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如一支燃燒的香菸
不惑之年轉眼即逝,一抬腿就惶惶然踏進了該知天命的門檻。
看來我是永遠不能超凡入聖了,他想。不斷增長的年齡並未授予他精緻生活的密碼,生命之舟已駛完大半個航程,也未獲取到如何順風順水的智慧。在本該已不惑的年齡,滿腦子還是裝著疑問;站在知天命的門檻上,除了感到生命如手中的香菸正越來越短外,對如何給所剩不多的歲月塗上一抹亮色,讓餘生變得更有意義依然一片迷茫。
記得二十歲參加工作那年,年齡和他今天差不多的老闆在作工作報告時,氣吞山河的說「人的一生,就要在地球上劃幾條道道」,當時這句話是多麼讓他熱血沸騰。後來,他又無數次聽到諸如此類的話語,如努力工作,快樂生活,用熱情和智慧書寫生命的華章,等等。他沒有智慧,但不乏幹勁和熱情,於是便在命運的安排和這些鼓舞人心的話語激勵下,跌跌撞撞地開始了他的人生。
轉眼三十年過去了,回望和盤點一路走過的歷程,他發現自己不僅沒在「地球上劃幾個道道」,甚至也沒留下一行淺淺的足跡,猶如在海邊沙灘漫步,剛踩出的腳印回頭便被漫過的海水抹得一乾二淨。又好象手的菸灰,被輕輕一彈便消失得無蹤無影。五十年的歲月,只有前二十年在父母的庇護下,在老師教鞭的敲打中,留下了難忘的記憶。那時儘管貧窮卻充滿了快樂,儘管不知路在何方卻充滿了對未來的嚮往和掌握自己命運的滿腔豪情。如果能留在記憶深處的東西都算印跡的話,那這也許就是自己人生里最深的留痕。兒時和朋友抓石子玩泥巴的遊戲、弟弟與他爭一雙兩塊錢的輪胎皮做的涼鞋時的大哭大鬧、第一次穿上大哥買的膠鞋時的興奮、父母進城賣菜深夜歸來的身影,以及老師的厲聲呵斥和自己挑燈苦讀時對未來的憧憬,都深深地沉澱在記憶里,不時泛起並引起會心一笑,眼角便自然而然的有了淡淡的淚痕。
生命如一支燃燒的香菸
自此以後,生命就如一支點燃的香菸,在一呼一吸間節節化為灰燼。從一個單位到另一個單位,從一個剛熟悉的環境到另一個陌生的環境,娶妻、生子,為養家餬口疲於奔命。一直在努力,但成功卻總是和自己捉迷藏,看似觸手可及馬上又倏然遠去。有時即使實現了某個小小的目標,但似乎也未從中體味到成功的快樂和喜悅。因參照物變化而不斷加重的生存壓力,人生理想眼看漸行漸遠的內心焦慮,自愧無力給家人帶來財富和體面而不敢看老婆陰晴不定的臉色,不想聽孩子成績不好而受到責罵後的委曲哭聲,所有這一切,都化為無形的鞭子,抽打著自己在命運安排的道路上狂奔,肆無忌憚地揮霍著從未計算損益的生命。隨時裝出一張陽光燦爛的笑臉,在奮力游向「明天會更好」的浪濤中沉浮和顛簸。只是偶爾站在深夜的陽台上,點燃一支香菸,和著一口輕煙吞下生活的無奈和心靈的寂寞。
就這樣,歲月一年年消逝,條條皺紋爬上曾經光潔的額頭,滿頭烏髮盡成繁霜,健壯的身體日趨衰老。現在,兒女大了,老婆也因不再對我抱有與眾不同的奢望而認命。回望和盤點自己的來路與收穫,竟是兩手空空,恍如夢境,忽然便覺得過去花了很長時間去追求的某些東西竟然比菸灰還輕,很多曾經拼盡全力去做的事,其實是在毫無價值的浪費生命,而當時許多被忽略被毫不在意的東西,如健康、親情、友情和保留住兒時純真的夢想、做一些微不足道卻能使自己快樂的事,才是應該努力追求的生命的本真。
但什麼才是真正有意義的人生?如何做到既有尊嚴的活著又不失生命的本真?為什麼人總是不甘平凡,而平凡者總會遭遇那麼多的苦辛?這些好象永遠是無解的疑問。記得有很長一段時間,淪陷於枯燥無味的文字,沒日沒夜的拼湊和組合著曾經以為意義非凡的文章,虛張聲勢地對人對已講著一些假大空的道理,按別人完全設計好的路線做著瑣碎的事情,以為這就是通向不平凡的路徑。可最終還是走向了平凡也走向了衰老,肉體和思想都沒有期望的那樣永遠年青。在不甘平凡到最終平凡的過程中,父母在倚門守望又無數次失望後相繼撒手西去,曾經最要好的朋友因久不聯繫而失去了音訊,兒女象無人照料的野草悄悄長大成人;在這個過程中,那些消耗了大量生命寫出的文章,做過的事情,都如微風拂過水麵,轉眼悄然無痕;曾經以為離開了自己就會黯然失色的崗位,在繼任者克服了自己留下的諸多困難矛盾後煥然一新;仿佛一夜之間,那些自己找上門來熱情似火的朋友突然都變得十分陌生,陌生得令人無法容忍……於是,大段大段的時光都變成了空白,變成空白的時光又變成霜雪,撒向額頭和兩鬢。
生命如一支燃燒的香菸
其實,他明白,自己為什麼選擇這條路徑,是因為自己歸根結底是一個不能視名利為糞土的俗人,因為對名利的渴求,修煉不出聖人的崇高、超然和寧靜。同時他也明白,為什麼同一路徑,自己一無所獲,而有些人卻順風順水,一路絕塵。除了才華和時運,還因為弱者與生俱來的、沒有自知之明的自尊,固執的以為耕耘了必然有收穫,而不願向阿諛者阿諛,對奉承者奉承。「不悲苦,即墮落」,不願墮落,只能悲苦,丁玲早在幾十年前就用短短六個字,對弱者的命運作了判定。
近段時間,他反覆清算和評估過去的歲月,最後卻發現不虧不賺,剛好保本。所有的付出沒有換來財富和地位,但卻給了他家庭和兒孫,已逝的歲月沒有給他智慧卻給了他閱歷,而最大的也是最意外的一筆收入,是上天給了他依然還算健康的身體,使他能有機會,和那些曾經揚言在要地球上劃幾條道道人一起,坐在小區樓下和同樣身份為「老頭兒」的人玩一塊錢一盤的撲克遊戲。於是他突然頓悟,那些過去曾讓他疑惑、迷茫的事情,都因其存在而必然合理,在合理的存在中快樂或不快樂的生活,正是普遍存在的平凡人生,而平凡的人生並不需要都具有明確的意義。就如手中的這支香菸,在點燃之前無任何意義,點燃之後,有人對它詛咒,但也有人因它而歡喜,而它自己則只能身不由己的節節燃燒,化為輕煙,變為灰燼,在或成全或損害別人的同時完成自己。
此時,老婆和兒女都已熟睡,月亮在遙遠的天上悲憫地看著大地,他在陽台上抽著還剩半截的香菸。他想,今後的日子怎麼過呢,古往今來都有不少大器晚成的人,如蘇老泉,如蔡元培,還有徐特立,任正非,都差不多是五十歲後才開始創造自己的人生奇蹟,但他知道他的人生不會有類似的奇蹟。他知道自己沒那份力量,沒那麼大志向,沒那個機遇,更缺乏他們的堅韌和毅力。但他知道在退休前還要繼續工作,只是不會再在工作中去追尋什麼目的——此時的工作既不是通向某個目標的橋樑和跳板,也不是為下一站積累資本和動力,它本身就是目的。在工作之餘和退休之後,他要更多的陪伴家人,鍛鍊身體,經常保持和為數不多的朋友之間的聯繫。也許還會釣釣魚,看看林語堂、周作人等人寫的閒書,也許還會用女兒不要了的電腦,隨心所欲的記錄感受生活的點點滴滴。心中想什麼就寫什麼,不虛張聲勢地表達什麼崇高,也不故作灑脫的去展示所謂的超然,更不倚老賣老的去兜售什麼人生智慧。這些文字只會存在電腦里供自己翻看,作為自己對流光的追憶。這樣很好,既不浪費筆墨紙張,也不浪費別人時間。就象獨自一人在陽台上抽菸,不影響別人只燃燒自己。
他覺得自己已知天命了——原來所謂知天命,其實就是我本平凡,就要甘於平凡,只要甘於平凡,就能體味到平凡的樂趣,而不論甘與不甘,生命都會象手在的香菸,不論你吸與不吸,都會慢慢燃燒,慢慢老去。
作者:劉成友,重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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