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顆文字的種子
世紀之交2000年的一個夏夜,一個很普通的夏夜。
我和年輕的朋友日光一起到了輪渡。
日光是他的網名。和我們一海之隔海拔近百米的日光岩是廈門的標誌。不過一年之後,他就在網上宣布:日光之死。自那時起,他就讓網友稱他為小彭。
輪渡四周一派燈火輝煌,鷺江道上無數流動的車燈,映著對面鼓浪嶼日光岩如同童話般的夜景工程,在暗暗的鷺江水間流金溢彩,將這個普通的夏夜妝點得五彩繽紛。
日光對輪渡非常熟悉。對這一點我相當不服氣。但隨後的時間裡,很快就證明了他是正確的。確實,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
輪渡仍是一如既往的人來人往,川流不息。一班一班的渡輪,每隔十五分鐘,準時地穿梭往返於廈鼓海峽,也就是我們常說的鷺江海面,輪渡的對面就是大名鼎鼎的鼓浪嶼,鼓浪嶼不但有收復台灣的民族英雄鄭成功的巨大石雕像,更有遍島林立的無與倫比的十八、十九世紀歐洲風格的建築群,當然,經過百年風雨吹打,它們都呈現出隨處可見的龍鍾老態。
渡輪的時刻表幾乎是幾十年如一日地沒改變,到晚上九點之前每隔十五分鐘一班,變化不斷的卻是過渡的資費,從當初的二分人民幣,不斷地調整為五分、一角、五角、一元,直到2000年這新世紀的新資費:三元。往後還將調整至八元。
這就是我從小就非常熟悉的地方,這就是廈門的輪渡。
然而,就在此時此刻,輪渡對我來說是一個需要重新認識的陌生的地方:這裡就是廈門的「漁場」。
「漁場」是同志圈子的一個專用語,指覓友的場所,說得更白一些,就是同志們尋找性對象的地方。我已經在一些同志網站「四海一家」這類的欄目中,知道了這樣一個不為常人所知的秘密。但我數次走過這個從小我就非常熟悉的地方,暗中相當仔細地觀察過幾次,怎麼也沒發現有什麼異常之處。
現在大約是晚上八點多,輪渡前花圃邊一圈的座椅上,幾乎是坐滿了人,有近一半是還沒回家安眠的退休老人。這兒白天也是他們主要的娛樂場所,從很早的時候開始,天還未大亮,這兒總是有源源不斷的老人們,坐著,夏天是納涼,冬天就曬太陽,這麼一天又一天的,聊天,打著一種現在市面上早已不流行了的小紙牌,有時還賭上那麼小小的一點賭注。這兒可以說是老年人的天地。到了這兩年,打著區老年大學旗號的老年演出團體,就在輪渡邊的廣場上,因陋就簡地圍起個場子,這些六七十歲的老人,濃妝艷抹成十七八歲的才子佳人,咿咿呀呀唱起在被外地人稱為「地瓜戲」的本地劇種歌仔戲,觀眾也全是退休老人,圍得里三層外三層的,成了輪渡一道獨特的風景線。雖然電視台的新聞廣場節目曾來採訪,播出的新聞是老人唱戲圍觀影響交通和市容,但這絲毫不影響老人們日復一日地唱他們的古裝戲,風雨無阻。
除了老人,就我看去其他也就是些來旅遊的外地人,坐著歇歇腳,順便欣賞欣賞這難得的鷺島夜色。輪渡在白天湧進湧出的,大多也是這些外來遊客們,一個個忙得象是完成計件任務般地趕著時間去鼓浪嶼觀光。
夜間的輪渡,在我眼裡只有這兩種人。
日光笑了,他指點著我。在我一眼看去似乎什麼也沒有的地方,經他一指點,幾乎是遍地開花,到處都有穿插坐著這些老人和遊人間的「同志」。這些人大多是在三十上下,從外表到穿著到氣質,都很普通,並不是我們常在港台片上所看到的漫畫化、程式化了的十分女氣的「同志」模樣。他們就象水滴一樣溶化在這茫茫人海中,一點也不起眼。
後來,日光進了一趟輪渡邊的公廁,出來告訴我,裡面也有,很多,差不多全是。我卻不想進去,就在這間公廁,我曾看到過旁邊一個矮個兒的年輕人,毫無忌諱地伸長了脖子,看他隔壁另一個男子,當然是看正在排泄的性器官,那場景真是怪怪的。
日光一聽,笑了,他說一般公廁里都難免的。他曾去過廣州,有一條街上的一個公廁是個很有名的「漁場」,他一進去,二十來個坑格里,刷地冒出二十來個人頭,那場景真的是很誇張。我問他,這些人這樣占著位子,真的是占著茅坑不拉屎,如果有人進來真的想上廁所怎麼辦?日光說他也不知道。
我們兩個都笑了。
日光是個小帥哥,而且總是很勤奮地上健身房,如果個子再高個幾公分的話,那就是個標準的大帥哥了。但這也給了我取笑他的資本,我總是忘不了告訴他:我的個子高度已經是踩到底線了,他竟然比我還矮。但這一點也不影響他對輪渡有著比我深刻的多的認識,他小學三年級,就在輪渡賣過冰棒,就小就看慣了輪渡這進進出出形形色色的人。更叫我驚訝的是年紀輕輕的他,居然也在這「漁場」逛盪過一年多。
這都是他自己告訴我的。後來,我們在一位穿墨綠T恤的同志身邊坐了一陣。這大約是個年近三十了的青年,從長相到氣質,都是相當一般,靜靜的坐在那兒,讓人想起一句成語:守株待兔。我向日光求教:怎樣才能區別誰是誰不是呢?回答是看眼睛。如果你單身坐在這兒,若有中意你的同志,就會過來,先挨著你邊上坐著,第二步就是看著你的眼睛。如果你的眼睛也有了反應,那麼下去就不是什麼難事了。當然,是要單身的,象我們這樣成雙兩個地坐在那墨綠恤同志的旁邊,是不行的,很快,這位同志就起身,離我們而去了。
我就這樣看著四周的同志。這裡就是「漁場」。這對我來說是不可思議的,平日在等公共汽車,只要等到上個十來分鐘車子還不來,就會讓人覺得難受,越等越不耐煩。和人約會更是如此,對方如果遲到個十分鐘以上,那更是讓人焦急難耐了。他們卻在這「漁場」上,靜靜地坐著,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甚至是一天又一天的,就是為了等待一個完全未知的陌生人,然後就和這個他看中的陌生人搭訕,然後……然後下去的「然後」,簡直叫人無法想像。
我看著他們。他們一個一個地散坐著,站著,他們是孤獨的。
孤獨如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