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來,楊敢連陸續收到不少催款消息,直到8月24日下午他還接到從廣東打來的電話。
距離29歲的女兒楊儷萍去世已經311天,同歲的女婿朱冬(化名)是犯罪嫌疑人。
去年10月18日,朱冬用雙手扼住女兒頸部致窒息死亡後,將屍體放入冰櫃冷藏,直到今年2月1日向警方自首。
楊儷萍生前與丈夫的合照。
事發三個月內,朱冬用妻子的手機與親友交流,以各種藉口推脫見面,營造楊儷萍在世的假象。他用妻子的信用卡花掉將近20萬,還拿她的身份證與其他女性多次出入酒店。
8月3日,虹口殺妻藏屍冰櫃案犯罪嫌疑人朱冬因涉嫌故意殺人被上海市人民檢察院第二分院提起公訴。
與此同時,死者家屬近日在微博上發文,希望法律給予兇手嚴懲。
冰櫃藏屍
大年初五,是楊敢連的60大壽,但家人一整天都未聯繫上女兒楊儷萍和女婿朱冬。
楊家已經很久沒見過楊儷萍了。從去年10月中旬開始,她就沒回過娘家,一直與家人用微信交流,說手機聽筒壞了。
聖誕節家庭聚會時,她說在無錫旅遊。年夜飯沒有回來吃,她說正在香港玩,初一晚上回來。年初二拜年,家人久等不來,微信與她多次聯繫,回話「飛機延誤,我也不想的,對不起嘛」,終是沒有露面。
「你老爸2月1號過生日你有空來嗎?」楊儷萍的母親有點生氣,初五做壽,所有家人都要到,女兒馬上回復「當然」。
楊儷萍母親1月29日與她的微信聊天記錄。
不過,打二人電話都關機。
楊儷萍的表哥幫他們手機充值,以為是月初扣款手機里沒錢了,還是聯繫不上。「是不是在睡懶覺?」下午4點多,家人讓住在楊儷萍對街的表姐過去看看。
去年5月和朱冬結婚後,楊儷萍便住進了他家,開始了在虹口區商業一村的生活。這是上世紀50年代建造的老式小區,樓高五層,扶梯和樓板均為木質結構,走起路來會吱呀作響。
楊儷萍的表姐上到404室敲門,相較於旁邊鄰居家陳舊的鐵門,表妹家新安裝了防盜門。但無人應答,只聽到家中牧羊犬在叫喚。她下樓,在二樓與兩名上樓的民警擦肩而過。
如果當時能進入表妹家,她會發現30來平米的房間裡,多了一個冰櫃。
從大門進入這個一居室,穿過廚房和臥室,在陽台一側打開冰櫃,可以看到幾盒速凍食品,墊在一個透明隔板上。
隔板下面是一塊紅色床罩,包裹著楊儷萍已經死去105天的蜷曲遺體。
民警是上海市提籃橋派出所過來的,朱冬在母親的陪同下向他們自首:2016年10月18日,他掐死了妻子楊儷萍,並將遺體藏於冰櫃。
「他很特別」
在楊敢連眼中,女兒性格乖巧,脾氣好,不太愛說話。
「上班累了,不開心了,從不見她提起。」楊敢連甚至覺得女兒有點內向,不會和家人主動溝通。但楊儷萍從小品學兼優,考上上海師範大學,順利進入教師行業,從沒讓他費心過。
楊儷萍生前個人照片。
「永遠是我們中最文靜的那一個,安安靜靜看著我們鬧。」好友在微博里回憶楊儷萍,從來沒和誰紅過臉。
楊儷萍的社交圈很簡單。大學畢業後,她在上海市一所重點高中的附屬小學任班主任和語文老師,工作7年來都過著學校、家裡兩點一線的生活,偶爾和好朋友聚會。
網絡上流傳著一段她在學校上公開課《尊嚴》的視頻。身穿灰色針織薄衫,留著齊肩短髮,楊儷萍在講台上鎮定自如,將知識娓娓道來,用啟發式提問與台下學生互動。
「小朋友喜歡你勝過我,因為說你笑起來特別好看,而且總是看著他們笑。你是多麼溫柔的一個人。」大學室友毛佳華談起以前和楊儷萍一起教學實習,學生們都很親楊儷萍,還畫了很多圖畫送給她們。
但是乖乖女楊儷萍,似乎也有與傳統語文老師不同的一面。
日本搖滾樂手MIYAVI,是她的偶像。這位有點叛逆的音樂青年,因視覺系造型、全身多處刺青、獨特的鼻環唇環和吉他技巧等特點受到大眾注目。
「酷酷的,打扮有點另類,朱冬可能外表有些地方,譬如紋身,和他有點像。」楊儷萍的表姐說,朱冬是個很隨性的人,他會工作一段時間然後辭職去旅遊幾個月,再回來找工作。
這在楊儷萍看來是有個性的表現。「他很特別,跟以前認識的人都不一樣。他很勇敢,辭了工作,去西藏。」楊儷萍曾對好友表達自己對他的欣賞。
沒有人知道他們的感情具體如何開始的。2012年在同學聚會上相識後,朱冬像失蹤般去了西藏,之後回來又聯繫上。2014年1月,楊儷萍和朱冬約毛佳華和另一個好友去無錫旅遊,朋友們才知道他們已經相戀。
「他這個人是某家大型商場裡的陳列師,這個人按照我們上海話說,就是喜歡『摜浪頭』,搞得自己好像腔調很濃的感覺,不是那種很穩重的,平時說話就是挺拽的。」楊儷萍的高中同學曾在受訪時覺得朱冬不靠譜。表姐覺得他「追女生是有策略的,欲擒故縱,若即若離的那種。」
但朱冬不避諱在楊儷萍面前提他的過去。他父母從小離異,他的外婆和阿姨在車禍中喪生,他和母親一起生活,父親組建了新的家庭。而母親忙於帶他阿姨的孩子,對他疏於照顧。
「那天去你家,覺得地方有些小,可你滿足那種小而簡單的幸福,我想,也挺好。出門吃飯,你挽著他,一副小鳥依人的模樣,我想,只要他對你好,你開心就好。」毛佳華在8月12日發微博追憶楊儷萍時感慨,從來沒有想過,那是最後一次見她。
冷血動物
在女兒的這段感情里,楊敢連看到的是她一直以來的遷就。
2015年2月,楊儷萍發了一條微博:「前幾天微信刪了,找我就簡訊或者電話,也不知微博活著的人有多少,女性隨時OK,男性有被刪除的危險,在未來的48小時,微博也要戰敗了,開始陸續刪人,這不是演戲,這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
楊儷萍的每一次朋友聚會,朱冬都會參加。楊儷萍大學室友對他的印象是「人長得挺清爽,話不多」,但因為他不喜歡妻子與一些朋友多來往,她們只能用微博聊天。
2016年5月28日,楊儷萍與朱冬結婚。當天,沒有精緻婚紗照,沒有雪白婚紗,沒有婚慶,沒有司儀,只有6桌親友宴席。
一切皆是出於對男方家境的考慮,楊儷萍穿了件白色蕾絲長袖和一條破洞牛仔褲便做了新娘。
婚禮現場照片,楊儷萍位於最左。
「不能說反對,但是有意見的。女兒說他家境不好,拿不出那麼多錢,如果反對女兒要不高興。」楊敢連最後只好和女兒說,這是你自己選擇和接納的,以後不要怪我們父母。
但結婚照,楊家還是覺得要有,女兒和女婿當面表態以後會去照相館補照。
婚後,楊儷萍最明顯的改變是生活習慣。以前討厭大蒜這類有刺激性味道的食物,在婚後家庭聚餐時,她開始跟著朱冬吃了。愛打扮的她也一改時髦風格,每次與家人見面都穿很休閒的運動衛衣衛褲。但見面也在減少,用微信聯繫家人次數不多,朋友圈也很少發,朱冬婚後對她的管制更嚴了。
楊儷萍的工資加一些補課收入,每個月有一萬元左右,再加上朱冬當百貨公司陳列員的四五千工資,家庭月收入並不拮据。
「一般小夫妻過過日子可以了,但為什麼日子過到後面,儷萍還向她同學借錢了。」楊儷萍的表姐後來才知道,朱冬用錢揮霍,表妹一直在幫他還賭債和卡債。
楊儷萍家陽台的鐵架上,擺放著十餘個大大小小的玻璃盒,幾乎占了一面牆。那是冷血動物的家。
楊儷萍家的陽台一側。
這些蜘蛛、蜥蜴、雨蛙、蛇都是朱冬養的,並安裝了攝像頭觀察。楊儷萍喜歡狗和貓,但也愛屋及烏照料著,還用微距鏡頭記錄在微博說「微距拍小東西真是嗲」。
去年9月23日晚間,楊儷萍在微博上發了一張配文「進食~」的照片,畫面里是一個男人的手握著鑷子給蜥蜴喂食。
也就是這雙手,兩周後結束了她的生命。
假冒亡妻
4月16日,楊敢連和妻子去殯儀館為女兒辦理喪葬手續。這是他們案發後第一次見到女兒。
由於長期低溫冰凍,楊儷萍渾身呈紫紅色,皮膚乾裂,身形蜷曲,乾瘦得不成樣。「樣貌已面目全非,慘不忍睹。用任何言辭都無法形容我們當時悲憤的心情,只是淚水止不住。」
入殮師直言,楊儷萍的肌膚完全受損,一碰即會脫落,已經無法塑形,按照殯儀館規定只能捧著骨灰盒開追悼會。在家屬幾經協商之後,才同意大殮當天用紗布遮面,但禁止瞻仰遺容。
為什麼從未見過爭吵,出門都手牽著手的女兒和女婿會成為遇害者和兇手?
楊敢連只能從警方獲知,朱冬交代因家庭瑣事爭執而掐住妻子的脖子,造成窒息身亡。
「最近在辦離職,老公對我各種好,我有點恐慌......吃了頓大餐然後問我要不要買衣服......」去年9月19日晚,楊儷萍發了一條配有5張大餐照片的朋友圈。在評論里她告訴朋友,朱冬升職了,讓她不要工作了,太辛苦,一心料理家庭就好。
15天前,她剛在微博發了一張露出新紋身的照片,右手臂上紋了一個抽象的翅膀。配文寫著:「30了,過得還算循規蹈矩,也沒做過什麼重大抉擇,越大越害怕改變,希望之後一切安好。」
原來夏天時,朱冬告訴她,自己在香港找到月薪2萬的工作,讓她辭職一起去香港發展。
10月14日,也就是楊儷萍去世前4天,朱冬陪她去學校辭職,收拾物品,辦理了離校手續。她給學生家長們發感謝簡訊,並告知大家「即將與家人去香港生活」。
但這一切她都沒有告訴父母和家人。
當天晚上他們回娘家,楊敢連還未下班,只有楊儷萍母親在家。她把學校發的運動鞋給母親留下,就走了。「她說想吃牛肉火鍋,我說去吃吧,她說不吃了,下次再去。」這是母親最後一次見到她。
事發後三個月內,朱冬將妻子的屍體冷藏在陽台的冰櫃里,旁邊是放著冷血動物的玻璃盒。
他以「手機聽筒有問題,聯繫請用微信」為藉口,用妻子微信冒充她的口吻,若無其事地與親友交流,照例每天下樓遛狗。
10月31日、11月21日和22日,朱冬以妻子的口吻分別在微信圈發布信息,偽造和她一同遊玩和共同慶祝生日的假象。
楊儷萍的微信朋友圈。
楊儷萍家養的大貓病死了,母親11月21日發微信給她「毛咪在今夜沒有了,我們都不在家,都上班可憐。」朱冬用楊儷萍的手機回復「我們在外地」並配上大哭的表情。
12月2日晚上,楊儷萍表姐步行回家的路上碰到了朱冬。「姐姐」妹夫主動叫她,她回問「你這麼晚去幹嘛?楊儷萍呢?」
「在家裡呢。」朱冬神情自然地回答。
入冬,楊儷萍的母親給朱冬織了一件菸灰色的毛衣,女兒也有一件相同顏色的。聖誕節那夜,家人讓夫妻倆來對街的表姐家聚會,順便把毛衣拿走,他們回覆說在無錫旅遊。
幾天後,朱冬獨自一人來表姐家拿毛衣,阿姨叮囑他多和妻子回家看看。朱冬馬上回答,倆人打算慶祝領證一周年,要出去玩幾天。
真相待揭
警方給了楊敢連兩份報告,一份是驗屍報告,一份是朱冬的精神鑑定證明。
楊儷萍屬於「機械性窒息」,法醫直言由於低溫冰凍時間過久,解剖以及使用先進技術也無法正確判斷具體死亡時間;朱冬的精神鑑定完全正常,負有完全刑事行為能力。
8月3日,上海市人民檢察院第二分院依法以涉嫌故意殺人罪對朱冬提起公訴,案件審理工作正在進行中。
整理楊儷萍的遺物時,家人翻出一張紙條,上面是朱冬潦草的字跡:「保證只有你一個,保證再也不和別人發消息,不會和別人聯繫,手機每天都可以給你看,手機記錄隨時可以去拉,每月一號。」左下角還補上一行小字「如果有,燒炭,在家裡,一起死。」
朱冬寫過的紙條。
半年來,楊敢連陸續收到不少催款消息,直到8月24號下午他還接到從廣東打來的電話。
女兒過世後,朱冬向各大銀行、理財平台借款,用妻子的信用卡花掉將近20萬,並供述案發後用楊儷萍的身份證與其他女性多次出入酒店。
年初五被捕後,朱冬八旬的奶奶年初六不幸逝世。鄰里猜測,可能是孫子的事給了她很大打擊。
7月,當地計生委給楊敢連辦理了計劃生育家庭特別扶助證,給這位失獨老人發放了扶助金。
「開心每一日」是楊敢連的微信簽名,他開始學著用微博在網絡上尋找相關線索。
關於案件的種種疑點:具體的作案動機,朱冬撒謊赴港晉升及逼迫女兒辭職的目的,攝像頭為何關閉,銀行帳單交易的明細等等,都讓這位明年2月即將退休的民警無法安睡。
經過女兒房間時,楊敢連總是會忍不住再向里看一眼。女兒把母親和小狗的照片壓在桌子的玻璃下,床尾牆壁上還留有她以前貼的日文貼紙,翻譯過來是「難過的時候笑一笑」。
床邊的窗台擺著一瓶永生花,陽光透過玻璃罩落在嬌嫩的粉色花瓣上。
旁邊一張信紙,寫著摯友們的悼詞:「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