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劉亮程
一個人心中的家,並不僅僅是一間屬於自己的房子,而是長年累月在這間房子裡度過的生活。儘管這房子低矮陳舊,清貧如洗,但堆滿房子角角落落的那些黃金般珍貴的生活情節,只有你和你的家人共擁共享,別人是無法看到的。走進這間房子,你就會馬上意識到:到家了。即使離鄉多年,再次轉世回來,你也不會忘記回這個家的路。
故鄉是一個人的羞澀處,也是一個人最大的隱秘。我把故鄉隱藏在身後,單槍匹馬去闖蕩生活。我在世界的任何一個地方走動,居住和生活,那不是我的,我不會留下腳印。
一個人走過一些年月後就會發現,所謂的道路不過是一種擺設,供那些在大地上瞎兜圈子的人們玩耍的遊戲。它從來都偏離真正的目的。不信去問問那些永遠匆匆忙忙走在路上的人,他們走到自己的歸宿了嗎,沒有。否則他們不會沒完沒了地在路上轉悠。
多少年後當眼前的一切成為結局,時間改變了我,改變了村裡的一切。整個老掉的一代人,坐在黃昏里感嘆歲月流逝、滄桑巨變。沒人知道有些東西是被我改變的。在時間經過這個小村莊的時候,我幫了時間的忙,讓該變的一切都有了變遷。我老的時候,我會說:我是在時光中老的。
一個人老的時候,是那麼渴望春天來臨。儘管春天來了她沒有一片要抽芽的葉子,沒有半瓣要開放的花朵。春天只是來到大地上,來到別人的生命中。但她還是渴望春天,她害怕寒冷。
人不是雞叫醒的。雞叫不叫是雞的事情。天亮不亮是天的事情。人心中有自己的早晨,時候到了人會自己醒來。
落在一個人一生中的雪,我們不能全部看見。每個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獨地過冬。我們幫不了誰。我的一小爐火,對這個貧寒一生的人來說,顯然微不足道。他的寒冷太巨大。
走進一株草、一滴水、一粒小蟲的路可能更遠。弄懂一棵草,並不僅限於把草喂到嘴裡嚼嚼,嘗嘗味道。挖一個坑,把自己栽進去,澆點水,直楞楞站上半天,感覺到的可能只是腿酸腳麻和腰疼,並不能斷定草木長在土裡也是這般情景。人沒有草木那樣深的根,無法知道土深處的事情。人埋在自己的事情里,埋得暗無天日。人把一件件事情幹完,干好,人就漸漸出來了。我從草木身上得到的只是一些人的道理,並不是草木的道理。我自以為弄懂了它們,其實我弄懂了自己,我不懂它們。
生活就是這樣,並不因為你生活了多少年日子就會變得好過。農活更是如此,不是你幹掉一件它就會少一件。活是干不完的,你只有慢慢地幹著活把自己的一生消磨完。活是個好伴兒,尤其農活,每年都一樣多,一樣長短的季節。你不用擔心哪一年的活會把你壓得喘不過氣,也別指望哪一年會讓你閒得沒事。活均勻地攤在一輩子裡。
他用一根指頭在布滿裂縫的桌面上抹了一下,劃出道清晰的印子,塵土足有銅錢厚。他是個流浪人,可能從沒安心在一個地方長年累月地體驗過一件事情。不像我,多少年來看著一棵樹從小往大地長。守著一個院子,從新住到舊。思念著一個人,從年輕到年老昏沉。他沒這種經歷,因而弄不清多少年的落塵才能在桌面積到銅錢這麼厚。
狗一老,再無人謀它的皮,更無人敢問津它多病的肉體,這時的狗很像一位歷經滄桑的老人,世界已拿它沒有辦法,只好撒手,交給時間與命。
在一個村莊活得久了,就會感到時間在你身上慢了下來。而在其他事物身上飛快地流逝著。這說明,你已經跟一個地方的時光混熟了。水土、陽光和空氣都熟悉了你,知道你是個老實安分的人,多活幾十年也沒多大害處。不像有些人,有些東西,滿世界亂跑,讓光陰滿世界追他們。可能有時他們也偶爾躲過時間,活得年輕而滋潤。光陰一旦追上他們就會狠狠報復一頓,一下從他們身上減去幾十歲。事實證明,許多離開村莊去跑世界的人,最終都沒有跑回來,死在外面了。他們沒有趕回來的時間。
風把人刮歪。又把歪長的樹刮直。風從不同方向來,人和草木往哪邊斜不由自主。能做到的只是在每一場風後,把自己扶直。一棵樹在各種各樣的風中變得扭曲,古里古怪。你幾乎可以看出它滄桑軀幹上的哪個彎是南風吹的,哪個拐是北風刮的。但它最終高大粗壯地立在土地上,無論南風北風都無力動搖它。我們村邊就有幾棵這樣的大樹,村裡也有幾個這樣的人。其實人的一生也像一株莊稼,熟透了也就死了。一代又一代人熟透在時間裡,浩浩蕩蕩,無邊無際。誰又是最後的收穫者呢?誰目睹了生命的大荒蕪——這個孤獨的收穫者,在時間深處的無邊金黃中,農夫一樣,揮舞著鐮刀。
——本文選自《一個人的村莊》
圖片來源於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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