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紀對老師有截然不同的高期待,但台灣培育教師的制度,卻彷彿活在上古時代。 師資培育分工凌亂、教師甄試考題瑣碎、教師考績陷入鄉愿互評、缺乏拔尖汰弱機制。 不甘心被環境所侷限的老師們,如何自立自強,翻新教學現場?
三年前,當新竹光華國中老師簡志祥,收到教育部頒發給他的「資深優良教師」獎狀時,他感到非常驚訝,「原來,不管你優不優秀,只要教書撐到十年,就會拿到這樣一張獎狀,」這張獎狀帶給簡志祥的,不是榮耀感,而是很強烈的荒謬。
曾經有一段時期,簡志祥不太願意讓別人知道他在當老師,因為他感覺到外界對老師的觀感,就是很嚴肅、無趣的一群人。
中正高中國文老師廖美娟讀中學時,常坐在教室裡,看著窗外問自己:「我為什麼要坐在這裡?」現在廖美娟當了高中老師,「我看到很多當年的自己,眼中漸漸失去光芒。我希望他們可以想,『上課這麼好玩,我為什麼不來?』」廖美娟渴望改變的心情,愈來愈強烈。
當數位時代下長大的孩子隨時可以上網自主學習;當十二年國教來臨,學生程度差距加劇;面對一波波翻天覆地的教育變革,很多老師不是不願意改變,只是台灣師資培育、引領教師專業成長的制度與結構,百病叢生。
二一二年,OECD的報告《為二十一世紀的老師與校長做準備》指出:
「過去的老師可以期待,他們所教的內容一輩子都不用改變,教學就是根據一份固定的課表。
今天,當每個人都可以透過網路搜尋引擎輕易取得知識內容,且工作需求變動快速,老師需要促使學生成為一位『終身學習者』,有能力進行電腦所無法輕易取代的非制式化思考與複雜的工作。
過去,面對不同的學生,老師都用同一套方式教導。今天,老師被期待要擁抱多元學習,有能力進行『差異化教學』。
過去,老師按表操課。今天,老師被期待要以學生為中心。
這意味著,老師需要有診斷學生學習困難的能力,並根據個別學生的學習狀況,提供他合適的學習內容與方式。
簡單來說,今天大家所期待的教育,需要老師成為一個『高度的知識工作者』。他要持續在知識與專業能力上成長。」
外界對老師的期待如此之高,老師需要的專業能力與上個世紀截然不同。兩相對照卻發現,今日台灣培育教師的制度與環境,有嚴重落差。
舉例來說,台灣目前的教師資格檢定考試與教師甄試,彷彿活在上古時代。
當上海已用大量開放式問答題,評量小學三年級生的思考表達力(見一六四頁);當PISA(國際學生評量)已拋開所有教科書,直接測試十五歲學生活用知識的能力;台灣的中小學教師資格檢定考試與各縣市教師甄試,卻依然仰賴有標準答案的單一選擇題。
例如:「如果家長的教育知識有限,但又時常干涉教師對學生的教學。這是教師的哪一種權威受到挑戰?(A)傳統權威(B)世襲權威(C)專業權威(D)感召權威——答案為C。」
這樣的題目,到底想要測出什麼?
去年才剛通過教師甄試的王惠之,很慚愧地說,「把這些考題跟PISA考題拿來一比,我都覺得好丟臉。」
「這樣的考試,根本就把最優秀的人都排除掉了,」一位看過考題的企業負責人,憂心不已。
面對外界的質疑、批評,負責教師資格檢定考業務的師資培育及藝術教育司司長張明文,與國家教育研究院,終於在今年十一月初召開記者會,對外公布,從明年起,教師資格檢定考題將大轉型,降低選擇題比例,增加情境題、問答題,朝向更實務應用的方向。
但資格檢定考只是拿到教師證的一個門檻,各縣市的教師甄試才是能否爭取到教職的真正戰場。許多考生批評,教師甄試的考題比資格考更瑣碎、落伍。教甄考試能否改革,更形重要。
「我會努力協調,但教師甄試牽涉到國教署與各縣市的職權,」張明文無奈表示,「其實很多教師相關的培育考核,我們也沒辦法管,」關於台灣師資培育分工凌亂的現象,張明文欲言又止。
缺乏激勵與淘汰制度
上海的老師在制度要求下,必須一起備課、討論,隨時把教室打開,讓同儕進來觀課交流。並透過教師分級制度,讓老師有一步步向上發展專業的誘因與壓力。
對照台灣的教師,卻幾乎沒有任何具體的激勵與淘汰制度。
九%以上的台灣中小學老師,考績都年年甲等,早已為人詬病。新北市一位國中校長就坦言,「除非老師請假過多,幾乎沒有老師的考績會被打到甲等以下。因為教師考績委員會裡的成員,幾乎彼此都是同事,沒有人想得罪同事。」
因為缺乏評鑑制度,馬馬虎虎的校園文化,使得大家都成了鄉愿。
台北市新興國中校長謝勝隆也指出,「台灣有的老師教得很好,但沒被肯定;有些老師雖然很資深,但教得平平,根本分不出好壞。台灣的校園文化會讓好的老師也感染上這種『庸俗』。大家都一樣,你幹嘛教那麼好?」
翻開世界各國制度,不論英、德、美、日、香港、新加坡,教師評鑑早已行之多年。芬蘭雖沒有教師評鑑,但從老師的培育、任用都有一套非常嚴格的標準,校長、家長與老師也非常頻繁地定期討論學生的學習狀況。教師在芬蘭是社會地位最高的工作之一,能夠吸引最優秀的人才進入這個行業。
反觀台灣,一直缺乏一套合理的評鑑與淘汰機制。
雖然去年行政院已將「教師評鑑」納入《教師法》,但在相關利益團體阻擋下,草案至今仍躺在立法院。在立法怠惰下,實施之日遙遙無期。
經常要為學生出路煩惱的師大師資培育與就業輔導處副教授黃嘉莉感嘆,「人才的培育要有換新的感覺。人力的進入跟出口,一定要活化起來,激勵優秀人才,淘汰不適任教師。」
台灣現在面臨的大困難是,學校裡已沒什麼正式老師的缺額,即使再培育更多、更優良的老師,也進不去,因為很多不適任老師都還在現場。
由於整體教師人事制度缺乏拔尖汰弱的機制,再加上少子化危機,各縣市管控正式教師名額,導致學校現場,出現大量非正式老師,包括代課老師與鐘點老師。
今年七月,《天下雜誌》封面故事「誰在教你的孩子?」,就提出嚴重警訊。根據監察院去年底報告顯示,為了節省經費,台灣所有國中小學,每六位老師當中,就有一位是非正式老師(包含代理、代課、兼任老師)。
近三萬名的非正式老師中,有一大部份是沒有教師資格、月薪低於二十二K、來來去去的「鐘點老師」。
這種困境,在偏鄉更為嚴重。低廉的鐘點費,讓學校幾乎找不到老師。蘭嶼國中最高紀錄一學期徵十次代課老師。孩子每每才剛熟悉他們的老師,老師卻已準備離開,情景令人鼻酸。
好老師需要制度來栽培
不可諱言,今天翻開報紙、打開電視,負面新聞籠罩整個教師族群,導致老師尊嚴、社會地位下滑。親師溝通益發缺乏信任,老師的熱情指數降到冰點。
根據二一一年台北市教師會調查,壓力負荷已到臨界點的教師,高達四三%。三六%的老師,憂鬱指數達到需要醫療專業協助。
校園裡,許多老師早已表達了期待改變、非變不可的心聲。
新北市板橋國小資深老師簡月英坦言,「老師怕人家進來教室觀課的這種文化,是制度性的問題。老師並不會不願意接受評鑑,因為老師也想證明自己有實力。我們不能讓老師最後只能變成良心事業。」
坐在校園裡的菩提樹下,已經教書超過二十年的台東寶桑國中老師張順妹,回憶三年前她勇敢打開教室大門,邀請其他老師來參與她的課堂,「我非常震撼,為什麼我從來沒想過這樣教?」原來教師之間的交流分享,可以帶來這麼多創意、驚喜。
從那時開始,她和學校裡的幾位老師形成一個自主專業成長團體,不定期邀請其他老師來觀課指導。
「我覺得,願意在老師這一行走下去的人都有一個特質,都會希望自己愈來愈好。可是環境沒辦法提供給他們這種熱情,」簡志祥老師帶著感傷的語氣說。
全世界都把老師當作教育品質最關鍵的核心,投入大量資源,吸引最優秀人才,用心建立師資培育制度與專業成長環境。但台灣培養好老師的制度在哪?激發老師熱情的環境在哪?誰又該為這樣的落伍與怠惰負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