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叔:今天要說的是《西遊·伏妖篇》。說到《西遊記》,電影史上並不陌生,改編歷時悠久,並且曾出現過三次改編高潮。我們先簡單回顧一下:
第一次是1920 年代,以西遊題材「神怪武俠片」的興盛為標誌。據程季華主編《中國電影發展史》著錄,僅1926年至1930年間出品的《西遊記》改編影片就有二十多部。當時出品的神怪武俠片多數改編於《西遊記》,顯示了《西遊記》改編促進中國早期商業電影類型化的巨大潛力。
第二次是1960年代,以中國內地出品的戲曲電影《孫悟空三打白骨精》(1960,上海天馬電影製片廠)和動畫電影《大鬧天宮》(1964,上海美術電影製片廠),以及香港邵氏公司何夢華導演的系列電影《西遊記》(1966)《鐵扇公主》(1966)、《盤絲洞》(1967)和《女兒國 》(1968)為代表。
《大鬧天宮》
第三次就是我們正在經歷的2010年代,以2016年這個猴年為中心,中國電影再次出現了改編西遊記的熱潮,《西遊·降魔篇》、《西遊記之大鬧天宮》、《西遊記之三打白骨精》、《西遊記之大聖歸來》,這次改編有著強烈的振興華語電影、打造中國IP的背景。
所以,《西遊記》的電影改編,並不想今天某些人想的那麼單薄,貫穿不同歷史時期、產生於各種不同歷史背景下,足可以寫一篇博士論文了。
《西遊記之大聖歸來》
這一次《西遊·伏妖篇》還是有很多可圈可點的地方,我們必須承認影片創造了一個與美國、歐洲和日本的魔幻電影完全不同的視聽世界,尤其在美術造型和動作設計上,的確打開了西遊這個傳統題材的新天地。儘管我們還是能感到日本漫畫在美術上的影響。我請來了兩個影評人朋友,說說他們眼中的《西遊》,一個是開寅(網名:九隻蒼蠅撞牆),一個是風間隼,
他們兩個來自完全不同的背景和電影趣味,一個是法國電影學海外博士,一個是浸淫香港功夫片世界的本土人類學博士,但都對周星馳+徐克的嘗試給與讚賞,下面這篇是開寅寫的,風間隼的請讀第二條。
西遊伏妖:特立獨行的暗黑童話世界
開 寅
電影看到四分之一處,永遠處在性饑渴狀態的偽娘豬八戒面對著八腳張開只長著一個女人腦袋的蜘蛛精獸性大發,高喊著「我也是只豬」撲上去,我就意識到這不是一部以老少咸宜合家歡樂為目標的玄幻大片。
如是的綠幕拍攝3D背景和CG效果的在過去兩年時間裡曾經充斥了中國銀幕,而《西遊伏妖篇》乍看上去也許會混同於其中,但正是這樣古怪讓人心悸滲透著性和暴力的細節在影片開場不久就讓它和其他同類影片徹底區分開來。
然而,《西遊伏妖》的重口味不僅僅建立在這些讓人咂舌而又深感心理不適的細節上,更重要的是它以嶄新的方式再塑造了這去西天取經的師徒四人形象,將《西遊記》的原著精神以一種哥特荒誕的方式呈現給觀眾。
我們對《西遊記》最傳統的視覺印象是八十年代哪部膾炙人口的電視劇建立的。受限於當年的意識形態表達和善惡價值觀的局限,電視劇的兩個主角唐僧和孫悟空都被塑造成了「好人」。
只不過一個慈悲大度菩薩心腸,另一個魯莽好動火眼金睛,倆人雖對究竟誰是妖誰是友時有爭執,但還是惺惺相惜屬同一戰壕里的戰友。
83版經典《西遊記》
九十年代劉鎮偉和周星馳重新打造的《大話西遊》里,師徒倆則成了不打不相識的冤家:唐僧是廢話連篇的丑角,而孫悟空儘管暴力成性但卻是用情專一為愛所困的正面人物。
不知是不是感覺欠了唐僧一筆帳,周星馳在十八年後的《西遊·降魔篇》里將師徒二人的角色對調,把主角唐僧刻畫為另一個痴心不悔的大情種,而孫悟空則責成了猙獰狂暴兇殘無情的最大反派。
《西遊·降魔篇》中猙獰的孫悟空
周星馳對《西遊記》人物乾坤掉轉的處理給我們留下了很大的懸念,在《西遊·伏妖篇》上映前,誰都未曾料想到我們會在銀幕上看到這樣的師徒:一臉殺氣的孫悟空不但暴虐成性剁人如麻而且對世界懷著刻骨憤懣;而唐僧更是性格大變,虛榮、偽善、懦弱、無能又剛愎自用,集合了最人性中最讓人蔑視厭惡的缺陷;而剩下的兩個徒弟更無需多說,好色成性荒淫無度的豬八戒和凶神惡煞般的魚妖沙和尚。
這四人走在去西天的路上,與其說是一路捉妖驅魔,倒不如說是以妖滅妖、弱肉強食,正義與邪惡的界限在這裡幾近消失。
徐克聯手周星馳為我們刻畫的是一個血腥暴戾勝者為王敗者消亡的野蠻叢林世界,在其中一切浮華艷麗輕盈美好的事物都是稍縱即逝的幻象,在它們的背後都隱藏著骯髒醜惡讓人嘔吐的陰謀嘴臉。
在此之前的《西遊·降魔篇》也層被觀眾描述為暗黑,不過我們發現儘管魚怪豬妖孫猴都前所未有的變態邪惡,但痴情唐僧和驅魔人段小姐之間的輾轉愛情依然以一種正能量的形式占據了故事的主軸。
但這次的《西遊伏妖》則幾乎一黑到底,變成了一場在降妖除怪的背景下孫悟空和唐僧二人互相仇視意圖毀滅對方的反覆較量。
有意思的是,當我們翻回去仔細重讀吳承恩《西遊記》原著,也許會也在某種程度上我們一直「誤讀」了這部神話巨著:它是不是真的在講三個半人半妖的徒弟忠心耿耿協助唐僧披荊斬棘得道升天?還是正好相反,以孫悟空難以馴化的野性和狂暴來反襯正統唐僧所代表的偽善、無知和懦弱?
起碼在原著的前半段,我們經常讀到的是做為野性存在的孫悟空如何反覆藐視阻擋在他面前的龐大權威,以及做為權威代理人的唐僧如何愚蠢地反覆被假象所欺騙並以道德至高點占據者的名義折磨和羞辱孫悟空。
從這一點看,《西遊·伏妖篇》比先前任何一部同一題材的影視作品都更貼近《西遊記》原著主旨。它刻畫了一個無所顧忌殺人入麻的狂人孫悟空,也塑造了一個膽怯又偽善,喜歡靠大話和威嚇支撐起自己權威形象的唐僧。
也許比原著更進一步的是,徐周二人根本不在乎影片中的主要人物是否必須以正義的形象出現從而贏得觀眾的共鳴。他們「處心積慮」地想要表現的是暴虐與虛偽如何在這樣一個虛擬的哥特童話世界中所向披靡戰無不勝。
《西遊·伏妖篇》表面上是一部破格出位的玄幻巨作,內在卻包含了一個黑色電影地獄般罪惡的實質。
耐人尋味的是,影片中唯一的一抹亮色卻是來自於我們想當然認為的妖孽白骨精,只有她的頭腦中閃現過一絲真情的流露和對愛情的渴望。
不過同樣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影片結尾唐僧師徒聯手設置的反間計幾乎消解了白骨精這一點點真實情感的價值——對陣雙方都把這流露的情感當成了欺騙對方的工具。
唐僧師徒的勝利不在於藉助權威佛祖之手壓到了九頭金雕,而在於他們已經沒有了一絲人類的情感,白骨精的逝去輕如鴻毛沒在這二人的心中留下任何痕跡。
站在這個角度體味《西遊·伏妖篇》,徐克和周星馳奉上的並不是一道賀歲電影的開心大菜,正相反,在表面除妖狂歡的盛宴下,展現的是《西遊記》里隱藏的一顆顆決絕的靈魂,影片以誇張過火、扭曲乖張的風格和手段,譜寫的是一則散發著特立獨行之氣的暗黑童話。
而《西遊·伏妖篇》必然是歷年來所有被貼上「賀歲」的大銀幕作品中最具顛覆魔性的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