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眼睛裡長了一根刺。
我分不清是左眼還是右眼。疼痛感總是從左到右,又迂迴,一陣一陣的。其實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刺,總感覺到一樣東西在我眼球里使勁戳著,生硬地疼,卻怎麼也揉不出來。
起初它只是像睫毛落進眼窩裡輕輕扎了下,後來那種感覺越來越尖銳。
這種疼痛是從我父親去世第二年的春天開始的。
我是一名獸醫,子承父業。十六歲那年就輟了學,跟著父親在周邊村走訪。見過濫情的公雞,缺了尾巴的貓,生下來四隻腳一個瓣而走不穩的豬。我看到那些動物時都覺得很好笑,我父親看到我一張嬉皮的臉,就用眼神狠狠地瞪我。
他的眼睛透著凜冽的光,我有時照鏡子怎麼學都學不來,從我小的時候,我父親只要稍稍瞟我一眼,我就自覺地直起身子,躡手躡腳地放下手裡的玩物回到房間去寫作業,但我依然不是塊讀書的料,高中讀了一年半,成績總是倒數,自覺地把鋪蓋卷了回了老家,跟他說:我不讀了,讀了也考不上。我父親沒抬眼看我,我就半躬著腰半低頭地站在離他一米的地方,身體微微顫抖,生怕他起來踹我一腳。但他沒有,他抽了三根煙,一句話沒說起身出去了。
第二天,他老早就起來掀了我的被子,悶聲說了句:起來幹活。當時正值寒冬臘月,我半側著身子,一下子從頭涼到腳,還想像往常一樣,裝著說夢話似的再多睡一會兒,但我突然意識到,這次不是母親叫我起床,而且我驚醒般地有種他要將我從床上拽下去的預感,我從昨天起就不是個讀書人了。
父親悶聲說完那四個字後,站在那,房間裡的煤油燈映得他的臉發紅,微微呼吸著一陣白氣,我趕緊穿好了衣服,縮著脖子,跟在他身後出了門。臨出門前,我母親塞兩個正熱得發燙的炕餅給我。她總是一言不語地望著我和父親,即使是後來父親的葬禮上,她都只是在一片哀嚎聲中默默留著眼淚。我母親的眼睛很好看,丹鳳眼,水汪汪的,我學不來我父親那鋒利的大神,大多原因是我的眼睛生得隨她。
從那天起,我每天早上,天微微亮,就跟著我父親出門走訪。一走便是兩年。
村頭的那棵棗樹榮了又枯,卻再也沒長出過新的枝椏。
我父親有一次跟我說著,這棵棗樹已經五十多歲了,比他還老上一輪,他們小時候沒多少吃的,每年都眼瞅著這棗樹抽新芽,每天都要數著結果子的那一天。有次他說著說著來一句:樹比人長情,人心有時比樹還空。一向寡言的父親說出這樣的話,不禁讓我打了一個寒顫。
父親做事的時候極認真,一絲不苟地翻著那些髒兮兮的禽獸的胳肢窩,扳開留著哈喇子的嘴,又把注意事項嚴謹細緻地講給那家人,可他們聽的時候都有一句每一句的聊些家常,父親很少回應,那些人沒說上兩句就止住了,有意無意的聽著。父親說話一向有底氣,人前也從來沒有唯唯諾諾過,也從不得罪人。但我從小就感覺到村裡這些人在背後風言風語著,說父親沾著太多禽氣,老是與禽獸打交道的人,眼裡的人,會透著惡意,他們說父親的眼睛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東西,甚至有人說他曾經瘋得和母豬說話。
我小時候,家裡的氣氛總是很古怪,每次父親回來,母親第一件事就是讓父親去洗澡,長年累月的,他們總是要吵幾句,有一次吵得凶了,父親摔了家裡的所有碗筷。
母親總是一臉沉悶而又固執地說著:你身上,有髒東西!
我沒感覺到父親身上有什麼讓人咽不下飯的東西,我只是看到那個時候父親眼裡冷冽的光,令人畏懼,後來在電視機上看到狼的時候,才知道那種眼神的畏懼來源。
村頭的路,一天比一天寬,那棵棗樹也枯得差不多了,有一年冬天,下起了大雪,早上起來,屋外白茫茫的一片,遠處山巒綠白交加,整個蕪村都一片澄凈,清晨起來,走在路上聽到吱呀吱呀的聲響,像是大地的迴響。那是我出生以來見過的最大的一場雪,我跟著父親一深一淺繞過那棵棗樹,意外的發現棗樹上抽了許多綠芽。父親步伐加快了許多,念叨著:活過來了。可第二年,那棵棗樹徹底枯死了,我記得當時父親看著低垂下來的樹枝時,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我越來越能察覺到父親快速地衰老,起初是他的飯量,他吃得越來越少,身形也愈加消瘦,直到有天他拿著筷子夾菜最後撲到了桌子上,發出一聲愚鈍的悶響,我和母親都停頓了一下,也沒望向他,繼續扒碗里的飯,只聽到父親將盛滿飯的碗往地上一摔,飯粒濺了我一腳,他沒說話,顫顫巍巍地回了房間。那個時候父親才四十多歲,卻比同齡人老許多,頭髮沒白,臉上的皺紋卻堆了好幾層。我母親常看著我,臉上有說不出的憂鬱。
父親的早衰,讓二十歲的我獨自去看診。他說:再愚笨的人,也該出師了。我自知自己不是個愚笨的人,可沒有父親在場,連說話的語氣都顫顫巍巍。父親休業以後,起初還會出去轉轉,到最後幾乎不怎麼出門,有天中午我出診完回家,發現從門中走出一個老人,佝僂著身子,杵著一根拐杖,我本以為是村裡上了年紀的長輩,心裡還想著叫哪位叔,準備張口,他一抬頭,我才發現,是父親。
父親也不說話,只聽到拐杖錘地的聲音,他就那樣一聲一聲地走出了門。這樣回憶起來,我眼裡的那根刺不是從父親去世的那天起才有的,而是從那天沒認出父親就長在了眼裡。因為在後來的出診中,總是有人問我為什麼揉眼睛。
那兩年,村裡的出診都沒有什麼大事故,村裡的人漸漸忘了父親這個老獸醫,他們開始像當初叫父親那樣地叫我。
那天晚上回去跟父親喝酒,他多喝了幾杯,吧嗒著嘴好一陣子說:我十六歲開始跟著師傅學醫,醫者只能醫身,不能醫心,更何況前面還帶著一個獸字。他頓了一會兒,我二十歲那年,遇到了你母親。他說完這句,母親在廚房收拾碗筷的手停了下來,朝外嚷著:讓你別提那件事。
我以為父親是喝多了懷念起了青春,他卻大聲喝道:它不可能跟我進墳里!我手中的杯子一顫,灑了半杯酒。母親失了神色,拿起一個碗往盛滿水的鍋里一扔,濺起大片的水花。父親咳了幾聲,繼續說著:我像你現在這麼大的時候,師傅轉了行,不再做獸醫,沒多說半句就把所有行當給了我,師傅說拿了這些行當,不愁沒飯吃,我就安安生生地拿了它們回了家,第二天師傅就離開了村子,村裡人都說師傅瘋了,我不信,也是在那一年,我跟你母親結了婚。
父親說這些毫無邏輯,我聽得不大懂,那些日子我總想找機會跟父親說我不打算再做獸醫了,我想跟村裡其他年輕人一起出去闖闖,那兩年陸續有人從村裡出去,到大城市裡謀活計,聽說那裡遍地都是水泥路,奔馳而過的車子,花花綠綠的,天黑了,那些彩燈比我們這任何一個燈籠都要亮。聽人說都令人神往,更別說想要自己親自去看看了。但我一直都不敢跟父親說,更何況村裡每家每戶養的牲畜越來越多,每天都忙不過來。
他繼續說著,那一年,你母親剛嫁進門,村頭葉家就出事了,他家唯一一頭山羊病了,不吃東西,發著高燒,趕過去看的時候,已經奄奄一息了,那一大家人看著干著急,老太太眼淚都急出來了,呼著:這可怎麼辦吶!他們家媳婦懷挺著大肚子,也站在那,我出訪兩三年都沒遇到那麼嚴重的情況,救不了,半條命都救不過來,那老太太更是急著上躥下跳,指著我鼻子罵我混,說我是不上道的庸醫,旁邊幾戶人家也圍了過來,一個個都說著我是娶了媳婦忘了本。
之後呢,我突然聽了進去,警惕性地問了一句。
那頭羊死了。
「奧,那也是……」
我沒說完,父親就打斷了我。他們家媳婦那一年生了個崽,頭上有兩個角,村裡人都說那是羊投胎,遭了報應,才生了個妖怪。那孩子在生下不久,就被他家人抱山上扔了,沒過半個月,他家媳婦喝農藥也死了。他家人來我們家鬧了半年,硬說是我害得他們,最後還是居委會來了把人拉走了。你可能沒注意到,在村頭那棵棗樹的後坡上的那個土屋,就是他們家的。
我怎麼想都沒想起那土屋,母親從廚房洗完碗板著臉出來,仇視著父親說著:你非得跟孩子說這個干甚,那都是老事了,你還嫌風言風語不夠啊,一輩子沒見腰直過!父親氣得直哆嗦,竟吼了起來:你看過那個孩子的,明明只是前額比較突出,哪裡來的角!那老太太放屁,那些人眼睛都是瞎嗎?母親嘆了口氣,回房去了。父親強烈咳嗽了起來,吐了口痰,又喝了一杯酒。末了,他說著:我何嘗不知道那一頭牲口,是一家人的性命,我也想救啊。似乎在自言自語。
我還是忍住了沒跟父親提要去外地的事,想著興許要緩一緩。再說,快到了年關,又要忙起來。
但父親還沒有熬到那一年年關就去世了。
父親上山那幾天,下大雪,又是一陣又一陣的吱呀,棺木重,路上全是深厚的腳印。在母親的回憶里,那場雪是我出生以來最大的一場,我覺得不是,卻沒有反駁。
來年的春天,我經過村頭,發現那棵棗樹被人砍了,根基旁竟沖滿了一叢叢綠芽,村裡的年輕人又陸陸續續出門了,也有人來邀我,母親聽人找我去大城市,臉色沉重,卻也沒說要阻撓。
那段時間,村裡陸續有幾家母雞生病,都是不吃食,連續幾天就死了,跟著去看了最初出現這種情況的人家,去的時候,他們家裡人都在咳嗽,心裡一緊,怕是趕上禽流感了。問了才知道是把死去的雞給燉了,小孩嘖嘖嘴說著,都喝了三天雞湯了。
我找了他們主家的,讓他看到再出現病怏怏的雞就直接扔火堆里。他一聽往後退了幾步,兩隻手交叉著說著:你是不是也跟你那爹一樣瘋了。我氣不打一處出,過去掄了他一拳,旁邊的人把我兩扯開的時候,就看到我母親站在不遠處,眼裡浸著淚水望著我。最後我跟我母親回了家,那家人在身後叫囂著:你這下三濫的庸醫。
我突然想到當初他們那樣罵我父親,說他混。回了家,我母親什麼都沒說著去廚房做飯。晚飯的時候,我跟她說我要跟人出去了,打算下個月走。她沉默了好一會兒說著:先把手頭要緊的事辦了吧,那些病秧子,是禍害,還是得燒的。我扒了口飯,點著頭。
第二天,去了另外幾戶人家,是一樣的病例,好說歹說,最後都被人轟出了門。
每天我都被母親催促著出門,眼睛也開始疼得厲害,有幾次疼得睜不開,但沒一個人聽勸,他們什麼都聽不進去。
他們罵罵咧咧地,差點又要動氣手來。
母親看我的眼神愈加憂鬱,那晚回去,她等我回來吃飯,我叫她,叫了兩聲,她都沒回應。我那幾天在收拾行李,她也沒多說什麼。
沒過幾天,早上母親出門洗菜回來說著最開始跟我打起來的那家的老太太得了流感,發燒四五天,沒緩過來,死了。母親說這件事的時候,整個人失了神。
那天下午就有一大堆人趕到我家門口,嚷著要找我,說是怕那些雞再害人,問我怎麼個燒法。我讓母親跟他們說我出門了,讓他們先回去晚點再來。人群急躁得很,在屋外你一句我一句吵了起來,說是哪家牲畜先感染的,吵了一個多鐘頭就都散去了。
我答應了人,第二天跟他去外地,到大城市去。獸醫的行當都被我收拾了起來,扔在了二樓。心裡想著,讓他們自個兒燒去,下午只想好好睡一覺。但怎麼也睡不著,眼睛生硬地疼,疼得直流淚,那一晚沒吃飯,先睡了去,結果一宿沒睡。疼得我直想用手把眼珠子扣出來。我沒跟母親說,怕她念叨,她已經好幾天沒怎麼說話了。
我突然想起父親說的那句,人心有時候比樹木還空。
我一手捂著眼,一手提著要出門的行李,天剛微微亮,村子裡靜悄悄的,只有早出放牛的老漢,母親依舊塞了兩個熱乎乎的炕餅給我,讓我在路上吃。
翻越了好幾個山頭,趕了兩小時的路才到集市。
臨上車前,我去了趟集市的公廁,出來洗臉的時候,又去看了看疼得發紅的眼睛,我突然發現眼睛裡有一樣特別尖的東西,還在抽動著,仔細湊近鏡子,瞳孔里竟然站著一個人,他正用拐杖使勁往外戳著。
我看仔細了,那個人,是我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