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我的孩子。」
若不是在懷孕期間,你在什麼時候還有最大的權力說這句話?那個像桃子仁一樣小的心臟在跳動,那是你脈搏的迴音。你的呼吸也會給他氧氣。共同的血液在你和他的身體裡流淌,那些紅色的小血滴還不知道,究竟要成為你的或是他的,還是要流出身體死掉,作為獻給受孕或出生奧密的貢品。你吃下的麵包,將會成為建造他雙腿、皮膚、眼睛、大腦、雙手、嘴巴的材料。他會用那兩條腿跑步,皮膚會覆蓋他的身體,他用眼睛看,用腦思考,對你伸出雙手,用嘴微笑然後對你說:「媽媽。」
你們會一起經歷那決定性的一刻:一起體驗共同的痛苦。鈴響了,一個聲音傳出:「準備好了。」
同時他說:「我想要過我自己的人生。」你說:「去吧,去過你自己的人生。」
你的內臟感受到強烈的陣痛,你會把他擠出來,顧不得他的痛苦。他會堅定地用力從你身體裡鑽出來,顧不得你的痛苦。
這是殘忍的一幕。
不──你和孩子──你們兩人都發出了十萬個沒有人注意到的、美妙又細微巧妙的顫動,為了取得屬於自己的那一份生命,不多也不少──根據普遍、古老的自然法則所規定的分量。
「我的孩子。」
不,不管在懷孕時期或是生產的時刻,孩子都不是你的。
你生下的孩子有十磅重。在他體內有八磅重的水,以及一些碳、鈣、氮、硫、磷、鉀、鐵。你生下了八磅水和兩磅灰燼。而在你的孩子身體裡的每滴水,都曾經是雲的蒸氣,雪的結晶,霧,露珠,泉水,地下水溝的汙水。每一個碳原子或氮原子都曾經在其他事物中有一百萬種不同的排列組合。
你只是結合了這所有的一切……
地球懸浮在永恆中。
在數百萬人之中,你生下了一個孩子──什麼?──不過是滄海一粟,根本微不足道。
他是那麼脆弱,就連在千倍的顯微鏡下才看得到的細菌,都可以殺死他……
但這微不足道的小東西卻是海浪、旋風、閃電、太陽、銀河的親兄弟。
他身上有各種感官和工具,可以讓他去感受、檢視、痛苦、渴望、快樂、愛、信任、憎恨、相信、懷疑、擁抱和推開。
這個小塵埃可以用思想理解一切:群星和海洋、高山和深淵。
這就是人類本質上的矛盾,他從灰燼中誕生,而神住在那灰燼中。
你說:「我的孩子。」
不,這是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和曾曾祖父母的孩子。
某個遙遠、沉睡在許多先人之中的「我」,從腐爛、被人遺忘的棺材中,突然在你的孩子體內發聲。
有時候敏感的孩子會幻想,他是被丟在父母家的棄兒。的確是如此:他的父母早在一世紀前就死了。
孩子是一張羊皮紙,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細小的埃及象形文字。你只能明白其中一部分;而有些內容你只能把它擦掉、劃掉,然後填補上自己的內容。
孩子與無限。
孩子與永恆。
孩子──空間中的粉塵。
孩子──時間中的片刻。
你說:「他應該要……我希望他……」 你為他尋找個性的範例,為他尋找你渴望他擁有的人生。
即便周遭是平庸和沒有價值的人事物。即便周遭一片灰暗沉悶。
人們汲汲營營──微小的擔憂,若有似無的嘗試,平凡的目標……
不被滿足的希望,咬噬人心的遺憾,永恆的懷念……
四處都是傷害。
他們不只會受苦,也會變壞變髒……
他應該成為什麼人?
領導或小職員,司令或士兵?還是快樂就好?
快樂在哪,什麼是──快樂?你知道通往快樂的路途嗎?有任何人知道那條路嗎?
你是否能克服……?
如何預見,如何庇護?
就像一隻在生命洪水上飛行的蝴蝶。要如何持久,又不失去飛行的輕盈?要如何變得堅強,又不讓翅膀疲憊?
也許給他你自己的例子,協助,建議,話語?
如果他把它們拋開呢?
十五年後──他的眼睛會看向未來,而你──將回顧過去。在你體內是回憶和習慣,在他體內是變化和頑強的希望。你懷疑,他期待信任。你恐懼,他無所畏懼。
如果青春不嘲笑、咒罵、輕蔑,它總是會想要改變有瑕疵的過去。
應該是如此。然而……
讓他去尋找,只要不迷路。讓他往上爬,只要不往下摔。讓他去整理森林,只要不流血。讓他去搏鬥,只要小心一點──小心一點。
他說:「我有不同的意見。你管得夠多了。」
所以你不信任我?
所以你不需要我了?
我的愛讓你感到沉重嗎?
輕率的孩子,不懂事的孩子,可憐的孩子,不知感恩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