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嘴食物不要講話。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但另一件可怕又沒教養的事卻隨處可見,那就是:聊吃。就感官享受而言,「吃」確實該排在「睡」和「性」之前。(理想狀況下)對於睡覺,我們該感知得越少越好。至於性,縱使把我們一輩子的性高 潮加起來,(理想狀況下)也沒幾小時。但說到一日三餐,現代人一輩子花在吃上面的時間,少說也有十七年。
法國人最懂「吃」和「性」之間的感官聯結與相似性。法國人稱圓形麵包為「Lesmiches」,這個詞同時也指女人的胸部。在不勝枚舉的法式男歡女愛的絕妙表達上,「去採草莓」(aller aux fraises,轉意為「到森林裡去談情說愛」)便是一例。即便「聊性」現在已廣為大眾所接受,但吃東西時「聊吃」卻還是俗不可耐。會做出這等事的人不是言語乏味的無聊傢伙(這種人只會陳腔濫調的說:「太好吃,太好了!」或「這可是廚師珍藏的食譜喔!」),不然就是愛裝模作樣、好表現的自大狂(「嗯,很美味,可惜吃完後舌尖上會殘留一股淡淡、揮之不去的堅果味。」)。在最好的情況下,這類談話也只能淪為發言者個人的智能秀。
不過,最可怕的還是所謂的美食家,他們會煞有其事的把食物舀進嘴裡,不時砸砸有聲的咀嚼(然後一臉專業的解說道:「這樣才能讓氧氣進到嘴裡,食物的滋味才能整個釋放出來。」)。此等行徑其實嚴重牴觸「法式優雅」守則的第一條:享受帶來的震撼越大,越要表現得若無其事。此守則放諸四海皆準。德國人尤其該牢牢謹記。
對法國人而言,吃確實是世上一等一的大事。身為已開發國家中唯一有文化的民族,法國人確實有把「進食」加以藝術化的庸俗需求和必要性。總之,聽見法國人開口講吃,可要豎起耳朵來好好學。但這並不是說我贊成法國人邊吃飯邊聊吃。試問有誰會在纏綿悱惻之際,還一邊分神跟對方開講性愛?要談也是之前或之後吧!
聽德國人聊吃,不是讓人覺得疲憊,就是讓人覺得像遇到暴發戶;五分鐘前才第一次見到馬,五分鐘後立刻穿上馬靴衝到馬路上要騎馬。唉,聽德國人聊吃的效果絕不亞於聽瞎子論顏色。德東人很愛在背後罵波蘭大卡車司機─我敢這麼說是因為我的家族來自德東。大家之所以這麼痛恨波蘭司機,是因為他們老死性不改的在德國既新且美的高速公路上狂飆,此舉嚴重危害德國人的身體和生命安全。但德國人忘了:受害最深的其實是這些波蘭司機自己,而且他們還是處在嚴重驚嚇中:驚嚇於德東休息站裡那些貴得要死的東西竟然也能稱作「餐」。可憐的波蘭司機,在家吃的雖非精緻美食,一張嘴卻早被真正的家常菜給養刁了,所以一心只想趕緊逃離德東,到巴伐利亞樸素的休息站去,那裡是德國少數幾個還保留了些許飲食文化的地區之一。
如果你不小心捲入了聊吃的話題,請別為了找話講而批評眼前的食物。這麼做太沒禮貌!那有沒有別的辦法可解決眼前的燃眉之急、幫你脫困?有,比方說你可以針對當前流行的少油飲食發點牢騷,甚至援引二十世紀紐約知名劇作評論家亞歷山大.伍爾科特(Alexander Woollcott)的至理名言。他的那段話歷久彌新,總叫人津津樂道:「所有我喜歡的東西不是非法的,就是不道德的,不然就是會讓人發胖的。」你還可以拋出中國棄嬰伊尹的傳奇故事。伊尹所處的年代是中國的夏朝,據說他從養父母那裡習得了精湛廚藝,後來到一處有錢人家為僕,負責烹飪。傳說如今許多名聞遐邇的廣東菜色皆源自於他(廣東人以會吃聞名,最能體現廣東人吃之哲學的格言是:「凡背對著太陽、在地上爬的動物都能吃。」)。殷王湯聽聞伊尹廚藝精湛,就將他延攬為自己的私廚。成為王廚的伊尹,每次在為君主呈上菜餚時都會趁機為他分析當前政治局勢,並以烹飪為喻進諫治國之道:關鍵就在平衡,在謀求各種口味和偏好之均勢。伊尹後來成為影響商湯最大的重臣,甚至官拜丞相。伊尹掌權後不但整頓吏治、肅貪,成就清明政治,在權傾一時之際,還不曾或忘自己曾是一介奴僕,因此更能體察民意,苦民所苦。最後他輔佐湯推翻夏朝,建立商朝。所以說:一流廚師也能別有出息,不一定只能成為電視名廚。
另一個把話題導向別的方向的妙招是:談談十六世紀世界強權威尼斯的沒落,以及因此導致「叉子」突然普及─據說在那之前只有總督才准使用叉子,一般人用的話會遭重懲,但在那之後連有錢的商人也允許使用了。此外,十六世紀蔚為風氣的愚蠢流行還有金箔裹肉。但這股奢華歪風自一五一四年起被禁,可惜已挽回不了威尼斯的沒落。多年來威尼斯人已習慣且愛上金碧輝煌的食物,所以之後便絞盡腦汁尋找替代方案,後來想到將麵包切丁加上醬料,鋪上乳酪後拿去焗烤,烤得金黃酥脆。裹粉油炸的食物也應運而生。維也納炸豬排(一聊起這道大眾料理,乏味的飲食話題也能立刻變得有滋有味!)其實不是奧地利人發明的,而是威尼斯人,但奇怪的是:這道菜連在義大利也不叫威尼斯豬排,而是叫「米蘭」豬排。
另一個轉移話題的妙招是:抱怨「大吃大喝」竟不流行了!曾經,痛快的吃一頓是多麼令人雀躍的事啊!肆無忌憚的吃讓人有罪惡感,但越有罪惡感越吸引人。然而今天,養生餐、益生菌成了都市飲食的金科玉律,誰敢在中午碰碳水化合物,簡直是在戕害健康,破壞公約。不過,若想展現路易十四般的風範,中午就得來上三十道菜。「我常親眼見證皇帝一餐吃掉四盤不同的湯、一整隻雉雞、一隻鵪鶉、一大盤沙拉,再加上蒜味醬汁羊肉、兩大塊火腿、一大盤餅乾,加上水果,然後再來根羊腿。」這是路易十四的弟媳莉澤綠蒂.馮.法耳次(Liselotte von der Pfalz)在凡爾賽宮一次日常用餐後,驚訝無比的寫信回海德堡娘家時記錄下的文字。而且路易十四享用的宮廷菜,作法肯定比今天精緻、講究許多。直到十七世紀,歐洲宮廷裡麵食和湯品的製作仍被視為上乘的烹飪藝術,擺盤時甚至會用上小鳥。這裡指的可是活生生的小鳥!我們還能在古董食譜中找到大廚的警語:「上菜時,湯要慢慢的往盤裡澆,不能傷到活生生的小鳥!」
其實要找非教條的美食範例,不一定要扯到那麼遠的歷史。我的一位女性友人莉莎.坎貝爾(Liza Campbell)從小在蘇格蘭北部的考德城堡(Cawdor Castle)長大。考德乃莎翁名著《馬克白》的主場景。在此,先為沒好好上英國文學課的同學複習一下《馬克白》的主要內容:馬克白是格拉米斯(Glamis)的領主,後因戰功輝煌被蘇格蘭王鄧肯封為考德領主。在他受封前,曾有三位女巫預言他將來除了會是格拉米斯領主,還會成為考德領主及蘇格蘭王。後來鄧肯真的封他為考德領主,他接到消息後相信了女巫的預言,認為自己真的也會成為蘇格蘭王。馬克白夫人就像所有的紅髮女郎一樣既美麗性 感又驕傲自負,她慫恿馬克白趁夜裡國王熟睡時將其刺殺。故事的結局死了很多人,馬克白夫人也發瘋自殺了,她自立為王的夫婿也死了。莎翁的這則故事雖以史實為據,卻摻雜了許多個人的杜撰。但歷史上確有馬克白其人,也確實把鄧肯國王給殺了,但不是在睡夢中─據說是在戰場上。根據史料,馬克白還是個深受人民愛戴的明君呢……
無論如何,有一點可以確定:考德城堡的歷代主人似乎都瘋瘋的。考德城堡建於西班牙宗教裁判所大權在握和歐洲黑死病肆虐的時代,但城堡竣工至今未曾整修過,所以我的朋友莉莎是在屋況極糟的環境中長大。其父,考德城堡的第二十五代主,有三項嗜好:一,每半個月要撞毀一輛全新的捷豹E-Type(但「全是那該死輪軸的錯!」);二,鍾愛藉酒揮霍百年家業;三,酷愛用充滿異國情調的料理虐待全家人的胃。
莉莎描述坎貝爾家的某個尋常夜晚:「很典型的,他雙手一拍,興高采烈道:『今晚讓我們來看看香煎天鵝排是否真的名不虛傳!』父親立刻召來女廚,命她抓隻天鵝當今晚的主菜。這時兄弟姊妹會哀求父親,可不可以吃些較正常的東西,並隨口舉例:松鼠都比天鵝好!這麼一說反而激得父親更興致勃勃。結果就是:除了主菜天鵝,還多了一道松鼠前菜。」莉莎後來將成長過程中所經歷的瘋狂事蹟集結成冊,在二○○六年出版了一本既感傷又戲謔的書《產權:我在馬克白的城堡中長大》(Title Deeds. Growing up in Macbeths Castle),並因此得罪了不少族人,連她的親弟弟,第二十六代考德堡主,也對她不甚諒解。其實,莉莎嘔心瀝血記述的只是她的童年哀愁,這真的是本值得出版的好書。莉莎後來進一步成為英國貴族的女權運動健將。她倡議修法,主張不該只有長男可以繼承爵位和祖產,貴族世襲制應仿效王位繼承,長女也能享有相同的權利。此話一出,莉莎頓時成為英國上流社會最惹人厭的人物。《紐約客》(New Yorker )的專欄作家盛讚她為貴族革命家,但褒獎她的同時也不忘挖苦:坎貝爾小姐和她的貴族家人,其紛爭非吾等升斗小民所能理解,畢竟那種等級的問題就像已搭乘商務艙,卻還抱怨位置太小,沒空間可以伸腳……不過這又是另一個話題了!
瞧,我們從一開始的無聊話題「聊吃」一路聊到現在,要結束了,我們已經聊到別的地方去了。聊天,就該這樣聊!
內容由 商周出版《聊得有品味》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