習俗)之不存,毛(年味)將焉附?許多年輕人甚至沒有感受過以前過年的濃烈氣氛,對中國人最重視的這一傳統大節,更是幾乎沒有多少感情。
那麼,何不隨我拜訪一回宋朝,看看宋朝人又如何過春節,體驗一下彼時的年味呢?
臘月
時序一進入臘月,宋朝街市上的年味就越來越濃了,家家戶戶開始用豬肉、羊肉、魚肉腌制腊味,腊味不但可作年貨,還可以儲存到次年夏天:「臘月內可鹽豬羊等肉,或作臘法魚之類,過夏皆無損壞」。臨安的富貴之家,遇到了下雪天氣,還要「開筵飲宴,塑雪獅,裝雪山,以會親朋,淺斟低唱」;若是晴天,「則邀朋約友,夜遊天街,觀舞隊以預賞元夕」——那些準備用於慶賀元宵的歌舞隊,早已在大街上彩排開了。
市場迎來了節日消費的旺季:「街市盡賣撒佛花、韭黃、生菜、蘭芽、勃荷、胡桃、澤州餳」等年貨;商鋪「競售錦裝、新曆、諸般大小門神、桃符、鍾馗、狻猊、虎頭及金彩縷花、春帖幡勝之類,為市甚盛」;小販沿街叫賣「錫打春幡勝、百事吉斛兒」等吉祥物,「以備元旦懸於門首,為新歲吉兆」,「又有市爆仗、成架煙火之類」。
這裡有幾個名詞需要解釋一下:「撒佛花、韭黃、生菜、蘭芽」都是冬季的時蔬;「勃荷」即今人說的薄荷;「澤州餳」是一種風靡宋朝的飴糖;「新曆」即新一年的日曆;「桃符」是春聯;「鍾馗、狻猊、虎頭」都是年畫;「金彩縷花、春帖幡勝」與「錫打春幡勝、百事吉斛兒」則是過年時張貼、張掛的吉祥物;「爆仗、成架煙火」是煙花爆竹。
許多商家還要製作過年禮品回饋老主顧。百貨商店通常給老主顧送「門神、桃符,迎春牌兒」;紙馬鋪則印製「鍾馗、財馬、回頭馬」等年畫,「饋與主顧」;藥鋪會做一些「屠蘇袋」:小布袋裝入中藥材屠蘇,再用五色線紮成「四金魚同心結子」「百事吉結子」,送給老顧客之宅第,宋朝人相信,將屠蘇袋懸掛在門額上,可以「辟邪氣」。
從踏入臘月到除夕期間,宋朝人有兩個節日要慶祝,首先迎來的是臘月初八的「臘日」,也叫「臘八節」。這一天,開封與杭州的寺院要選用「胡桃、松子、乳蕈、柿栗」等小巧食材,煮成「臘八粥」,贈送給施主之家。藥店則將「虎頭丹、八神、屠蘇」等中藥材裝入小布囊,叫作「臘藥」,「饋遺大家」,用於臘月的保健。尋常人家也會做「臘八粥」,鄰里之間還要相互饋贈禮品。
到了臘月廿四日,是宋代曆法上的「交年」,家家戶戶不論貧富,都要準備「蔬食餳豆」祭灶,夜間「請僧道看經,備酒果送神」,所以白天街坊間市聲鼎沸,到處都是叫賣「五色米食、花果、膠牙餳、箕豆」等祭灶用品的聲音。市井中還有「迎儺」的祭神隊伍,敲鑼打鼓,向各戶人家「乞求利市」。
添置年貨,少不得要花銷一大筆錢。對大戶人家與中產之家來說,自然不成問題,但生活於城市底層的貧窮家庭,則恐怕應付不了過年的開銷。不過,窮人也有窮人的辦法:進入臘月之後,「街市有貧者,三五人為一隊,裝神鬼、判官、鍾馗、小妹等型,敲鑼擊鼓,沿門乞錢,俗呼為『打夜胡』,亦驅儺之意也」。這是一項很有意思的習俗,「驅儺」只不過是這一習俗的形式與附加功能而已,更重要的功能是它給了城市貧民一個獲得救濟的機會,同時又不失體面。
如果碰上了雨雪天氣,朝廷慮及「細民不易」,通常還會給都城的貧民發救濟金,同時減免租住公屋的人家三日房租。臨安有許多富戶,也保持著一種非常獨特而難得的慈善習慣:遇上大雪之日,這些富戶會「沿門親察孤苦艱難」的人家,「遇夜以碎金銀或錢會(紙幣)插於門縫,以周其苦」,或者「遣心腹人,以銀鑿成一兩、半兩,用紙裹,夜深揀貧家窗內或門縫內,送入濟人」。受接濟的人家第二天早晨起床,「展戶得之,如自天降」,以為是老天爺突然顯靈,卻不知其實是哪位善心人發的慈悲。
除夜
臘月的最後一天,宋人謂之「除夜」。這一天,士庶「不論大小家,俱洒掃門閭,去塵穢,凈庭戶,換門神,掛鐘馗,釘桃符,貼春牌,祭祀祖宗,遇夜則備迎神香花供物,以祈新歲之安」。這套習俗,至今在潮汕一帶仍得以完整保留下來:過年前,家家戶戶都要洒掃門庭,叫作「掃除」;都要貼門神、春聯、年畫;都要在除夕這天祭拜祖先、社神、天地,這叫「團年」。
宋代的「桃符」,其實就是今人所說的「春聯」,因為以前的春聯不是寫在紙上,而是寫在桃木板上,故有「桃符」之名。王安石有詩曰:「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說的便是:在熱鬧的爆竹聲中,舊年的最後一天即將結束,人們祈望新年生活更美滿,家家戶戶都忙著換上新的春聯。可惜今天城市中許多商品房的設計,連貼春聯的門楹都給省掉了,買副春聯都不知貼哪裡。
吃過年夜飯之後,宋朝的城市迎來了徹夜不眠的大年夜,「士庶之家,圍爐團坐,達旦不寐,謂之『守歲』」。孩子們跑到外面,繞街唱兒歌:「賣痴呆,千貫賣汝痴,萬貫賣汝呆,見賣盡多送,要賒隨我來。」這叫作「賣痴呆」,兒童以此相戲謔,也寄託人們希望來年變得聰明的意願。南宋詩人范成大有一首趣味十足的小詩,描述吳中民間「賣痴呆」的習俗:「除夕更闌人不睡,厭禳鈍滯迎新歲;小兒呼叫走長街,雲有痴呆召人買。二物於人誰獨無?就中吳儂仍有餘;巷南巷北賣不得,相逢大笑相揶揄。櫟翁塊坐重簾下,獨要買添令問價。兒雲翁買不須錢,奉賒痴呆千百年。」近代廣州仍有類似風俗,不過不是「賣痴呆」,而是「賣懶惰」。
除夕之夜,怎能沒有鞭炮之聲、煙花之色?宋代時,火藥技術已廣泛應用於節日慶典,人們利用火藥製成響亮的炮仗、璀璨的煙花,在節日裡燃放,圖個熱鬧與喜慶。除夕夜,宮禁之內,爆竹最響,「禁中爆竹山呼,聞於街巷」。皇室使用的炮仗不但響亮,造型也非常華麗,製成人物、果子的樣子,甚至做成屏風,「外畫鍾馗捕鬼之類,內藏藥線」,點燃後可連響百餘聲。民間市井,也是燈燭煙花「紅映霄漢;爆竹鼓吹之聲,喧闐徹夜」。
我的家鄉一直保留著除夕放鞭炮煙花的習俗,童年時除夕之夜噼噼啪啪響個不停的鞭炮聲,是我記憶中最濃郁的年味。沒有鞭炮的春節,年味該是多麼冷淡。不過現在的城裡人已經很難理解這樣的習俗了,他們甚至義憤填膺地要求城市在春節期間禁絕煙花爆竹。今天在城市裡燃放鞭炮煙花,確實會產生噪聲、火患、煙霧等諸多外部性,但這些外部性是不是可以容忍、克服?而政府的「禁炮令」又是不是基於權力之僭越而侵犯了社會自發的習俗、冒犯了另一部分器重傳統的市民燃放鞭炮的權利?這些,都是值得辯論的公共話題。
元日
正月初一,新年伊始,宋人謂之「元旦」「元日」,俗呼為「新年」。後世引入西洋曆法,為與陽曆1月1日元旦相區分,才改稱為「春節」。
農曆元旦這天,朝廷要舉行盛大、隆重的大朝會。一大早,皇帝起身上朝,先虔誠上香,「為蒼生祈百穀於上穹」。隨後,皇帝給太后拜年:「元正啟祚,萬物惟新。伏惟皇太后陛下,膺時納佑,與天同休。」太后回皇帝:「履新之祐,與皇帝同之。」然後文武百官向皇帝拜年:「元正令節,不勝大慶,謹上千萬歲壽。」皇帝答諸大臣:「履新之吉,與公等同之。」
大宋與大遼建立邦交關係,每年元旦,兩國都要互派「賀正旦使」,入朝相賀。西夏、高麗、交趾、回紇、于闐、真臘、大理、三佛齊等屬國,此時也都派遣了使臣來到東京,祝賀大宋元旦。在大朝會上拜賀皇帝之後,這些使臣被安排到使館休息,第二天(即正月初二)在各使館賜國宴;第三日,請到玉津園參加禮儀性的射箭比賽,朝廷會選出「能射武臣伴射」,在射箭比賽中表現出色的伴射武臣,不但可以得到皇帝的豐厚賞賜,而且「京師市井兒遮路爭獻口號,觀者如堵」,熱情絲毫不減今日的粉絲們對待為國爭光的體育明星。
民間更是熱鬧。在東京開封,從馬行、潘樓街、州東宋門外、州西梁門外、州北封丘門外,以及州南一帶,到處都是彩棚,銷售「冠梳、珠翠、頭面、衣著、花朵、領抹、靴鞋」與各種好玩的小商品,「間列舞場歌館,車馬交馳」。在臨安杭州,市民「不論貧富,遊玩琳宮梵宇,竟日不絕。家家飲宴,笑語喧譁,此杭城風俗,疇昔侈靡之習,至今不改也。」
按照慣例,宋朝政府會宣布:春節期間,蠲免公租屋的三日房租。又放開賭禁三天,即正月初一、初二、初三這三天,市民盡可縱情賭博。許多商家也以博彩、抽獎的方式銷售商品:中獎了可以以低於市價的價格獲得某個商品,抽不中則需以高於市價的價錢買下該商品。到了夜晚,貴家仕女也結伴出來逛街,進入賭場看人們賭博,到夜店飲宴,「慣習成風,不相笑訝」。即使是貧困市民,過年了,也要穿上「新潔衣服,把酒相酬」。
拜年也是相沿已久的習俗。「士夫皆交相賀,細民男女亦皆鮮衣,往來拜節」。宋朝出現了一種比較有意思的拜年方式——送賀卡。許多士大夫由於應酬太多,分身乏術,無法一一登門向友朋、親戚、同僚拜年,便委派家人手持自己的「名刺」(名片)前往拜賀:「節序交賀之禮,不能親至者,每以束刺簽名於上,使一仆遍投之,俗以為常」。一些富貴人家,因為前來投刺賀年的人多了,便在大門口掛一個紅紙袋,上書「接福」二字,接收各方投刺,類似於信箱。
這些拜年帖,通常由梅花箋紙裁成,二寸寬,三寸長,上面寫著受賀人姓名、賀詞、落款。南宋文人張世南家中收藏有數張拜年帖,是北宋元佑年間秦觀、黃庭堅、晁補之向一位叫「子允」的朋友拜年所用的名刺:「觀,敬賀子允學士尊兄。正旦。高郵秦觀手狀」——這是秦觀的拜年帖;「庭堅,奉謝子允學士同舍。正月×日,江南黃庭堅手狀」——這是黃庭堅的拜年帖;「補之,謹謁謝子允同舍尊兄。正月×日,昭德晁補之狀」——這是晁補之的拜年帖。
由於遣人投帖比親自登門拜年更為便捷,所以宋代士大夫群體很流行投帖拜年,「俗以為常」。當然也有人很不喜歡這種拜年方式,認為這樣拜年沒有誠意,比如司馬光就堅持不投拜年帖:「不誠之事,不可為也。」這位生活嚴謹的老夫子給人拜年,必親自登門。但投帖拜年的習俗也流傳了下來,盛行於明清時期。今天許多人逢年過節會給朋友寄送賀卡,可從宋朝的拜年帖找到淵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