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一個感人的故事 作者:李婉婉
二叔是個有故事的人。
二叔是父親的表弟。
母親告訴我,二叔的父母都不在了。那時候,我母親剛嫁來不久,見過二叔父母,都是善良的人。四個多月後,卻在一次車禍中雙雙離世,撇下可憐的二叔。那年二叔十六歲,正上高二。父親向來疼愛這個表弟,於是不久,他便來了我家。母親說,二叔是個懂事的孩子,那時候,他總搶著幫母親做家務。吃飯的時候,好菜自己是從不夾的,父母疼他,會給他夾很多,他總是推辭又推辭。
只是,那些年月里,二叔常常一個人呆在房間裡,默默地看書,默默地去上學,回家。眼睛卻是花季少年不該有的憂鬱。母親知道,她不快樂。關於這個,母親對父親說過,也不是沒試過其他辦法,但總是無效。
這樣的日子緩緩流過。一年多後,二叔考上了大學,是北方的重點大學。通知書到的那天,父母欣喜不已,第一次買了蛋糕。那個年代,蛋糕對小城鎮上的工人階級的父母來說,是個奢侈品。但實在是太高興了,便索性鋪張一次。二叔那時也是第一次吃到蛋糕。那晚,他也是第一次喝了酒。將要結束的時候,二叔突然地紅了眼,有淺淺的淚意蓄在眼眶裡。父親嚇傻了,以為出了什麼事了。倒是母親明白,知道他是想父母了。
1986年八月中旬,二叔一個人背著簡單的行李登上了北上的列車。本來父親要跟著去,但二叔執意不肯。十月末,家裡收到一封寄自北方的來信。信是二叔寄來的,二叔說:
「X哥,X嫂:
……
這一年多里,你們給了我很多,我都懂的。……
……
無以為報,我會努力學習,不辜負哥嫂的期望……」
那個初秋的午後,我的父母拿著來信,來來回回地看了幾遍,心裡既欣慰又酸楚。那刻的父親,眼裡也有了隱隱的淚意。那封信,一直鎖在家裡那個藏在父母房間衣櫃里的檀香木盒裡。一起的,還有以後十幾年裡二叔陸陸續續的來信,以及一張二叔的照片。
再一個月,我出生了。父親在我出生那天,去了郵局把這一喜訊告訴了我二叔。很快二叔回了信,亦是欣喜萬分,並附上了一張黑白照片。照片上是兩個年輕的男孩。站在橋畔上朝著鏡頭羞澀地笑。其中一個略高的男孩把手搭在另一個戴眼鏡的男孩肩上。那個戴眼鏡的男生,便是我二叔。這麼多年過去了。這期間在我的央求下,母親曾給我看過一次二叔的照片。照片已微微破損,紙面上泛著黃,但那照片的兩個男孩依舊很清晰。那是我永生難忘的兩張臉。在我們80後的這一代人中,我們對男生最流行的描述是「帥」這個詞。許是指一種懾人的剛陽氣質。他不一定要容貌出眾,但整體形象突出。「帥」也許可以用來形容二叔照片上的另一個男生。但二叔他不是。他是屬於儒雅型的,並且異常俊美。父親年輕時是單位里公認的最帥的男人之一。家長會上我的同學也類似地這樣對我說過。然而,當我看到二叔時,我才知道父親根本不能和二叔相比。無論容貌,無論氣質。關於這點,我母親也是這樣認為。然而,母親不忘補了句「只是可惜了」。
其實關於二叔,母親甚少和我談起。二叔甚至成為了家裡談資的禁忌。我想,是因為父親。很多年前,我對此不甚明了,就如同我不能夠理解母親那句幽幽的惋惜「只是可惜了」。
很多東西,時間會讓你懂得,包括成長,包括愛情。
我是這樣,二叔也是這樣吧。
慢慢地,二叔不要家裡寄生活費了。它在來信里說,他找了份兼職,做家教,學生是一個上小學五年級的女孩,很溫順也很聰明。他教她數學和英語。父母堅決不肯,怕影響二叔學業。要他什麼也別顧慮,一心讀書,將來出人頭地。但二叔還是拒絕了。他說。他應付得來,來信里他還說,他搬出了學校宿舍,和最好的哥們一起住,是租來了的房子。他哥們不肯收他錢,他就包攬了做飯和收拾房間的活。
二叔的哥們我父母見過,之前是照片上的印象。然而由於生活的繁瑣,忙忙碌碌間早已印象模糊。直到大二下學期的暑假,二叔帶著他的這個好哥們回了一次家。父母對他是感激的。從二叔陸陸續續的來信中,父母都知道這個高大的帥小伙給了二叔很多幫助。他比二叔大一歲,是二叔的同班同學,後來,二叔叫他「哥」。
他們住了十來天,便走了。兩年來,二叔上一個暑假沒回,說是要複習。寒假也是春節前匆匆趕回,春節剛過就又走了。很多時候,他的事都是他自己抓注意,父母極少干涉。畢竟,他大了。以後的路要自己走。
關於那十來天的情景,母親只用「很好」兩個字概括。「很好」是個怎樣的概念呢,我不知道。我想,他們該是很融洽的吧。畢竟大家年紀相差不大,父母又是好客之人。所以不難想像。然而,女人是極其敏感的,有時,她們有著獵豹一樣銳利的洞察力。母親便是這樣的人。母親告訴我,那些天,是兩年多來她見過二叔最開心的日子。兩年前的陰鬱和哀愁,在二叔的臉上找不到了影兒。母親是欣慰的,然而,她又覺得這種欣慰背後有點不對勁。但哪不對勁,她自己也不清楚。直到快一個星期後,那天上午,父親上班去了,二叔他們起得晚,母親便入廚房為他們熱了早餐的雞蛋粥,然後坐在一旁的角落打一件將完工的男式毛衣。毛衣是織給二叔的。北方冬天不比南方,二叔又是節省的人,父母怕他委屈了自己。
二叔他們安靜地吃著,偶爾說幾句玩笑之類,也是低音量的,母親便笑笑,低下頭繼續十指翻飛。卻在某個抬頭的瞬間,她敏銳地捕捉到了兩道目光,那兩道目光,不是迎向她,而是在飯桌前兩個男孩之間對視。那樣的眼光,她不陌生。那種目光背後的歲月她經歷過,並且正在經歷著。母親洞悉其中的內容。那刻,她懵了。多年之後,她向我描述當時的心情時,她的語氣是平淡的,寧靜如水。然而,她的眼睛告訴我,那刻,他內心絕對是亂石穿空,驚濤拍岸。人,可以隱瞞一切,包括容貌,語言,行為方式。唯獨眼睛,永遠無法說謊。母親是這樣,二叔和他哥亦是如此。
母親捕捉到了甜蜜的薔薇氣味。塵世里,人們叫它「愛」。
儘管如此,母親也沒有興風作浪捲起千堆雪。他依舊靜靜的,一如既往。她隱瞞所有人,甚至包括父親。只有她知道自己內心的波瀾。她困惑了。在往後的日子裡,她便有意無意地尋覓那種信息。她又捕捉到了。她一次次堅決否定,推翻自己建設起來的理論,卻又一次次在現實中隱約地肯定下來。她思想的鬥爭從來沒有如此激烈過。她甚至覺得她好像把事情想歪了,往一個她自己也不知道的方向走,越走越遠。母親就在這種內心的矛盾中送走了二叔和他哥。
日子遠去,內心便會平靜下來。只是偶爾讀著二叔生活彙報式的來信,母親會記起曾經的驚悸,但已不深刻了。畢竟,那個年代,那種偏僻的小地方,在時間和空間的狹窄性下,註定母親不會想得很深,很遠。
然而,事實證明,母親的驚悸是有道理的。
所謂長兄如父。套在父親和二叔之間不太恰當。但卻是一樣的感情。二叔畢業工作之後,父母,尤其父親,便開始關注二叔的人生大事,後來有愈演愈烈之勢。這些年中,二叔每每回來,父親總會問起這事,而二叔總是推之又推,顧左右而言他。實在招架不住,就說沒合適的。母親在這事上,沒有插手。她甚至沒有盡一份嫂子該盡的責任,對他進行深刻的思想教育。這點,父親是埋怨母親的。然而母親卻在一次閒談的不經意間問起他哥。二叔明顯愣了一下,然後便笑:他呀,跟我一樣。說完又略略猶豫下,看著母親。帶著微微的疑惑。母親亦是笑,叉開了話題。
母親那刻肯定了一些東西,一些陌生又似乎已熟悉的念頭。她的心,重重地涼了下,生出一種怕來。
在我八歲那年,我父親終於耐不住親自北上遊說二叔。其實那年二叔才二十六,擱在大城市裡,還是毛頭青年一個,然而父親生長在農村,即使結婚後搬到小城鎮,二十六的概念放在那個小地方依舊是大齡青年。
父親北上談判有點像當年國共兩黨的南北對話,結果以父親代表的南方徹底的失敗而告終。一個多星期後,父親鎩羽而歸。回來後,父親沉默了許多,絕口不提二叔。母親有時問起,便遭到父親的臭罵。母親那時到底多多少少知道了父親憤怒的緣由,只是她還是不太願意相信。
一年多後一個陽光燦爛的夏日午後,二叔帶著他哥回了一次家,那時他最後一次回家。從此十年,杳無音訊。
關於那次回家的細節,母親並沒有過多地向我述說,只道父親那天異常火爆,衝動之下鬧了起來,連得鄰居都知道了。當晚,二叔和他哥連夜坐上了北去的列車。然而,母親後來還是向我述說了當天這樣一個情景。當父親操起牆角的扁擔掄向二叔時,他哥替他擋下了。當時二叔就抱著他哥哭了起來。那是母親唯一一次看到二叔的眼淚。那刻,連同父親都驚呆了。
一晃,便是十年。
這十來年,父母都老了,尤其父親,斑白的銀絲早已爬上了他的鬢角。他的步伐已不復當年的輕快和從容。偶爾地,他會對母親念叨起二叔,諸如他的工作,他的身體,他現在的生活。其實六年前,父親又再一次北上去了二叔原來的單位,但人家告訴我父親,二叔辭職了,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
起初母親跟父親談二叔和他哥的事,父親會狠狠地瞪一眼母親,爾後罵罵咧咧地走開。後來,他不罵了,只緊緊地皺著眉,眼神是憤怒和不屑。再後來,他只是抽菸,一支接一支。母親想,也許父親後悔了。
在母親對我說這些事的時候,我內心裡很是佩服母親。不僅僅是因為她的精明,還有她的寬容和理解。這一點,許多生活在大城市裡標新立異的同齡女人都無法做到。在這一點上,父親遠遠遠遠不及母親。我不知道是什麼促使母親平靜地接受二叔和他哥的事,我後來問了母親,她答我,是二叔的笑。
笑,背後有太多的內容了,包括愛與被愛,包括快樂,包括幸福……
人活著,不就是為了這些麼?
在我十七歲那年,我們搬出了父母當年的職工宿舍樓。原來我們的房子,包括二叔當年的小單間是要還回給公家的。但父親執意買了下來。父親偶爾地會回去看看,打掃一下衛生什麼的。
二叔的房間,還保持當年的樣子,那張床還在,書架上的書依然靜靜地擺放著,那些在父親打掃前蒙上去的塵,訴說著主人與它們久遠的故事。
關於二叔,我的記憶總是支離破碎。我只記得年幼時,曾經有那麼一個男人抱過我,領著我走在新年熱鬧的大街上,給我買棒棒糖,彩色氣球,紙風車,還摸著我的頭,道:「乖,小X乖」。以及八歲那年這個男人匆忙的背影。
沒有更多了。
然而,當我慢慢長大,當我開始觸摸關於二叔這一段人生時,我漸漸懂了一些陌生的東西,就像當年的母親一樣。而現在,當我走在南方都市繁華的街道上時,看到走在一起的成對的三十多歲的男人時,我總會駐足觀望。甚至會不由地回望。我在想,二叔是否會已經回到了南方,是否會有一天,和我在囂囂攘攘的大街上相遇,那時,他是否能從十幾年前的回憶里記得我。而我,是否能憑藉那張黑白照片上遙遠的記憶而認出他。抑或,我們像陌生人一樣,擦肩而過。
都不重要了。
只要二叔和他哥,好好的,一切都好好的。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