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川死了
她漸漸地死在了我們的記憶中
圖文 | 沉白白
今天要說的不是一個旅行的故事。很少有一趟旅程,通往的是虛無之地。顧國,懷鄉,都意味著已經是時態與空間的過去式。但從沒有想過,有一天,過去式,會變成一個破碎的句號。北川沒了的人,是連屍首都找不到的人。北川沒了的家,是永遠都掩埋在泥土下的殘磚碎瓦。北川,我以為我忘了,但其實一直都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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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日誌寫於 2008 年 12 月 29 日,5.12 地震後我第一次回到北川。那裡埋葬著我和立里的家人,還有童年。9 年過去,依然會在異國的深夜被電車開過的震動驚醒。我們對地震變得無比熟悉萬分警惕,卻有意無意不願再把故鄉記起。
2008.12.29,北川。
也許今天是哪一個少年的生辰,茅壩中學的廢墟前,有前來祭奠的親人點燃的香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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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川死了,她漸漸的死在了我們的記憶中。
進入安昌鎮境內,道路兩旁都是標有北川各單位的指示牌。安縣郵局掛上了北川郵局的牌子,農行在安昌鎮主幹道旁邊的一條小街上,而北川廣播電視局則在綿(陽)廣(安)北(川)二級公路邊的一座農家院中。
懸而未決的新縣址板凳橋平坦開闊。一個中等規模的板房社區座落在這裡。沿途的永久性居民點有零星的本地人在施工,與原先公布的規劃設想不同,大部分居民選擇了在自己原先零散的宅基地上重建。整個公路,像是綿延 70 多公里的一座大工地,沒有紅標語上寫的熱火朝天,相反卻是蕭條冷清的。曾經北川的門戶:" 大禹故鄉 " 牌坊左側山腳下背山臨河的一小塊台地上,緊湊的分布著十幾棟深灰色的羌碉。這是新建的示範性永久安置房,據說未來會成為標誌性的農家樂。而這些羌碉緊鄰的山體上,滑坡和泥石流的痕跡仍歷歷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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擂鼓鎮到曲山鎮(北川縣城)的公路沿線,分布著三座較大的臨時安置點。白天是安靜的,不大見人走動。只有晾曬的被褥和掛在板房外風乾的老臘肉提示著這裡有人居住。這些老臘肉,再過些時候可能會出現在道路兩旁一些寫著 " 北川特產 " 的小棚子裡。在過去的幾年,北川臘肉一直是當地一道響亮的招牌菜。
北川縣城外設置了三道鐵門,環繞整個縣城是綠色的防護網,上面安放了帶倒刺的鐵絲圈。到處都是禁止入內的警告牌。進入縣城的第一道關口在北川中學舊址附近。北川中學操場上有兩排板房,是曲山鎮派出所。這裡也許是曲山鎮僅存履行職能的公共機關:而它目前的職能就是嚴查進出北川縣城的每一個人。不遠處的曲山鎮已經不存在了,連女鎮長也在 5 月 12 日那天,和曲山鎮一起長眠在被地震徹底摧毀又被泥石流深深掩埋的廢墟下,只留給年邁的母親一把再也用不上的家門鑰匙。
兩百多天後,我第一次走進這片廢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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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月 23 日的泥石流自西向東沖刷過整個老縣城,將 " 地面 " 抬高了最多十餘米。新形成的溪流已經變得清澈,在它的下面是曾經熙熙攘攘的街。
王家崖下曾經是曲山鎮的中心地帶。眼前的廢墟橫向曾經是兩條平行的街道。縱向一條小小的坡道是 6 歲時我回家的路。路的盡頭左邊是曲山鎮幼兒園,右邊是我就讀的曲山鎮小學,崖下是我住過的文教局宿舍。
5 月 12 日的 14 點 28 分開始的 98 秒之後,這一切都被王家崖崩塌下來的土石掩埋,長眠在了十幾米深的 " 地下 "。如今我甚至依然不敢想像那一刻那裡有活潑的孩童酣睡的幼兒。是的此刻這裡看上去是再普通不過的廢墟。像是被數萬噸炸藥認真仔細爆破後留下的殘跡。
我躡足走在廢墟上,心中充滿歉疚與不安。這永遠不會是一片普通的廢墟。它是一座沒用墓碑的墳冢。(聽說有專家建議建立地震遺址公園,取幾個點維持原貌,其他的地方像這些 " 沒什麼看頭 " 的廢墟會推平填土改成綠化帶,我和幾乎所有有親人長眠於此的人同樣感到不能接受。這與挖人祖墳有何兩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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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落在路上的紅絲帶,曾經是志願者的標誌。
綠色的欄杆像這樣圍起了整個曲山鎮。
泥石流沖刷後的老縣城,被深深埋在了十幾米深的地下。
柵欄旁邊,一輛不知道誰遺落在這裡的玩具小車。也許他在逃出來的途中抓著它,但最後落在了半路。也許他在這裡離開了,他的親人將他最想要的玩具放在這這裡。但願是前者。但願有一日他會回來帶走他的 " 小寶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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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政府被掩埋,只剩下了大門頂上的羌族紋樣。碎石自西邊的山上滾滾而來,澆滅了尋親者們最後一絲希望。上萬人的名字,就這樣定格在了失蹤名單上。有人來看望過他們。帶來了鮮花。然而鮮花和大眾的視線一起凋謝了。北川,就這樣漸漸的被人遺忘。
又到了總結盤點的時候,但這塊牌匾的主人已經沒有辦法在今年的表彰大會上再獲殊榮。
景家山上崩離的岩石,重重的砸在了路面上。看得見窗戶的房子是幸運的,說明窗戶的主人可能仍然健在。
然而這些都是五六層的樓房。所有尚能分辨的建築的底樓(甚至大部分的二樓)連同他們的主人,都已經變成碎片埋在了地下。
仿佛只有在電影中才能見到的場景。建築被一隻巨手像捏橡皮泥般扭曲了。旁邊還有翻倒的車輛。但這些尚且算幸運的 " 輕傷 ",因為大部分的建築都變成了一堆平面的碎片,碎片里甚至從未有過生還的希望。
這裡唯一見到的 " 本地人 " 只有這隻黑白花貓。它守在新老縣城交接的路上,並不怕生。
模糊的碎片形成小丘,那是數千人的故園,也是他們中很多人最終的歸宿。
曾經是電梯公寓開挖中的地基,兩個籃球場大小的平地下是掩埋的一層石灰一層骸骨,一層石灰一層骸骨 ... 他們不再有名字,他們共同的稱謂是 "5.12 汶川地震遇難者 "。小小的墓碑記錄他們共同的忌辰,陪伴他們的是不多卻不間斷的鮮花。
石頭下掩埋的是茅壩中學。數百年輕的生命停頓在這裡。而這幾乎是一瞬間發生的事情。
面對這樣的場景,我已說不出話來。
曲山鎮小學高年級部的操場上,停留著這樣一隻小鞋子。它的主人應該是一位是一二歲的少女,愛穿白鞋子的她怎麼能不是家裡的小公主。但願小公主現在在中科院青年希望小學繼續著她的學習生活。
曲山鎮小學高年級部的操場與教學樓。和曲山鎮的其他建築一樣,教學樓一層已經變成碎片沉入地下。但開闊平坦的操場仍然是空曠的。如果孩子們在平時接受了很好的緊急疏散演習,98 秒的時間應該可以挽留很多孩子的生命,改變很多家庭的命運。
小學的大門原本在一條寬闊的巷子裡。地震使兩邊的建築向中間靠攏數米,完全改變了原來的格局。
曾經的廣播電視局。
北川職中一角。一樓同樣塌陷,但由於離山體較遠,且建在河邊較為鬆散的土地上,在北川縣城裡算受到破壞較小的建築。樓上的學生們將床單接起來,從樓體外面依次吊下。然後在老師的帶領下在校外馬路上度過了噩夢般的一夜。第二天清晨 9 點,他們踏上了走出北川的路。600 多名倖存師生分別在山東和綿陽複課至今。
操場上的學生證屬於一個笑容真摯的女孩子。
同行的北川職中 80 後老師。地震發生時他正在這裡。剛才他去了學生宿舍二樓的單身公寓,想要找身份證和存摺。但那些已經有 " 別人幫他拿走了 "。他本想帶走自己的電腦鍵盤留做紀念,卻被告之任何物品不允許帶出遺址保護區,只得作罷。他和他的學生去了青島一學期," 長胖了 "。他們都在努力回到正常的生活。
救援中吊車嘗試起沉重的混凝土塊,但失敗了,翻倒在這裡。
每一塊瓦礫下,都有親人。
新華社發回的震後第一張北川照片上,就有這標誌性的 " 紅頂屋(北川林業局家屬樓)"。9 月的泥石流將其掩埋了四層。姨夫的母親就住在這棟樓的三樓,現在她和這棟樓多數倖存的居民一樣住在綿陽。她沒有再回來過。
依然是寧靜的黃昏。仿佛下課鈴響起,我第一個跑出學校,歡快的蹦躂在回家的路。
沒有地震沒有死亡沒有一座城鎮的消失沒有喧囂過後的遺忘。
晚安,北川。
沉白白
旅居義大利 8 年,婚禮與旅行婚紗攝影師,米蘭大學傳播學碩士。足跡踏遍義大利,視角優雅而有趣。
* 本文轉載自沉白白公眾號 " 沉白白和好姑娘 "(vitadibianc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