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去世了,她沒想到最傷心的居然是自己。
棉荷一身素衣站在床前,婆婆的遺體就在床上,她的樣子很安詳,彷彿只是睡著了。丈夫高遠和村里長輩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從屋外傳進來——他們正在商量婆婆的喪事。這讓她不得不相信,眼前的老人是真的與世長辭了。
她為婆婆換衣服,村裡年長的婦人幫著打下手,嘴裡對棉荷贊不絕口。
「沒有這麼孝順的兒媳婦了,一個人在鄉下照顧婆婆,別說兒媳,兒女都做不到的。」
棉荷只是低著頭,眼淚像珠子似地從臉頰上往下落。這是她自己沒想到的,心是不受人控制的,難過就是難過,難過了就自然地開始落淚。
但其實棉荷與婆婆的關係並不好。
在婆婆的眼裡,作為兒媳,棉荷不是最好的人選。高遠帶著她以女友的身份出現在老人面前時,棉荷就感覺到了她對自己的不滿。
在寬敞明亮的客廳裡,滿面皺紋的老人坐在木製的圈椅裡,怨憤的眼神一次次掃在棉荷的身上,但她並沒有守著棉荷說出不堪的話來,也許這要歸功於高遠,在她開口之前,高遠便將棉荷支開了。
棉荷走到院子裡,那時婆婆的家裡養了幾隻白鵝,圈在院子的一角,圍攏的牆壁只有半米多高。棉荷走過去,它們便全部擠進角落,一隻挨著一隻,扭轉過腦袋,衝著棉荷無辜地叫喚。
棉荷聽到老人大聲質問兒子的聲音。
「你瘋了吧,你娶誰不好,娶她?」
「她怎麼了?」
「你說她怎麼了?她家都是些什麼人?一個爸爸天天打人,媽媽傍個有錢人連女兒都不認,這樣家庭出來的人你敢娶她?」
棉荷沒有再聽下去,她走出院子。她家離高遠家很近,走路不過幾分鐘。嚴格來說,那已經不能算做一個家,院牆因為雨水浸泡,已經坍塌,僅有的三間屋子,有兩間房頂因為那場大雨露了天。棉荷推開破敗的大門,塵土揚沙般從房頂上落下來。
「你到這裡來幹什麼?」高遠從後面把她拉了出來,有點氣惱地說,「你不知道這房子要倒了嗎?」
棉荷望著大門說:「也不至於這個時候就倒了。」沉默了一會,突然又開口,聲音已經低下去,「高遠,要不我們還是算了吧。」
她的眼睛一直望著別處,按理說高遠是看不到的,但在高遠的記憶裡,那一刻她眼睛裡是帶著淡淡的惆悵的。他想,她總是有點難過的,雖然這難過僅僅維持了幾秒鐘,但這至少與他有關。
棉荷的頭髮上落了塵土,灰濛蒙的一層,高遠要她低下頭,用手輕輕地在髮絲上撥動。也許他的舉動太過溫情,讓棉荷一時忘記了身處何地,她閉著眼睛,輕聲說:「如果你是我的哥哥該多好。」
高遠的動作停下來,棉荷抬起頭的時候,看到高遠冷冰冰的面孔。她從沒有仔細觀察過這個男人,原來沒了笑容的高遠,也是有點可怕的。
「沈棉荷,是你自己說要跟我好的,不是我逼你的。」
棉荷低下頭,高遠猛然抓起她的胳膊,抓得棉荷抬起頭來,緊鎖了眉頭望著他。也許他要的正是這個效果,棉荷驚詫的眼神刺激著他,他說:「或者你是因形勢所迫,才退而求其次選了我?」
「我……」棉荷急於辯解,卻找不出更有說服力的話,高漲的氣勢一下子消失了,她洩氣地低下頭,「現在是你的母親不同意。」
高遠鬆開她:「那不是你操心的事情。」
2
婆婆下葬的那天,按著村裡的習俗,高遠請了一幫民間藝人,吹拉彈唱,伴著親人的哭聲,本來悲戚的事情,看起來有點滑稽。棉荷跪在人群之中,看到村裡的小孩子隨著帶孝的隊伍,邊玩邊走,一時竟是熱淚盈眶。
對婆婆來說,她最大的遺憾便是生前沒有看到孫子輩的孩子出生,這也是棉荷覺得最對不起她的地方。
婆婆是一個脾氣很大的人,公公在世的時候,她的脾氣都撒到了公公身上,公公去世以後,棉荷承接了公公的任務。
婆婆一直有腿疾,棉荷剛嫁進來時,她可以拄著拐扙走路,但自從公公離世,她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腿腳也越來越差,病得嚴重的時候連地也不能下了。在大家的眼裡,這是一個身體孱弱,病疼纏身的老人,她躺在床上是極為可憐的,可只有棉荷知道,這個可憐的老人,即便躺在床上也可以數落得棉荷回不了嘴。
她的話從來不帶髒字,卻又能深深地刺到棉荷,更多的時候她選擇沉默,總覺得忍一忍就過去了,但時間一久,總會有忍不住的時候。
有一次,婆婆問棉荷:「你的身體不好吧?」
在棉荷以為她這是在關心她的時候,婆婆冷冷地說:「一定不好,不然怎麼一直生不出孩子?」
棉荷有點生氣,冷冷地回一句:「我不想生孩子。」
這樣一句話便是捅了馬蜂窩,這一天肯定不會再和棉荷說話,冷著面孔,什麼都不配合。但棉荷也不會主動與她交流,她覺得這是她最為清靜的時候,可以安安靜靜地做家務,做家務的同時可以想一些自己願意想的事情。
但棉荷也知道,接下來的事情會更為麻煩。那一次婆婆把高遠從省城叫了回來,拉著他的手,一邊說一邊哭,說自己年紀大了,娶個兒媳婦卻不肯生孩子。
「我還能活幾年?我早說不讓你娶她,你偏娶,人家根本就不想跟你生小孩。」
後來棉荷總想,也許就是受了婆婆的影響,她才變成了自己討厭的那種女人,那種滿肚牢騷,見人就一臉怨氣的女人,
那天晚上高遠難得對棉荷發了一次脾氣,這是很少有的,在婆媳的關係裡,他扮演的角色,一直是一個好兒子,一個好丈夫,不與母親發火,也從不因為這種事情和棉荷吵架。經常是他勸完了母親,在來安慰棉荷。
但這一次不一樣,他要求棉荷道歉。棉荷覺得可笑,道什麼歉?為什麼道?棉荷不去,而且是很強硬地拒絕了。
「我不會去的。」她冷冷地說,「說什麼?怎麼道歉?難道說我想生孩子?」
話一講完,她馬上意識到自己話裡的問題,但容不得她解釋,高遠已經拽住她的胳膊,把她提到了跟前,他看著她的眼睛說:「難道你真的不想和我生孩子?」
棉荷自知理虧,不敢去看他,低聲說:「我沒有那個意思。」
「我看你就是那個意思。」高遠一把推開她,把她推出好遠。
那天晚上他飯也沒吃就回省城去了。
棉荷搬了把椅子,獨自坐在院子裡。那天的天氣相當好,棉荷仰起頭,看到滿天的星星,有亮有暗,分散在不同的位置,又組成不同的形狀。在以往這是棉荷最為快樂的時候,但在那一刻,她卻覺得異常孤獨。
3
婆婆終於入土為安了,忙碌了幾天的棉荷也終於可以坐下來安靜一下了。
傍晚時分,家裡突然停電,她到大門的門廊下去查看電源的開關,發現是開關跳閘,她掀上去,片刻又自動地掉下來。顯然,這個家裡累的並不是只有她,連牆上的線路也罷工了。棉荷沒有力氣去找尋斷電的根源,她從抽屜裡找了兩根蠟燭,點燃了放在桌子上。不知是不是蠟燭上沾了水,從點著了,火苗就「劈裡啪啦」地響,棉荷盯著激起的燭花發呆。
「你在幹什麼?」
她轉過臉,看到從外面回來的高遠,一臉的疲態,進屋便坐進了沙發里。
「為什麼不開燈?」他伸手去按桌角的落地燈,結果當然是沒有亮,「沒電了?」
棉荷說:「可能線路接觸不良。」
高遠打了個哈欠,含糊不清地說:「沒有就沒有了,反正也不在這裡住了。」
這一天晚上,他們在燭光裡吃了飯,看似很浪漫,但誰也沒有心情說話,一頓飯吃得異常沉悶。這樣看來浪漫也是要有精力的。
夜裡棉荷被渴醒,去按床頭燈,才想起來沒電了。漆黑的夜空讓人覺得害怕,棉荷不自覺得往高遠身邊靠了靠。夜深人靜的時候,總會讓人覺得孤獨,棉荷也不例外。她突然覺得自己在這世上,唯一可依靠的人只有身邊這個男人,至少後半輩子是要和他一起度過。
靜謐的夜晚讓人生出謀種情愫,她靠近他,想去握住他的手。在觸碰到他的時候,他醒了,靠過來,在棉荷的額頭上吻了一下,嗡聲嗡氣地說了句:「別鬧了東芸……」
棉荷瞬間明白了一件事——高遠出軌了,並且出了很長時間了,不然不會這麼自然地叫出那個女人的名字。
她身體變得冰涼,不過幾秒的時間,她便鎮定下來,她的身體又慢慢移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伸出的手也縮了回來。
高遠突然在黑暗裡叫她:「棉荷?是你嗎?」
棉荷沒有說話,她故意讓呼吸變得沉重,讓他以為她睡著了,然後慢慢地翻了一個身。
高遠靠過來,從後面抱住她,他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是冰涼的,她的身體也是冰涼的。他用自己的身體溫暖她。
他的舉動引起棉荷激烈的反抗,這是他完全沒有想到的。棉荷從床上坐起來,呼吸急促,在黑暗裡,她甩開他伸來的雙手。她抱起枕頭下床,然而在她起身的時候已經被高遠撲倒。棉荷死命地掙扎,卻根本就不是他的對手。
「滾開,不要用你的骯髒的身體碰我!」棉荷咬牙切齒地說。
高遠愣了一下,他冷笑著說:「你也乾淨不到哪裡去。」
「滾!」
高遠制住了她,讓她動彈不得:「沈棉荷你敢說你整個人都是我的嗎?你的心在我這裡嗎?一天都沒有!」
棉荷放棄了掙扎。
4
為什麼嫁給高遠呢?這是棉荷自己也講不清楚的,也許是因為那場大雨損壞了棉荷家的房子,致使她無家可歸,從而得到高遠的幫助,也或許真像高遠所說,是因為陸青遠,因為得知陸青遠的婚訊。
無論如何,棉荷是感激高遠的,至少曾經是。當初他對她是不錯的,在她最為無助的時候給過她幫助。
那是棉荷從省城回來不久,一場大雨催毀了她家的房屋,她被房屋掉落的瓦碩砸傷了。
那天晚上醫院的走廊裡多出許多的移動床位,床位上的傷者東倒西歪,以最能緩解疼痛的姿勢坐臥著。
棉荷傷得不重,被安排在走廊角落裡的長椅上,身邊是兩扇白漆的大門,被傷患的家屬推得開開合合。外面的大雨還在繼續,一道閃電劃過,隨著震耳的雷鳴之聲,一時蓋過了屋內病人的哀嚎。
棉荷在這噪雜的環境裡,靠著牆壁打起了瞌睡。
路過的護士把她推醒了,一臉的佩服:「這樣也能睡得著?你真厲害。」她給棉荷換好吊瓶,兩手插進口袋裡,「再有一個小時就輸完了,到時你就能走了。」
棉荷揉了揉眼睛,去傾聽外面的雨聲,但雨聲依然很急,沒有要停的意思。
護士從另一個病人跟前又轉了回來,她問棉荷:「家屬沒有來嗎?」
棉荷搖了搖頭,望著門板上的玻璃窗呆呆出神。
高遠出現的時候,棉荷正打算離開醫院。那時已經是第二天的早晨,雨停了,風住了,天也已經大亮了,房檐上的雨珠「滴答滴答」地垂落著,微風吹過,雨滴正打在棉荷的劉海上。
他站在台階下望著她,許久說:「上車吧。」
上車前看到前夜值班的護士,早已經脫下白色的長大袿,取而代之的是一身牛仔裝,斜挎著包包活力十足地從台階上走下來。
「男友來接你啦?」她笑著問棉荷。
棉荷不知道怎麼回答,那年輕的小護士以為她害羞,瞭然一笑,輕快地走掉了。
棉荷坐進高遠的車裡,夜裡淋濕的衣服已經乾了,皺巴巴地趴伏在她的身上,棉荷無所事事,用手一點一點地抻平。
她說:「謝謝你,高遠。」
高遠沒有說話,紅燈的時候,他把車窗打開了,一陣涼風吹來,棉荷隨之打了一個噴嚏。
高遠又把車窗升了上去,他望著窗外的行人,慢聲道:「你為什麼沒有跟我聯繫?」
棉荷一時不知如何做答。他們都心知肚明,高遠當初的那句話,使得棉荷不能輕易地與他聯絡。但棉荷不想氣氛一直這樣僵下去,她笑著說:「你那麼忙,我聽說你已經做老闆了。」
高遠突然笑了,迴轉過臉來朝她一望,隨即開動了車子。
「我再忙,聽你的電話總是有時間的。」
棉荷家的房子肯定是不能住了,高遠說:「跟我去省城吧。」
棉荷低著頭不說話,高遠也不再提這件事。但總要解決住宿的問題,於是高遠把棉荷領到了自己的家裡。做為鄰居,只要不是自己的兒媳,高遠的母親便可寬容相待。
但她不喜歡棉荷,無論何時都對她客氣著,客氣也是一種趕人的方法,棉荷不便在她家裡久住。
她決定到縣城的毛巾廠裡去上班,走的那天她只和高遠的母親說了。但就在第二天,高遠便找到她的宿舍裡來。
那時棉荷剛剛下班,正拿著打飯的飯盒往食堂趕,一個同事跑來找她,說宿舍門口有個男人等她,棉荷道聲謝,轉身往宿舍走,同事又提醒她: 「那男人好兇,你好好與人講話。」
棉荷少不得先回宿舍,遠遠地看到高遠站在女工宿舍的樓下。此時正是下班時間,大批女工端著飯菜往宿舍裡走,對於門前多出的男人,大家多少要關註一些,高遠便像件展品似的,被路過的女工看了一個遍。
棉荷說:「你怎麼來了?」
高遠久久不語,半晌問一句毫無源頭的話,他說:「你到底是怎麼想的?」
棉荷笑問:「什麼怎麼想的?」又說,「你還沒有吃飯吧?今天我請你。」
說完她轉身要走,卻被高遠一下推到一棵樹杆上:「你明明知道我在說什麼!」
棉荷對於他的舉動有點生氣,她板起面孔,十分冷漠地說:「高遠你放手。」
她盯著他,他有點扭曲的面孔終於回歸平靜,抓在她肩膀上的手緩緩鬆開,往後退了兩步,他說:「對不起。」轉回身,背對著她,低沉的聲音傳進棉荷的耳朵裡,他說,「沈棉荷,是我們先認識的,遠遠要早於他,可是為什麼你選的卻是他?」
棉荷低下頭,她說:「感情是和認識早晚沒有關係的。」
5
高遠回省城前問了棉荷一句話,他說:「你要和我一起回去嗎?」
棉荷沒有回答,高遠也沒有繼續追問,他走了,但僅僅兩天便又返了回來,開了輛商務車,提了隻大號的皮箱。他把箱子放在臥室的床上,掀開蓋子,對棉荷說:「把你的衣服收拾一下,跟我回省城。」
棉荷終於開口,她說:「我不回去。」聲音不大,但很堅決。
高遠問:「為什麼?」見棉荷不答,便說道,「我在省城,家裡沒有孩子,沒有老人,你在這裡待著算什麼?」
棉荷又重複了一遍:「我不回去。」
她扶著門框,轉身要往院子裡去,高遠上前揪住她的肩膀把她扳了回來:「總要有一個理由。」
棉荷見他臉色不善,胸口的衣衫因沉重的呼吸起起伏伏,她很怕那天晚上的事情重來一遍。她努力避開他的眼睛,低聲說:「我們離婚吧。」
高遠鬆開她,棉荷便趁著機會退了兩步,高遠並不阻攔。許久,他開口道:「你還是忘不了他,這句話你早就想說了吧?從什麼時候?剛嫁給我的時候?還是知道他婚事泡湯的時候?」
棉荷紅了眼睛,她說:「高遠,你不要強辭奪理,是你出軌在先,是你不想好好過日子的。你讓我跟你走?我去了算什麼?正室還是外室?」
高遠的眼睛也紅了,他突然變得異常冷靜,對於棉荷突然示弱視而不見。他打開衣櫃,把棉荷的衣服一件件扔進皮箱裡。
棉荷站在邊上,眼睜睜看著他將衣櫃搬空,她一言不發,只是呆呆地站在床前。
高遠將皮箱的拉鍊拉上,一把提下床鋪,重重地放在地上,然後對棉荷說:「走吧。」他提起箱子往門外走,衣角擦過棉荷的手臂。
棉荷沒有動,也沒有迴轉過身體,她說:「高遠,我們只有兩條路可走,要麼離婚,要麼你和外面的女人做個了斷,我會當作什麼都沒有發生,繼續和你過下去。」
高遠笑了,他說:「如果我兩樣都不選呢?」
棉荷很突然地轉過身來,她去搶高遠手裡的箱子,但怎會是他的對手,使出全身力氣也無法將箱子奪下來。反倒是高遠厭倦了她的糾纏,一把將她推了出去,棉荷重重地跌到床上,她沒有再起來。
高遠憤然離開。
6
棉荷的嬸嬸勸導她:「何必這麼傻,哪個男人不偷腥?你要幫他改啊,像你現在這樣只有離婚收場,可是你甘心嗎?幫他照顧這些年的老人,要離也該早離啊。」
棉荷不說話,她在陽台上養了許多花草,時常拿了水壺澆水施肥,故此這些花草養得很壯,綠的綠,紅的紅,村裡誰來都要讚許一翻。
嬸嬸見她心不在焉,嘆著氣說:「你怎麼一點也不上心,倒是你叔叔,三天兩頭地嘆氣,嫌你母親不管你。」
嬸嬸見說不動她,覺得怪沒意思的,待了沒多大一會就走了。
棉荷澆完花草,便坐在院子裡的樹蔭裡乘涼,身下的躺椅隨風搖擺,枝頭的蟬鳴索繞在耳畔。棉荷閉著眼睛,眼角的淚水無聲地流淌。
這是她自找的,她本可以不嫁給高遠,既然嫁了,她便該好好待他,高遠的出軌不是意外,而是必然。
有時候她會想,如果可以重來一回,她是否會做另一種選擇?但是誰又能知道呢?人只有在事情發生的那一瞬間才能體會當時的心情,那時的決定也並非旁邊的時候可以理解的。
陸青遠交女友這件事情,是高遠告訴棉荷的。現在想來,那時高遠說這些話也許是有目的。
棉荷在縣城裡工作的那段時間,高遠隔天差五地從省城跑了來看她,搞得宿舍裡的室友整天取笑她。
「你的男朋友又來了。」室友從窗前轉過頭,笑嘻嘻地對棉荷說,說完了一屋子的幾個女孩都跑到窗前來看。
棉荷剛洗完頭髮,髮梢還滴著水,高遠看到了便笑著說:「你可以吹乾了再下來,我能等的。」
棉荷說:「沒事。」
她問他有什麼事,高遠就有點不太高興,他說:「難道只有有事才可以找你嗎?」
棉荷笑著搖了搖頭。
他帶她到工廠附近的餐廳裡用餐,要了一間包箱,兩人點了一桌子的菜,棉荷環顧四周,說:「真有點浪費。」
高遠便接口道:「你現在不需要為我省錢,將來再省也不晚。」他話裡有話,讓棉荷不知如何接下去,兩個人短暫地沉默了一會。
高遠說:「他有女朋友了。」
他以為棉荷會不高興,但她卻只是笑了笑,低著頭說:「能想得到,他那麼優秀總會找到喜歡他的人。」
但那天晚上棉荷喝起了酒,她不勝酒力,一杯下肚便醉了,可偏偏伸過手來去奪高遠手裡的酒瓶。
高遠說:「你喝醉了。」
棉荷笑嘻嘻地搖頭,像個小孩子,不依不饒,非要夠到高遠手裡的酒。高遠把瓶子舉得高高的,棉荷伸長了手臂也不能得手,她東倒西歪,差一點就摔倒了,還是高遠手快,一把抱住了她,一時顧不上手裡的酒瓶,從空中落下砸在地上。
棉荷轉過頭來看,看到的卻是高遠離近了放大的面孔,她忽然停止了一切動作。
高遠的面孔越來越大,棉荷低頭躲開,身體扭動著想要掙脫他的牽制,但高遠並沒有放開的意思,他說:「你怕什麼?我又不會吃了你。」
他的聲音輕而柔,聲浪拂過她的耳根,讓原本發紅的耳朵變得滾燙。
棉荷說:「鬆手。」
高遠還是沒有放開,棉荷就有點生氣了,她使了很大力氣,被高遠輕輕鬆鬆地化解。他抓住她胳膊,把它們壓在她的身後,低下頭來看著她,說:「沈棉荷,我今天抓住你就沒打算放開。」他俯下身開始吻她。
棉荷的反抗在一個男人面前顯得蒼白而無力,她腦海變得空白,接下來的事情,並沒有留下什麼記憶,清醒的時候人已經在酒店的房間裡了。
一個男人站在床前穿衣服,他是背對著她的,棉荷只看到他的背影,這個背影與她腦海裡的某個身影重合,她多希望,這個背影的主人是她想念的那個人,然而並不是的。
高遠的臉孔出現在她的視線裡,棉荷絕望地閉上眼睛。
高遠說:「醒了嗎?」
棉荷翻了個身。高遠走上來,撫摸她順直的頭髮,他說:「我知道你恨我,但我並不後悔。」
棉荷突然坐起來,照著高遠的臉頰甩了兩個耳光,她帶著哭腔說:「你明明知道我心裡想的是他。」
高遠的手指撫過嘴角,指頭上便沾了血絲,棉荷的那兩個巴掌打得著實重,竟打出了血,然而高遠並沒有生氣,他望著染了血絲的手指,說:「那又怎麼樣呢?你不還是和他分手了,他不也照樣地找了女朋友?」
棉荷的手掌又抬起來,這一次高遠並沒有讓她得逞,他抓住她的手腕,一把將她掀翻在枕頭上,冷聲道:「別以為我不敢動你。」
棉荷的肩膀因抽泣而晃動著,高遠的心忽然就軟下來,他說:「沈棉荷,我哪一點比不上他?」棉荷不回答,他從後面抱住她,輕聲說,「嫁給我,我會對你好。」
但棉荷真正決定嫁給高遠是在見了陸青遠以後。
那天高遠來到她的宿舍,不顧棉荷的反抗,強行將她拽進車裡。
「你帶我去哪裡?」棉荷怒聲問。
高遠不回答,車子一路開到省城,穿過市區,停在棉荷曾經熟悉的花店門口,棉荷被高遠拽下車。
店裡的老闆一臉驚訝,停下活計迎上她,與她寒暄。
那個女孩進門的時候,高遠輕輕地握住棉荷的手。棉荷抬起頭看到女孩一臉敵意的面孔。
老闆對女孩說:「這是以前店裡的老店員小沈。」
「沈棉荷?」女孩接話。
她是知道她的存在的,是陸青遠告訴她的嗎?他又是怎樣在她現任女友的面前介紹她這個前女友的呢?棉荷不得而知。
她機械而又麻木地與女孩點頭、與老闆道別,就在轉身離開的時候,她看到站在玻璃門外的陸青遠。他瘦了,面容也十分憔悴,但目光裡竄起小小的火苗,讓棉荷不敢與他直視。
棉荷記不起陸青遠具體說過些什麼,高遠又回答了些什麼,但有一句話,始終迴旋在她的耳邊,讓她久久不能忘卻——陸青遠說:「我也要結婚了。」
高遠送棉荷回到縣城,分別的時候她說:「我同意和你結婚。」
高遠面無表情:「我知道了。」
7
高遠從省城回來的時候,棉荷剛從縣城裡回來,公共汽車的尾煙還留在空中,高遠的汽車已經停在她的身邊,棉荷從檔風玻璃看到一臉疲相的高遠,他擺手示意她上車。
汽車裡很涼,和外面炎熱的空氣有著明顯的差距,棉荷汗濕的後背因這突來的冷風而收緊,她攏了攏衣服。
高遠說:「去縣城做什麼了?」
棉荷說:「去醫院了。」
高遠突然迴轉過臉:「你生病了?」他打量棉荷的面孔,發現她臉色除了一慣的蒼白,並不能看出生病的痕跡。
見棉荷不回答,他急道:「說話啊。」
棉荷說:「沒有。」
高遠便不在說話,車子很快開到家門口,棉荷沒有要下車的意思,她問他:「你回來有事嗎?」
高遠笑說道:「沒事我就不能回來了嗎?這是我的家。」
棉荷心想你的家不止這一個吧?但她並沒有說出口,她推門準備下車,被高遠拽住手腕,棉荷瞪了他一眼,他便把手鬆開了。
他點了支煙,說:「你想不想要套房子?」
棉荷把旁邊的車窗升起來,煙霧裊裊,順著風向飄向窗外,棉荷的目光也隨之落向車外。大門前有一棵洋槐樹,此時正是槐花盛開的季節,棉荷抬起頭,滿目的花朵隨風搖擺,細小的花蕊包裹在層層的花瓣裡,時隱時現。
棉荷說:「你同意了?」
高遠說:「你巴不得我同意吧?」
棉荷笑著說「好」,她從包裡翻出兩本結婚證件,還有護口本,羅列在自己的膝蓋上。
「今天民政局已經下班了,明天一早我們就過去把婚離了,你的身份證帶了吧?」
高遠見她想的這樣周到,不由冷笑,他說:「你早就準備好了?就是在等我這句話呢吧。」
棉荷也不辯解,把東西碼起來裝進一隻塑封袋裡,她推門下了車。
這天晚上她做了很多菜,擺在圓桌上。這或許將成為他們的最後一餐飯,兩人心照不宣地沉默,生怕一開口把這最後的晚餐搞砸了。
飯後棉荷拿套被褥出來,給高遠在另一間臥室鋪了床,轉身出去的時候,看到高遠站門前,他手裡拿了張紙,舉到棉荷的跟前,質問她: 「這是什麼?」
棉荷伸手去奪,被高遠一手挌開了,他大聲道:「如果我沒看到,你是不是打算背著我把肚子裡的孩子打掉?」
棉荷頹然地坐在床上,低聲回道:「反正要離婚了……」
「即便不離,你也是打算流掉的吧?」他把手中的手術單撕了一個粉碎,用力摔在地上,如果不是翻了她的包,也許他一輩子也不會知道她曾有過他的小孩。
棉荷的沉默讓他氣憤,他上前拉住她胸前的衣服,將她提了起來:「你根本就沒打算生我的小孩是不是?你背著我偷偷吃了多少避孕藥?」
棉荷說:「你不信我,又何必問我?」
「你讓我怎麼信你?」高遠將她重重地推倒在床上。
棉荷從床上站起來,說:「我說過,你有兩個選擇,現在你還是有兩個選擇,要麼離婚,要麼和外面的女人斷了,我還和你好好地過日子。」
但高遠並沒有給她答覆,他將她強行帶到了省城,在一片老小區裡租了一間房子,他說這裡的治安好,但棉荷知道他的名下是有一套房產的,更知道這套房子此時正住著他的阿嬌。
有一天高遠突然說:「我同意和你離婚,但要等到小孩生出來以後,以後的事情全不用你管。」
有多少男人婚外出軌不過只為了尋求刺激,真要離婚,真要選擇的時候他們往往選是放棄這份刺激,回歸到平淡的生活裡來。如果不是很愛那個女人,高遠不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8
棉荷第一次見到那個女孩,是在一家公立的婦產醫院裡,是高遠讓她到那裡建檔的。在醫院的大廳裡,她們擦肩而過,她猛然生出某種感覺,這感覺讓她本能地迴轉過身。
那女孩已然走出大門,台階上一名男子正拾階而上,隔著幾個台階已經伸出手握住那女孩的手掌,另一隻手去撫摸女孩子凸起的肚子。
棉荷走到門前,隔著透明的玻璃窗朝他們望著,也許感應到她的目光,那男子突然迴轉過身來,與門裡棉荷的目光相接,她猛然退了兩步,轉身離開了門口,朝著人多的急診室裡面走去,生怕門外的高遠追上來。
他終於找到了肯為他生孩子的女人。
棉荷沒有為此質問高遠,高遠也沒有為這件事向她解釋,他們平和地相處著。然而高遠回來的次數越來越少,在這間老舊的房屋裡已經很少能看到他的身影。
棉荷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他要拆穿他們,她要儘早地從他們的生活裡離開。
她報了一個孕產班,在那裡,她在一次遇到了那個女孩,但這次相遇完全在她的意料之中,她按著自己計劃慢慢地接近她,在接觸中,她發現那個女人居然也是一個受害者——高遠居然長期地隱瞞了自己的婚姻狀況。但棉荷並沒有為此止步,大概連她自己都不願意相信,她是恨高遠的。
這件事沒有瞞過高遠,有一天他突然回來,問棉荷近期的檢查是否正常,棉荷說一切正常。本來只是一段平常不過的對話,高遠突然站起來,問:「你去找她了?」
棉荷笑著說:「有什麼關係嗎?怕我打她,還是怕我告訴她我是你的妻子?」
高遠說:「你敢!」
「我怎麼不敢,你以為我接近她為什麼?」
高遠抬起的手掌猛然落在棉荷的臉頰上,力氣過大,讓她跌倒在沙發上,她倒並不覺得驚訝,用手擦拭著唇角,擦完了仍然站起來。
高遠抬起僵直的手臂,想要扶一扶她,卻被她拿手挌開了,她用紙巾擦著嘴角的血,輕聲說:「快要結束了,這荒唐的事情就要結束了。」
事情結束於一場飯局。
當三個人在棉荷的設計下相遇時,棉荷快意地打量著兩個人,痛苦的男女,旁若無人地相望,那一瞬間,棉荷突然失去了興趣。
她一個人徒步離開餐廳,走十幾站的路程,來到他們租住的那間老舊房屋裡。她瘋狂地收拾著自己的衣服。
高遠回來的時候,棉荷正將一隻超大量號的皮箱從五層往下搬,因為沒有電梯,她只能一個台階一個台階地往下提。
在二層的拐角,看到趕到的高遠。棉荷居在高處朝他望著。
高遠說:「你終於如願了。」
棉荷並不說話,擦著他的衣角接著往樓下走,她突然聽到高遠急呼一聲,轉頭想看個明白,卻沒想到腳下因此踩空,她一頭跌了下去。
棉荷到底還是流產了,不是因為那個跌落的跟頭,而且是她不顧身體搬挪重物所導致的。
高遠坐在病床前,他無力地說:「這就是你想要的結果嗎?」
棉荷蒙上被子,大聲痛哭。那個已成形的小孩子讓她悔不當初,她開始整夜地失眠,多日的失眠導致她神經衰弱,神經衰弱致使她繼續失眠——如此的惡性循環,終於催毀了她。
尾聲
棉荷的自殺是有點無意識的,她拿著刀片在手腕上劃過的時候,心裡想的並非是高遠。外界傳她是為情自殺,但只有她和高遠明白,並不是那樣的。
或許正是因為這件事,高遠和那個女孩分手了。棉荷已不能確定,這是否是自己接近女孩的目的。
高遠說:「我決定好好地與你過日子。」
棉荷躺在病床上,瘦弱的身體讓她不耐一點寒氣,她緊裹著棉被,臉深深地埋進枕頭里,她說:「我們離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