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3月11日,日本本州島以東海域發生地震及海嘯,引發福島第一核電站嚴重核泄漏,當地居民被迫背井離鄉。五年過去了,他們開始回遷。被核災損毀的小鎮還能喚回生機嗎?
文|Steve Featherstone
編譯|李慕琰
攝影|Peter Blakely
來源|New Republic
柳井久生獨自站在吧檯後邊,這個獨臂老煙槍過去曾是黑幫老大,現在在楢葉町開了間叫「一兵」的餐館。今日無客。餐館外是廢棄的街道。五年前,2011年3月11日,一場劇烈的地震連同海嘯,導致楢葉町南面十英里處的福島第一核電站嚴重泄漏,大約十六萬人被迫疏散。有一半人至今回不了家。去年秋天,楢葉町成為首個重新開放的強制性疏散區,一共允許7400人回遷。歷史上從沒發生過這樣的事情,沒有可參照的經驗。這個被核輻射侵染的小鎮還能夠回到從前嗎?
2015年秋天我到訪楢葉町,當時它剛剛重開,只回來了150位居民(之後這個數字上升到了500),大多是老年人。小鎮看上去一派荒廢,就像是淡季的海濱度假地。楢葉町仿佛變回了那個破敗的村落,沒有銀行、學校、甚至郵局,就像五十年前柳井從高中輟學逃出去時一樣。當時他十五歲,逃到東京開卡車,趕上1964年奧運會前的施工熱潮。十六歲那年,他在採石場的傳送帶上弄斷了一隻手臂。最後還是回到了楢葉町,在福島第一核電廠謀了一份差事,因為高額的薪水和政府津貼,當時幾乎人人都想擠進去討份工作。過去有「福島西藏」之稱的楢葉町,忽然闖入了核時代。
柳井久生,退休黑幫大佬,他和妻子女兒分開,獨自回到楢葉町
「核電站改變了這個小鎮的歷史,」柳井說,「他們告訴我們這是百分百安全的。」
楢葉町仍保留著農耕社會的外貌,稻田和果園將土地整齊劃分開,兩條河流沿阿武隈山脈匯入大海。核災18個月後,數千工人帶著比園林工具稍多一點的裝備,開啟了凈化工作。他們砍伐樹木,用電力清洗街道,圍繞著每一棟建築挖出周長65英尺、2英寸厚的放射性土壤。大片田野和山坡被空置出來,隨著凈化工作進行,逐步把成堆裝滿低放射性廢棄物的黑塑料袋轉移過去。
目前回到楢葉町的居民大多是老年人,這是一個沒有孩子的小鎮
修復受輻射區域和遷回居民並沒有藍本可依。1986年車諾比核泄漏發生之後,蘇聯政府把許多城鎮直接廢棄了。但對於人口高度密集的日本來說,廢棄一個面積和美國康乃迪克州一樣大的區域不是一個好選擇。為了推進重新安置,日本政府支出了巨款,包括310億凈化費用和為疏散人員提供的580億補償金。
政府稱回遷楢葉町是安全的。鎮中心的平均輻射量小於每年1mSv——根據國際輻射防護協會的標準,這是普通居民所能承受的最大輻射量。每年1mSv的輻射會讓居民的患癌風險提高0.005%。對柳井這樣的菸民來說,煙帶來的風險遠遠超過放射性沉降物。
但和其他居民一樣,柳井不信任政府。有調查顯示,一半的疏散人員不打算回遷。污染的凈化工作被看作是一場政治表演,為了在2020年奧運會前給福島洗白。鼓勵回遷的同時,原定於2018年到期的補償金也提早中止。簡單來說,政府為那些願意回去的強硬町長提供了財政刺激,即便那座城鎮並沒有準備好,甚至連凈化工作都沒有完成。
「中央政府迫使我們解除疏散命令,」柳井說,「鎮上的人們都不情願,什麼都沒準備好。」他的餐館是楢葉町唯一還能買到啤酒的地方。我在鎮上待的兩周里,只看過兩個人來「一兵」吃飯。在吧檯後邊,時鐘的指針停在了2:47,也就是地震發生的時刻。柳井決定,等到楢葉町恢復正常,他才會把時間調回來。
一天,柳井邀請我去他家,看看政府去污工程的成果。他家坐落在一個小山頂上,用水泥牆環繞。我到的時候,柳井正坐在野餐檯邊抽菸。濃密的野草圍著屋子,形成一道凈化緩衝帶。在去污工程開始前,柳井家的輻射量達到了每小時10mSv——幾乎是政府許可標準的50倍。
「鎮上還有一些地方被測出10mSv的輻射量,」柳井說。他走到車庫的一角,那裡停著一輛落灰的奔馳,輪胎是癟的。他指著水管下的一小片碎石告訴我,這個角落被凈化了三次,因為雨水總是把放射性的顆粒從屋頂沖刷下來。政府的承包商確實處理了這個重要的角落,但前提是,柳井向鎮辦公室提交了申請。
「如果你不問的話,」柳井聳聳肩,「他們就不會來了。」
政府有嚴格的凈化操作指南,但實際操作時總是現學現用。在柳井家,承包商們把一小車被污染的泥土隨意丟棄在他的花園裡。
「你看,我是很好說話的,」柳井說著,露出牙笑了笑,他用腳把菸蒂踩進碎石堆里。「我說,『好吧,如果你們要丟在這兒,我不會說什麼的。但如果你們在其他人家也這麼做的話,他們可能會一槍斃了你。』」
柳井迫不及待地向我展示他的動物們。他最寶貝的一隻野豬叫「咘咘」,這在日語裡表示豬發出的叫聲。在福島核災之後,一大群野豬衝下山,在核輻射區亂晃,闖進山下人家的花園和房屋。在楢葉町的夜晚,現在仍可以看到它們在路邊漫步。咘咘的大小相當於一隻牙沒長齊的幼犬。它輕輕哼叫,咬住了柳井的小腿。「它們對人不大友好,」柳井一邊說著,一邊把小豬從腿邊趕開,「但我還是決定要它做我的寵物。」
雖然柳井已經從黑幫退下來,但做大佬的年歲為他遺留了財富、影響力,以及駭人的聲名。盛傳他曾因為鬥毆蹲過監獄。核災後他利用自己的聲名,迫使負責清潔的建築公司僱傭當地的小公司作為轉包商。「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說,「核災是件好事。」
柳井走進房子背後的天井裡,把手伸入一隻裝滿水的鋼桶,拽出一條柚子那麼大的金魚。他觀察到,喂魚是有技巧的,「如果太快了,他們就會死掉」。
柳井對黑道大佬這個角色的懷念是顯而易見的。他習慣使其他生物屈服於自己的意志,不過這些都變成了看著有點怪的嗜好。他有妻子和女兒,不過她們在東京。
「這裡很孤獨吧,」我小心地問。
「確實,」柳井說著,把金魚放回水缸,看著它回到自己的同伴中。「每次我回家它們都在等著我,它們就算餓了也不會抱怨。但如果沒有我照顧,它們會死的。」
在慶祝楢葉町重開的典禮上,松本幸英町長按照一貫的套路表演。他拿金鏟種下一棵樹,和一群孩童歡慶,然後站在一副亮麗的楢葉町規劃圖旁擺出自信滿滿的姿態。「停止的鐘擺,」他宣布,「重新開始向前走了。」
幾個星期後,我在鎮政府見到了松本。辦公室裝飾得冷酷簡明,與之對比的是到處散放著楢葉町的吉祥物「柚太郎」——一個黃色柚子的擬人化形象。松本一邊喝著綠茶,用柔軟的音調和我說話。據他說,管轄這個受輻射的鬼鎮三年來,只比一個規劃委員會稍多一些事務。他參加了數之不盡的政府會議,監管基礎設施的維修。談話時,他口中很少出現「輻射」一詞,而是用委婉、模糊一些的「環境」來代替。
我向他詢問撤離者最關心的事。他說,起初他們對「鎮上的環境狀況」表示「非常憤怒」。
「現在呢?」我問。
「現在沒有問題了,」他說,「人們的情緒穩定下來了。」
後來和更多居民談話後我知道了,町長的這個描述是非常誇大的。就算再粗心的觀察者也會發現,回到楢葉町的只有老人。我問松本町長,如果年輕人害怕把在這裡撫養孩子,那麼楢葉町還有什麼未來可言?
「我們當然希望每個人都回來,」他說,「老年人先回來了。」他把茶杯放在桌子上,「但如果孩子們不回來,這個小鎮還是無法生存。」
有那麼一瞬間,松本似乎也被自己的坦誠嚇到了。後來他試圖快速掩蓋過去。他靠著椅背,把楢葉町所面臨的生存困境重新定義為一種單純的誤解。楢葉町絕對安全,他強調。父母和年輕孩子們只是需要更多的勸說才會回來。他認為,政府能做的一件事就是「改善學校周邊環境,而且我們需要做些事取得父母的理解」。
「理解…什麼?」
「關於呃——輻射,」松本搜索著更得體的詞,「人們對安全有自己的看法,但事實上,在楢葉町,輻射量低於每年1mSv,這是政府為公眾設定的標準。這是我希望人們理解的事實。」
我問他對政府的去污工程是否滿意。松本輕聲笑起來,「這麼說吧,我不是一百分滿意」。至於更多細節,他建議我去找主管輻射測量的豬狩博之。
一星期後我和豬狩談上了話。他脾氣有些暴躁,脖子上掛著一個輻射測量儀。他一口咬定,如果說政府誇大了什麼的話,那也只有居民們正在遭受的輻射量。「我就住在楢葉町,」他說,「我每天從這裡去上班,有時在商店停一下,然後就回家。這就是我的日常。」他拽了一下胸前的測量儀,「這樣兩星期後測量儀就會顯示出,我受到的輻射量不超過每年1mSv。」
雖然豬狩不認為日本政府向楢葉町施壓導致過早重開,但是他承認,清理的工作是有缺失的。在他看來,政府沒有為人們看待輻射提供良好的教育,而且很多重點輻射區沒有確立清理標準,比如柳井家的院子。但他覺得輻射並不是人們是否回來的決定性因素。
「那些被逼到臨時住所的人只是想要回家,他們可不在意什麼輻射量,」豬狩說。「不回來是因為他們已經適應了新生活,他們已經習慣住在一個屋檐下了。現在又要他們分開,他們不想再次離開自己的家人。」
輻射測量和官方的反覆保證無法改變一個基本事實:在後福島事件的日本,核安全的概念已經破產。松本町長這樣的官方機構用絕對「安全」一詞來附和一些企業的公關宣傳,比如已經聲名狼藉的福山核電站所屬公司,東京電力公司。松本本人就是東京電力公司一位上班族的兒子,他利用自己的職務,為核工廠的收益提供政治槓桿。即使發生了世界上最嚴重核泄漏事故之一,他仍堅信自己的機構在輻射測量和安全保障上擁有可信度。
事實是,輻射的劑量根本沒有「安全」這回事,只有風險的層次。流行病學研究顯示患癌風險的增加是緊隨核輻射而來的,只是我們對每年100mSv以下的輻射量和風險指數之間的具體關係還是所知甚少。大部分人對於安全的固有認知是「成本—收益等式」,否認風險的存在違背了這一點。比如,一個病人願意接受CT掃描,是因為CT為診斷帶來的好處超過了它增加給腦部患癌的風險。
松本總是關注「好處」的一面。他提到明年將會開設一間全新的中學,另外還要用五千萬翻新一個村莊——那裡現在是7000名核工人的臨時居所,之後將變身為2020年東京奧運會服務的國家級足球訓練場。
「這會成為大新聞。」松本說。
同時進行的計劃還有新的賓館、辦公樓,以及「緊湊型城市」必備的超市、藥房、日用品中心、診所。一個機器人研究機構也將在夏天開啟。在政府津貼的幫助下,十家公司正在考慮搬入楢葉町,其中有電池製造、製藥公司和鋼材製造商。
在楢葉町的這些投資,展示了東京在福島倒入數萬億日元的合理性。自從核泄漏後,全日本的42個核反應堆只有2個不顧輿論反對而重開,核工廠亟需公關策略。松本向我重複了他對日本首相安倍晉三做出的私人承諾,「我告訴首相,我們不只要重建這個鎮,而且要成為重建的模板。」松本愉快、堅定地說,「我們做得到,你會看到的。」
施工車隊轟隆隆地在沿海公路上行進,這條第六幹線穿過楢葉町,連接著新興城市磐城和核電廠周邊的禁區。第六幹線最初為1964年奧運會而建,它的功能是讓這片區域從偏遠農村脫離出來,躋身日本早期核能規劃區中。不到十年,楢葉町和它的周邊城鎮就成為了日本的「核村」特區,用政府津貼建設核電站。
1967年東京電力公司開始建設福島第一核電站時,早川篤雄還很年輕。楢葉町有一座歷史長達六百年的寶鏡寺,早川是那裡的住持,同時也是激進的反核人士。我兩度拜訪早川,他的領子上都別著同一個白色的胸章,寫著「反對核電站」。
早川篤雄,六百年古寺的主持,認為楢葉町不可能恢復往常,「不再是一個適合生存的地方」
「從東京電力公司在這裡動工開始,就沒人信他們所說的安全,」早川說。然而他們還是成功在這裡建成了核電站,而且不是一個,是兩個(第二核電站也在海嘯中遭到破壞,不過勉強沒有熔毀)。我問他,如果大家覺得核電站不安全,東京電力公司怎麼能做到呢?
「你是外國人,可能很難理解,」早川停頓了好一會兒後說,「這裡有一種壓制人們聲音的氛圍。如果一些事有危險,他們不能說危險;如果一些事不對了,他們不能說那不對。」
社會性一致是日本文化的基本特質之一,尤其在農村地區。核議題的天然衝突性破壞了這個特點,企業利益混進了公共的和諧一致里。如果有人質疑核電站的安全性,等於在反對自己的家人、朋友、鄰居。數十年來,反對者保持緘默,政府監管人員宣傳核能的絕對安全,而東京電力公司的執行者在幾乎沒有監管的情況下進行運作。這場自鳴得意的共謀產生了一系列危險舉動,比如把柴油發電機安置在易泛濫的區域中——這正是導致核災的因素之一。去年二月,三名東京電力公司的主管人員被起訴過失犯罪,為這場核熔毀負責。
早川不願意回到楢葉町,可他別無選擇。「我不能棄寺廟不顧,」他說,「那兒有很多家族墓碑。」另外他覺得自己已經一把年紀,很難開始新生活了。他原本把希望寄托在孫子能來接走他,但核災毀掉了這個可能。「我肯定是最後一個人,」他說,「顯然楢葉町不再是個適合生存的地方了。」
「那個和尚從一開始就反對核電站,
」脇澤壽光是位67歲的送報工,似乎認識楢葉町的每一個人,他說,「而且他說的所有話都成真了。」
我走過去的時候,脇澤正在往自己的前院裡撿小木棍。日本人通常不喜歡和陌生人說話,更別說是不經告知就走近的美國記者。但他和我聊得熱絡,很自來熟。他指著一片遠處的房屋說,因為主人不回來,它們即將拆除。
「我本來以為30%的人會回來,」他說,「但現在我覺得只有20%,甚至更少。」
鄰居們大多選擇更方便的磐城定居,脇澤是理解的。楢葉町80%的人在核災後遷去了那裡,身後留下安靜異常的家鄉。「這裡甚至比40年前有核電站以前還要糟糕,」他說,「我在第六幹線上開車的時候,看不見任何活的東西,連只蟲的沒有。這裡八點左右就開始有點恐怖,一個人都沒有。」
脇澤打算在幾天內恢復他送報紙的工作。「人們想看那些訃聞,」他說,「這就是他們需要當地報紙的原因,看看誰死了,輻射程度到哪一級了。」
脇澤今天的送報路線里只有50戶,不再是核災前的250戶了。「這個鎮在消失,」他說。楢葉町人跡罕至,產生的疏離感讓脇澤很困擾。人們獨自生活,遠離傳統的鄰里和大家族式支持網絡。也許有人死在家裡,別人也全然不知。當我告訴他這樣的情況在美國並不鮮見,他十分驚訝,「我們這兒不會發生這樣的事!鄰居間總互相往來的!」他搖搖頭,仿佛要把腦海里那個鄰里陌生、孤獨死去的圖景驅逐出去。
「亂七八糟,」他說,「全都搞糊塗了。」
告別脇澤後,我驅車來到海邊,想找尋一些房屋被海嘯席捲過的痕跡。然而,我發現一個巨大的輻射廢物堆,半掩在畫滿鳥和樹的白板後面。我背對大海,向廢物堆西面望過去,就是色彩暗沉的崇山。水稻田平整排布,黑色凈化袋點綴其間,眼前的這片沖積平原如同一個棋盤。在這個每一寸耕地都精耕細作的國度,這是一幅冷峻的畫面。日語裡有一個詞是「勿體ない」,用來形容一些東西被浪費的悲情。
楢葉町的「商業區」就是一個塞在市政廳停車場裡的金屬棚。裡面有一個叫「小武」的快餐店,經營者是
佐藤美雪和她的丈夫,他們每天從磐城坐一小時車過來。過去的「小武」曾是楢葉町馳名40年的鄰家飯館,現在發霉荒廢了。新版的「小武」有白牆和螢光燈,有點像醫院自助餐廳的風格。這裡擠滿了身著灰色制服的凈化工人,貓著腰吃熱騰騰的拉麵。
某天的午餐高峰過後,我和佐藤坐在一起。那個星期的早些時候,一個瑞典電視記者採訪了她。「你怎麼看待核輻射?」佐藤模仿對方正經的語氣,忍不住捂嘴笑起來,「所以我們很快就結束了採訪。」
佐藤夫妻還沒找到回楢葉町安置的地方,雖然他們很想離開磐城,一方面因為路上通勤時間太長,另一方面也因為臨時安置點並不像町長說的那麼安寧。居民們對重開楢葉町的決議存在巨大的分岐,佐藤解釋。她不願再說更多,除了被質疑使用受污染的自來水那件事。她向我展示了貼在牆上的用水資格證,保證「小武」的水達到健康標準。
「我們只希望『小武』能開張,」她嘆了一口氣,「但其他人不這麼想。」
當地水質機構的主管小塚春夫向我展示了一款機器,用來測試整個縣的飲用水中「銫137」的含量,這是福島輻射物中最主要的同位素。結果往往不可預測。我告訴小塚有人批評佐藤夫婦。「那些人只是在找一個不回去的理由,」他嘲笑道,「剛開始他們說稻田的輻射量抬高,後來說馬路,現在他們又怪起水來了。」
五月,居民種植了核災後的第一批水稻。很多人認為楢葉町的水受過污染,不能飲用。
然而,撤離人員的焦慮感持續高漲。
結城博子一家在「小武」附近的拐角經營「貝殼」加油站。雖然結城家是災後最早重開的,他們最近在磐城買了新房。他們不打算搬回楢葉町了。
「我們對外說這是政府提供的房子。」結城說。
「為什麼?」
「別人會嫉妒,」她聳聳肩,「我們起早貪黑地工作,這是小本生意,沒掙什麼大錢,但別人根本不信。」
這樣的怨恨似乎和是否搬回楢葉町的爭論不大相關,佐藤美雪對這個問題也只是略有提到。回去還是不回去,這是個人選擇,我不明白為什麼有人會因此責怪別人,這讓人感覺非常——日本。
「是的,這確實挺日本的,」結城倒是不太苦惱。她雙手勾在後背,下巴微微向上斜,濃密的頭髮和黑色的「貝殼」制服讓她看起來像個士兵。「日本人嘛——我們總是很在意自己怎麼被其他人影響了,這在鄉下更明顯。」
結城博子在楢葉町經營加油站,他們一家決定不搬回來
在日本社會中,個人利益不可避免地和家庭、工作、社區聯結在一起。福島核災如同一把斧砍在一捆繩上,切碎了這些聯結。一夜之間,成千上萬人流離失所。這些表面上的微小爭執,實際上代表了後福島的日本人對於居所的焦慮。回家的問題變成了無人能通過的忠誠考驗,因為家已經不復存在了。
沒有人比渡邊清志更理解這一點。渡邊是楢葉町工商業協會的主席,同時也是對「保留房子和家族墓碑」無感的一代。渡邊回到楢葉町是為了幫忙「在未來三到五年內為後輩創造回來的工作機會」。這不是件易事。矛盾的是,核災反倒把年輕一輩從傳統義務中解放出來,讓他們不用幾代人守著同一地點、甚至同一間房子。楢葉町的重生吸引著新鮮血液。
「過去就就算長子住在其他地方,只要父母要求,他就得回來照顧他們。」渡邊解釋道,「但現在他有個很好的藉口:輻射。父母就不好說什麼了。」
最近木戶川河邊出售了七套住宅區,似乎為楢葉町的未來帶來一絲曙光。其中一些立即售罄的住房,買家來自毗鄰的富岡町,它將是下一個重開的町。
「楢葉町不會和過去一樣,」渡邊說,「全新的居民搬來,我們得為他們建造一個全新的社區。」
放射性元素的原子核有半數發生衰變時所需要的時間叫做「半衰期」。銫137的半衰期是30.17年,那麼一個殘破的社區半衰期是多久呢?
「再過五年就很難修復了,」橫田富美子說,「人們總會習慣,不論好壞。」
橫田富美子是個矮矮胖胖的七旬老人,總是淘氣地喋喋不休,在第六幹線的山腳下獨居。我待在楢葉町的最後一個全天,我們在她家的廚房聊天,溫暖的微風撫起透明窗簾,窗外遠望是海。橫田很慶幸回到了楢葉町。在磐城的生活「非常壓抑」,她說。但她也意識到,青年一代已經習慣了「疏散區的生活」,他們無需回頭。
我問她磐城的生活有什麼好。
「磐城有更多好看的人,這是最大的區別,」橫田笑得咳嗽起來,「也許這是一個老太太扭曲的觀點,不過我覺得這次災難對年輕人來說是個機緣。」
楢葉町是那種年輕人一旦有機會就會棄城而逃的地方,就像柳井久生五十年前那樣。福島核災正是一次機會。橫田努力從椅子上站起來,挪步走向窗台。穿過第六幹線,一對富岡町來的老年夫婦正在建造新居。橫田和那個婦女有一面之緣,對她很有好感。「我想我們可以成為朋友,」她沉思道,「不會很快,但慢慢地我們就會這樣重建楢葉町。我會盡我所能,但對我這把年紀來說也不容易。」
「給她送些餡餅吧。」我開玩笑說。
橫田輕聲笑起來。「我們不像美國人,我們很害羞。我不確定他們是不是需要朋友,但每個人都需要和他們的鄰居說說話。」
她眯眼對著陽光,清了清嗓,用嘶啞的聲音輕輕說道,「希望我們可以做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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