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90年代的同志愛情:十八歲那年我出門遠行

@ 2016-09-14

一段90年代的同志愛情:十八歲那年我出門遠行

十八歲那年我出門遠行。

那是1996年的春天。乍暖還寒,我從武漢坐上了一列開往浙江某江南小城的火車。我要去見一個筆友,我們在網上認識了大半年。我們沒有見過面,但已經在紙上愛得死去活來。他寄來過一張照片,照片是在照相館擺拍的,背景是巍峨的長城和雄偉的黃山,他在鏡頭前,青澀的抿著嘴,脖子上掛著一條雪白的圍巾,很像一個要光榮就義的民國戰士。

我對他一見鍾情,他也對我一見鍾情——在紙上。他生活在一個壓抑的封閉的江南小城,我則孤獨得認為全世界只有自己與眾不同。我們透過一本雜誌的征筆友的信息,像嗅覺靈敏的刺蝟一樣嗅出了對方。

那時,我每天都在給他寫情書,他也每天給我回情書,我們沒有見面,已經盟約今生,激情燃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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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九九六的春天,中國沒有網絡,電腦還是稀罕的玩意兒。同性戀還像資產階級的腐朽生活方式,大街上看不到幾個同性戀。那年,人們的注意力被台海緊張局勢所吸引,有人出了一本書叫做《中國可以說不》,憤青們仿佛找到了發泄憤怒的方式,有人叫嚷著要去美國大使館遊行,抗議美國干涉中國內政,派出航母阻擋中國人民解放軍要去解放台灣。

那年的春天,在寫的情書足夠可以裝了一小籮筐後,我坐上一列火車,決定離家出走,去見那個姓許的筆友。南方陽光正盛,我就像一個懷春的少女,奔赴十八歲那年的青春之約。

我沒有告訴家人我去了哪裡,春節即將來臨,我說我要去江南一個同學家過年。我說這話時,我的母親正在麻將桌上一邊戀戰正酣,一邊頭也不回地說:「早去早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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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聽成了我要去同學家度寒假,待到她後來醒悟過來時,發現我失蹤了。那時沒有手機,我不給家裡打電話,她就找不到我,她和父親後來瘋狂找我,有人還傳我跟著人販子去了東南亞。她急得日日以淚洗面。

這是後來的情形,是我經歷過一場青春的浩劫再度回到她身邊時,這才知道的。

但是一九九六年的一月一十八日,我完全沒法顧及她的感受。我在武漢火車站,像個終於自由的鳥兒一樣。我懷著對遠方愛情的憧憬,興奮得在長途火車裡徹底不眠,我的口袋裡裝著許姓筆友的英俊帥氣的照片,我感覺他仿佛在和我無時無刻不在的說話,因為太過恍惚,不幸的是,我的錢包在火車上被小偷偷走了。

下火車時,我的口袋裡只有一張他的照片,還有一封他寫給我的情書,那上面他用咬破的手指寫著:「愛你永遠。」

那是一九九六年的春天,我們彼此是生命中的一扇窗口。在一個對同性戀還懷著極深恐懼和歧視的國度里,我們壓抑的青春激情,透過彼此不可阻擋的生長。多年後回想起來,也許在那些暗無天日的日子裡,我和他,彼此還將對方當成了救命的稻草。

在火車站,我們接頭了,像兩個地下黨人一樣。

在燦爛的月光下(那些年還沒有今天這麼濃重的霧霾,城市的月光看上去異常皎潔),我們在火車站見面了。他看上去比照片上更加帥氣英俊,按照我們事先在情書里的接頭暗號,他應該還圍著他標誌性的白圍巾,手上拿一本雜誌。所以,當他在深夜火車站稀稀拉拉的接站人群里走過來時,我一眼認出了他。

我們在火車站廣場的一角落裡,偷偷擁抱了一下,然後很快羞澀的分開。江南早春的深夜極其寒冷,我渾身發抖,一半是因為激動,一半是因為寒冷。

他將我帶去了他的家,那時,他比我大十歲。他在寧波的一條巷子裡,租了一處老房子。我記得通往那座老房子的道路,都是青石板的小巷,人走在上面,噔噔的響。我跟著他,像一個無家可歸的孩子一般。深夜的江南小巷裡,我們偷偷拉著手,幸福而又甜蜜。

多年後,我一定還記得那些夜裡,我們擁抱在一起。我一切都不懂,又是他教會了我一切,世界最美好的事情,很快讓我上癮一般。

白天,他去上班,我呆在那座房子裡,像個被金屋藏嬌的二奶一樣,無所事事。我看天井的陽光,看屋檐上的曬太陽的貓,偶爾和院子裡的房東聊天,她是一個八十多歲的老奶奶,耳朵有點背,和她說話時,得吼。

唯一盼望的就是他趕緊下班回家,可以陪我。

青春的悵茫開始像水草一樣瘋狂生長,我不知道這樣的日子要過多久,還有,去向何方?我想,這是開始和一個人同居了麼?我開始想家,想父母,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惦念我?

我甚至決定去找個工作,然後不念書了,呆在那座江南小城。我去應聘了一家餐廳的後廚,在污水橫流,各種動物內臟滿布的後廚空間裡,我嚇得很快逃之夭夭。

我和他開始吵架。引起吵架的原因都是一些瑣屑的小事,多年後,我知道深層次的內心裡,我滿懷著對未來的迷茫和絕望。兩個男人仿佛生活在一個與世隔絕的小屋裡,十八歲的我不知道未來,二十八歲的他同樣不知道。初次見面的激情很快消退,我們像兩個惶惶然的孩子一樣,試探,懷疑,靠近又猛烈的推開對方。

吵架激烈的時候,他砸碎了屋裡的檯燈,我找不到東西可以扔,將一個枕頭丟到了屋外。

一九九六年的春節來到了。除夕下午,他要回老家過年,問我自己要不要回武漢去?我不想回去,於是一個人留在那所房子裡過年。下午三點的時候,我開始在屋子裡呆不下去了,一個人滿大街的閒逛,直到街上所有人都匆匆的回家過年,然后街上變得空無一人般。

我回到小院,一個人躲在屋子裡,想家,瘋了一般的想家。我走到街邊的公用電話亭里,準備給父母撥電話,但是撥電話的時候,我忍住了,然後看著滿城的煙花,淚流滿面。

初四那天,他回來看我,帶著大量的吃食。他問我春節過完,是不是要回去上學?那天晚上,我們爆發了一次最後的爭吵。後來,他走了,凌晨三點的時候,他要掙脫我,他說最近的他的壓力太大太大了,他不能再過這樣的生活了,他說他承擔不起兩個男人的愛情。他在小巷裡匆匆的走,我在後面匆匆的追,仿佛一個絕望的孩子在追趕著要拋棄自己的母親一樣。

但是,最終,他還是走了。我在月光下的青石板的小巷裡,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小巷盡頭。

一九九六年的春天,我收拾了那座小屋。我給他留了一封信,告訴他我走了。我要回去接著上大學,我這才似乎覺得,這二十多天的春節假期,我音信全無,一定快要了父母的命。

我提著行李離開那座小院時,最後看了一眼那間生活了二十幾天的小屋,在早春江南的明媚春光里,我淚流滿面。

我回到武漢的家,對於我的失而復得,我的父母一定沒有從驚喜中回味過來,就被我失魂落魄的樣子嚇壞了。他們再也沒有問過那二十多天發生了什麼,我去了哪裡?我回到家,昏睡了三天三夜,睡得暗無天日。後來母親說,我一直在說夢話,但是她不知道我說了些什麼。

我重新回到大學,開始外表平靜的念書。只有我知道,那些深藍的夜裡,我睡不著。我坐在校園的山崗上,看著深夜安靜的校園。在那座江南小城生活的二十多天的一切,歷歷在目,青春的疼痛像一把刀一樣,割裂著我。

十多年裡,我和他再無聯繫,我後來去了北京,置業,努力奮鬥。有一個秋天,我在新買來的房子裡晾曬衣服,突然一個陌生的號碼打過來。我接了,一個陌生的蒼老的聲音,他說:「你知道我是誰嗎?」停頓了片刻,他又說:「你現在好麼?」

我們平靜的聊了幾句,然後如釋重負般的放下電話,仿佛放下一段青春情結,從此和它永遠告別。我從窗台上看著秋天的北京的天空,懷著巨大的悵茫。十八歲那年我出門遠行,為愛情,也為青春。一場命中注定的愛情,來無聲,去無痕一般,只有我知道,用一場十八歲出門遠行的儀式般,如飛蛾撲火一般,我完成了一場充滿疼痛的青春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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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曾子/淡藍專欄作者

編|黑色洋蔥/淡藍微信

圖|網際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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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淡藍網(微信號:danlanwang)專欄作者原創,轉載請註明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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