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蘭西美食之旅:為了重返的告別

@ 2019-01-31

巴黎是一席流動的盛宴?在法國人自己眼中,整個國家都像是鐵打的廚房,為其製造永恆的吸引力,而流動的,是你我這樣的食客。

在法國人眼中,他們整個國家就像個大廚房,美味層出不窮(插圖:阿梗)

偶遇

「松露獵人」出現在餐廳時大約是上午10點半。

餐廳名叫La Maison d'à c?té,位於法國中央-羅亞爾河谷大區(Centre-Val de Loire)的小鎮蒙特利沃爾(Montlivault),屬於布盧瓦區(Blois),離著名的香波城堡只有不到10分鐘的車程。我和攝影師老賈頭天晚上就到了,入住餐廳上方的酒店。說是酒店,不過四五個房間,相鄰小樓里另有房間若干,兩組房間由二層一處露台相連,倒是夏天開派對的好地方,但眼下的冬天寂靜沉默,街上幾無人影,連它們對面的教堂也暗沉無光。阿加莎路經此地,都可能為它量身打造一樁謀殺案。但到了中晚餐時間,餐廳里人氣陡然增高,像是憑空出現了這些人。

米其林一星大廚克里斯托夫·海,幾年前他回到出生地開了La Maison d'à coté餐廳

松露獵人是憑空出現者之一。主廚克里斯托夫·海(Christophe Hay,以下簡稱克里斯)正聊在興頭上,不是跟我們,而是跟他的農場主朋友。他原本說要帶我們去他的蔬菜園子,不遠,就在離餐廳500米之處。冷風颯颯,我和老賈決定還是去樓上取一下圍巾和手套。兩分鐘後折回餐廳,已經看不到克里斯。餐廳經理指了指裡間說:「主廚請你們稍候。」我們張望了一下,只看得到背影。經理補充道:「他就是這樣,一旦開始跟人聊天,就不知何時會停。」我們於是就在餐廳大堂角落坐了下來,趁機歇一口氣。

一天前的凌晨5點到巴黎後,我們還沒有過像樣的休息,連睡覺都是匆匆地,行李箱只來得及翻開一個小角。我們從戴高樂機場徑直搭火車,一個多小時後到了圖爾(Tours)。從圖爾火車站出來,租了車,此後的6天時間裡我們一直在路上,每天都在新的市鎮落腳。這是我們在法國的第二晚,即將體驗此次第二家米其林星級餐廳——在盧瓦河地區的這幾天倒是證明了《米其林指南》(以下簡稱「指南」)那句著名的話:?a vaut le voyage,即,值得專程前往。

法國餐廳廚師大都喜歡與顧客交談,而顧客點菜時也喜歡跟侍應生交流提問

顯然,在「指南」眼裡,這兩家餐廳都值得你專程開車來吃一趟。吃完了走不了怎麼辦?餐廳都附帶了酒店,對,在法國,酒店倒是餐廳的配套設施——這倒是符合這本「指南」的創辦初衷。

香港和上海等中國城市擁有星級餐廳還是近幾年的事。「指南」最早拓展的城市當然在歐洲。法國輪胎製造商米其林兄弟選在1900年這個新世紀之初,推出了《米其林指南》,因為1890年前後,他們發明了可拆卸的充氣式輪胎,這還是個新事物,為了促進銷量,他們決定從源頭上入手:鼓勵大家多開車出去跑跑。所以第一本「指南」上,除了對充氣輪胎的優勢大書特書之外,還盡職盡責地列了一大張地名表,並標註了一項重要信息,即從巴黎(或最近大城市)開車到此地的距離。

對旅行者來說,倒是有些生存實用信息,比如旅店、醫院、藥店、車站和郵局等,都用可愛的小圖標一一註明,唯獨沒有餐館。這本「指南」照這個套路一做就是20多年,直到1920年,餐館終於進入「指南」,在隨後的五六年時間裡,眼看著「指南」上列入的餐廳信息越來越多,「指南」乾脆發明了一套評級語彙,用長成「杏仁蛋白餅」的星星評價餐館的好壞。《米其林指南》這本紅色封皮的書從此就成了美食愛好者的「聖經」,其最重要的原因是它挖地三尺發現美食的能力。我們出現在這個僻靜的小鎮,當然也跟「指南」有關。實際上,我們在法國一共吃了8家米其林星級餐廳,其中二分之一不在巴黎,有些餐廳所處倘若沒有「指南」推薦,尋常人很難發現。比如第一天晚上的餐廳「les Hautes Roches」,說是位於省會城市圖爾,其實是在郊外10公里處,緊挨著盧瓦河。

法國的聖誕集市有點像我們的「春節廟會」

淺談

本來並沒有打算跟松露較勁,但就是給碰上了,那就打個招呼吧。

松露獵人跨進門的時候,餐廳里正忙著往桌上擺置餐具。時間已經過去半個小時,但我們一點兒都不著急,午餐的第一撥客人一個小時後就會陸續到齊,主廚不會耽擱這件最重要的事。

我把注意力放到眼前這位男子身上。他看上去不到60歲,穿著厚實、體格魁梧,一手插兜,一手提著一隻極小的籃子,籃子上頭蓋一塊方布,進門後徑直跟經理點頭示意。大腦還沒來得及思考,我已經脫口而出:「先生,這是松露嗎?」大叔撇下經理,轉向我:「您聞出來了嗎?」他的臉色舒張開來,許是感到意外。

我當然什麼都沒聞到。

傳說中的松露獵人,我以前從未見過。但他走進門時仿佛還攜帶一股山野氣息,手中提的籃子與他的體型極不相稱,再加上,克里斯剛剛提到一嘴說今天會有人送松露來,這幾樣信息在我的頭腦里盤旋,自動生成了一個正確的猜測。「還有別的可能性嗎?」我笑著反問,「說起來,能允許我聞一下嗎?」

他提起籃子,掀開布蓋,遞到我眼前。而我呢,我發現自己整張臉都被吸進了狹小的籃子裡。「看來是位貪婪的姑娘。」我聽到獵人大叔跟經理感慨了一句。「可真是失態啊!」我心想。但這個味道值得再次失態,鼻子剛出來透了口氣,又鑽了進去大吸一口:近乎腐爛,卻醇厚得令人痴醉,無法在以往的嗅覺記憶里找到任何佐證,似乎有一點點榛果的香味?我心裡打的這個問號,很快被另一種更全面的感覺覆蓋,那是暖融融的、被包圍的感覺,像是踏雪跋涉後闖進林中木屋,壁爐里燒著旺火,我裹上了不知是誰遞過來的毛毯,手心握著一杯不知是誰變出來的熱巧克力,手燙著,暖火烤著,整個人都放鬆下來。

松露觸發的全身心的感官刺激,讓我懷疑還有沒有吃它的必要。這是匯聚了一小時路程後的1.15千克黑松露掀開布蓋那一剎那釋放的能量,無疑,換誰誰都陷進去。

被稱為「黑鑽石」的松露,香味極其迷人

直到正在按快門的老賈,胳膊肘撞了我一下,好比有人打個了響指,魔法消失了。我伸手戳了戳籃子裡的松露,又捏起三個中的一個,仔細觀察它。它表皮烏黑,硬如實木,不規則球形在告訴世界,它是屬於冬天的黑松露。「它們多美啊!」大叔在旁邊發出由衷的感嘆。「是嗎?」我輕聲嘀咕,「我怎麼覺得像是三隻得了關節炎的手,聚到了一隻籃子裡。」

1.15千克,是我們後來得知的數字。我開始跟大叔聊天這當口,經理拿了小籃子消失了一會兒,回來時跟大叔簡單地講了這個數字,原來是拿去過了秤。我問:「平均一顆300多克,這算什麼水平?」

「冬松露的季節才剛開始,成色和質量都還只能說是勉強。」歷史上最大顆的松露質量為1.89千克,那是2014年冬天在義大利中部地區收穫的一顆白松露,它出現在紐約蘇富比拍賣會上,最終拍出的價格為6.125萬美元。而盧瓦河谷,也並不是法國產松露最有名的地區,這一帶出產的黑松露價格最高在1000歐元/千克左右。放在這樣一個坐標系裡判斷這幾顆黑松露,或許並不是最出色的,但對今天克里斯的食客來說,卻是今冬第一個驚喜。

餐廳位於羅亞爾河畔,離香波城堡很近。克里斯給人最鮮明的感受是他與本地食材的親密性

深嘗

「松露季剛剛開始。」這句話也意味著,餐廳里的菜式價格可以水漲船高了——除了風味,松露身上最醒目的標籤當然是昂貴,為食物錦上添花與漲價,兩者是缺一不可的。

大叔與克里斯相識多年,也是經驗豐富的松露獵人。他告訴我,這是他昨天剛剛收穫的。「昨天早上,我一開始切奶酪,我的狗就明白,冬松露的季節總算開始了。它激動得要命,圍著我打轉,看我切完了,又飛奔到車那兒,候在車旁,等待出發。當然,它高興的原因是,如果找到松露,它能得到奶酪作獎賞。」

「不都說這是豬的強項嗎?」

「豬是天然的松露獵手,這您不能否認,它們天生對松露敏感,而狗大都需要訓練,但現在很少有人用豬了。為什麼?想像一下!遛著豬在森林裡慢吞吞走的畫面。而且,豬不像狗那樣,能與人產生主僕情感,它們啊,一心只想找到松露,然後一口吞掉。再想像一下!要在它們拱到松露吞掉那個瞬間,把松露搶救出來,太艱難了。但訓練有素的狗,刨出松露,只會樂滋滋地過來討賞。」

狗刨出來的松露,午餐時就出現在我們的餐盤裡。克里斯親自為我們「擦拭」松露。倘若你在某些看起來就貴的餐廳點一份「意面」,有時侍者會喜滋滋地推著小推車向你走來,推車上有一個玻璃罩,遠遠地能看到玻璃罩里有一團黑影,走近了你才發現,可不就是松露君(或者患關節炎的黑手指),由大米簇擁著,顯得挺神氣。由於昂貴,侍者會當面往你的意面里削松露片兒——「削」這個字多半並不準確,但專門為削松露設計的工具,可以非常精細地調節薄厚。

我想起了美劇《億萬》里的一個場景。這部以華爾街私募基金公司創始人為男主角的電視劇,自然少不了種種炫富的場景,相比於「坐上私人飛機去購物」,或「買下一支球隊」,餐廳中那個跟松露有關的場景足夠驚心動魄。收入下跌的一個男人帶著心愛的女人到高級餐廳,打算坦白自己的身家,就在這當口,女士點的義大利面端了上來,侍者和小推車出現了,他友好地發問:「您需要一些松露嗎?」女士欣然應允。侍者歡快地擦拭起來,鏡頭來回切換,一個是掉落餐盤的松露特寫,一個是男人臉上驚恐的表情,似乎這每一下都擦在他心上。直到女士喊停為止——不喊停,他會一直擦下去嗎?

餐廳位於羅亞爾河畔,離香波城堡很近。克里斯給人最鮮明的感受是他與本地食材的親密性

從重複的次數來看,克里斯對我非常慷慨。在他的餐廳里,配得上松露片兒的這道菜,叫作盧瓦河香波鯉魚,是他的成名作。鯉魚就近來自盧瓦河,並非名貴魚種,但勝在新鮮,最重要的是,他與附近(有執照的)漁夫合作,與此同時,他還剛剛買下第二個菜園,雞、鴨、牛等肉類提供者全部都是左近農場主,顯然,本地食材在他的餐廳里扮演絕對的主角。經過去刺處理的魚肉里首先會加入糖、蛋、龍蝦汁和黃油以及一些醬汁,調和出口感豐富的魚塊,端上來的時候你能看到星星點點的黑色顆粒,是因為松露也在上一個步驟里出場。當魚由菌類和紅酒汁簇擁著呈上來後,才是最後「擦拭」步驟。

攝影師決定拿著他眼前這盤菜去室外拍照,我本想等他回來一起開動,兩分鐘後,松露片兒逐漸在餐盤中失去張力,像一朵枯掉的茶花,不再新鮮活潑。我拿起刀叉,決定是時候把它們送進嘴裡。

這個時候,侍者送過一個玻璃罩,對,就是我剛剛聯想到的《億萬》里那種,只不過小一號。「他是有讀心術嗎?」我忍不住回頭看了他一眼,正瞧見我身後那桌的老夫婦正盯著它們,眼中發出羨慕我的光芒。我一邊吃著碗里的,一邊盯著玻璃罩,底座果然是米。釋然了,大米嘛,我倒是相當熟悉,我們富春江一帶每逢過年都要搞祭祀,那一席的主角是一顆大豬頭,它也是擺在白花花的大米上——但願沒人發現我此刻頭腦里的畫面。

餐廳位於羅亞爾河畔,離香波城堡很近。克里斯給人最鮮明的感受是他與本地食材的親密性

作戰

普通法國人的周末,通常伴隨著一頓從中午持續到晚上的超長午餐,從開胃酒開始喝,一直喝到餐後酒;明明上完甜點了,還要上一盤「最後一道菜」。這種持久戰的耐力,沒人比得上。所以許多餐廳一到周末,午餐會升級成晚餐的體量,十幾道,一直吃到下午4點方作罷。這個周末的中午,我們在克里斯的餐廳里足足吃了4個小時(包括工作和交談),直到不得不趕去下一站時才起身。

雖然我們離開盧瓦河谷地區後又到了巴黎,在這個米其林餐廳雲集的宇宙中心裡嘗試了各種美食,但從用餐體驗上講,克里斯的餐廳仍然是其中最好的一個。因為我們是在「chef’s table」上用完的全餐。這是個位置特別好的半圓形餐桌,說是餐桌,其實是開放廚房工作檯的延長線。坐在這個位置,可以看到每一位廚師行雲流水的動作,要是樂意,我可以隨時走過去發問。據說,一般餐廳里但凡有這樣緊挨著廚房、能近距離觀察的餐桌,總是非常緊俏。

我對法國餐廳廚房的最初印象來自多年前讀到的《巴黎倫敦落魄記》,奧威爾年輕時曾放棄體面的工作經歷長達4年的貧困生活,其中一份工作是在巴黎一家酒店當洗碗工。工作地點就在地下室,奧威爾如此描述他對廚房的第一印象:「一個如地獄般的地窖,天花板低矮得令人窒息,爐火發出紅光,充斥著震耳欲聾的叫罵聲和鍋碗瓢盆的叮噹聲……正中央是爐子,12個廚師在那裡竄來竄去,他們雖然戴著白帽子,臉上還是不停滴汗。四周是台子,一大群侍應和洗碗工端著托盤吵吵嚷嚷。」

「每個人都看起來脾氣很大很匆忙。」

這兩道菜來自黎巴嫩主廚阿蘭的餐廳

我眼前的場景卻是「廚房餐廳串通一氣」,並且,「廚師客人一家親」。在法國的餐廳里,總能碰到廚師樂悠悠地跟每一桌客人打招呼,問大家吃得怎麼樣。他們走出廚房後總以一股英雄凱旋的派頭,去接受盛讚——不從廚房走出,也可以換上行頭例行問候。我在巴黎採訪的其中一位三星大廚阿蘭·帕薩爾(Alain Passard)如今經常在他餐廳旁邊的工作室待著,我和攝影師吃到後期,他還是圍著圍裙出現了,親切地跟每桌客人問好。開放廚房雖然不是什麼新鮮事物,卻直接把法國廚師們上餐廳巡視一圈的愛好直接劇場化了,這裡顯然是廚師們自我展示的空間,食客也樂得欣賞。

後來我在巴黎吃的4家米其林餐廳,倒有3家擁有這樣的開放廚房。yam』Tcha的廚房乾脆有兩面大玻璃,一面衝著街道,一面衝著餐廳;Chateaubriand的廚房與餐廳隔著一截走廊,即便如此還是盡力將廚房門開到最大,只要去上洗手間,都能路過這扇歡迎之門;黎巴嫩廚師阿蘭·格阿姆(Alan Geaam)的餐廳廚房也有扇這樣的窗,為了與出菜口二合一,他連玻璃都省略了。

而傳統的像利普酒館(Brasserie de Lipp),直接拒絕了我們提出的到廚房拍幾張照片的訴求,理由是「飯點的廚房實在太忙亂了」。

如同巴黎的大小餐館,利普的廚房自然在地下室,通連上下的升降機,也在繼續發揮作用。阿蘭·帕薩爾的三星餐廳l』Arpège的廚房分上下兩層,一層的廚房不小,門窗俱全,也只有這道陡峭而狹窄的樓梯,才透露出我們的確身在巴黎。我扶著牆小心翼翼地往下走,發現樓梯口左右各有一間,左側歸甜品師,右側的兩位年輕廚師,則正在做ravioli(義大利小方餃),這是帕薩爾多年前發明並被保留下來的創意,用蔬菜作餡兒,煮以黃瓜原汁清湯。

我們還去巴黎利茲酒店的廚房參觀,堪稱巨大,一個走廊連接另一個,如果沒有人帶路,很容易就會走失。這裡雖然寬敞明亮,通風效果良好,但仍然處在地下一層,我幾乎能想像出來到了飯點這裡的忙碌景象,有星級餐廳的客人需要服務,酒店客房服務需要滿足,某種程度上十分接近奧威爾曾經工作過的酒店。

或許,當餐廳不在巴黎,最大的好處是可以擁有帶窗戶的廚房。

法國餐廳廚師大都喜歡與顧客交談,而顧客點菜時也喜歡跟侍應生交流提問

成名

克里斯已經是半個名廚的姿態了。首先他跟食客走得更近,很愛自己去給客人點單,他告訴我:「如果主廚自己出馬,把食物講給他們聽,那些頑固一點的食客才會更樂意接受新嘗試。」其次,他也像許多名廚一樣,出了自己的書,書中既有菜譜,也有他的廚房哲學。克里斯的確擁有成名的潛質和履歷,回到蒙特利沃爾前,他在保羅·博古斯(Paul Bocuse)手下工作了5年,後者當時在佛羅里達州的迪士尼樂園開了一系列餐廳,而克里斯則是其中的美食餐廳Bistro de Paris的四名主廚之一。

克里斯跟我回憶故去的博古斯時提到一個有趣的細節:「保羅先生總喜歡考較大家對菜譜的熟悉程度,常常在廚房幹著活兒呢,他會猛地插入一個考題,打你個措手不及。很可愛。這是他對年輕人的要求,對菜譜爛熟,才能做出屬於自己的菜。」

創作自己的菜當然重要。在法國,美食是作為第八種藝術存在的——這句話是我胡編的,但米其林餐廳給人的感覺大都如此。在這項藝術中,廚師不只是廚師,而是「藝術創作者」,而且恐怕是最受大眾歡迎的那一類創作者。

所以在法國,大廚們是不折不扣的大眾明星,他們上電視節目,他們是許多電影主角的原型,媒體報道的對象,「誰誰誰關掉自己的三星餐廳,不打算乾了」,「誰誰誰今年竟然掉了一顆,淪為二星廚師了」,等等。總之,所受大眾之注目絕不弱於影視和體育明星。阿蘭·帕薩爾曾在20年前將他的餐廳從以肉為主,革命性地改為素餐廳,當時整個巴黎都在屏息等待,「他究竟能否保住他的三星?」至於「世紀大廚」保羅·博古斯更是地位不凡,2018年初他去世時,總統馬克龍都公開發表悼詞。

法國是浪漫民主的搖籃,但在美食上崇尚的東西卻跟民主無關。電影《燃情主廚》(Burnt),將餐廳對米其林匿名視察者(Inspector)的期待與敬畏描述得很傳神。不過評星與否不是單人單次吃飯體驗就可以決定的,即便如此,米其林若干視察員卻在影響全世界食客的選擇,這是何等權威。

除了依賴米其林,也沒有一個國家的食評人會像在法國那樣受尊重。yam』Tcha的女主廚艾德琳曾跟我講了她的餐廳開張第一天西蒙(Francois Simon)就出現時的場景,那完全是一個面臨大考的學生心態。

「開業第一天,我跟幾個來幫忙的朋友在門口抽菸,他溜達著就出現了。我驚呼一聲『我的天,是弗朗索瓦·西蒙』,接著就逃去了廚房。我給他做什麼吃的啊,我躲在廚房裡冥想,可能還哭了一下。」

西蒙當時是《世界報》的食評人,江湖地位宛若泰山,既是發現美食的「星探」,也是嚴苛毒舌的「考官」,不過,他對米其林的態度倒是挺批判的。電影《料理鼠王》(Ratatouilles)把食評人塑造為一個「教皇式」的人物,法國人看罷也「並不覺得誇張」。「大眾點評」相信的是「人人都是美食家」,把話語權交給大眾,但在法國,美食也是有「權威」的。並且,這種權威深刻地影響著法國人送進嘴裡的東西,葡萄酒、奶酪、鵝肝等都有「原產地名稱管制」(AOC),各種各樣的評級制度滲透在法國人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

如果你在街上瞧見有人鄭重地提了一隻迷你籃子,那裡頭沒準兒就是昂貴的松露

開吃

法餐影響著全世界的廚師,其中一個原因是法國人自己實在太愛好吃了,這個國家值得一吃的美食和餐廳也實在數量眾多。好多食材都有它們自己的盛會,除了生意需要,這些可能都只是法國人給自己找的一個大吃大喝的正當藉口。一不留神,你的胃就被他們「調教」了。這種味蕾教育如此高效,和學外語需要語境的道理一樣——整個法蘭西民族在「吃」這件事上不遺餘力。所以你到了此地不如就聳聳肩,開心地把胃交給法蘭西廚子吧。反正肯定還會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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