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司，對小學六年級的我來說，是傳說中的食物。
我在同學口中聽過，在電視美食節目見過，就是沒有親身吃過。
事實上，我未曾嘗試過的食物很多，但對壽司卻有奇怪的執念。可能，重點不在壽司本身，而在那條迴轉帶上。看著一碟碟壽司自行在餐廳中轉來轉去，很是有趣。
放學回家，我如常先打掃四周，然後洗了一個冷水澡，再在飯桌上做功課。六時多，我感到肚餓，便煮一個即食麵加一條香腸當晚餐。勉強填飽肚子後，我看一會電視劇輕鬆一下，才開始溫習。
差不多午夜十二時，大門傳來鎖匙聲。
媽媽回家了。
「乖仔。」她疲倦的臉上現出微笑。「今天在學校怎樣啦？」
「嗯，沒有甚麼特別，都是這樣啦。」
「沒有壞事發生，就是好事囉！」
媽媽在雙格床下格坐下，閉起雙眼，自己捏捏肩頭。她獨力撐起一頭家，每日由早上六時工作到夜晚十一時，早上一份掃街工，晚上一份大廈清潔，我們見面的時間實在不多。
「媽，我幫你。」我跳到媽媽身後，替她按摩肩頭。
「真乖。是不是想要甚麼獎勵啦？」
其實沒有。不過媽媽這麼一問，我忽然想起吃壽司。
「如果我下星期測驗一百分……」我小心翼翼地問。「你可以帶我去吃一次壽司嗎？」
說完我立刻就後悔了。這是多麼奢侈的請求。
「好呀！」媽媽卻沒有猶疑。「那你要用功溫習囉。」
「嗯，我其實只是隨便說說啦。」
「不要緊嘛，我也想試試呢。」
結果，測驗成績派回來，我只有九十五分。失望之餘，卻又有點鬆一口氣的感覺。
怎料媽媽知道成績後，還是決定帶我吃壽司。
「你考得已經很不錯了，應該獎勵一下。」媽媽笑著說。「這個星期日我剛好休假，晚飯就去吃壽司吧！朋友跟我介紹了一間可以任吃的呢。」
來到約定之日，媽媽帶我去一間叫「暗卒」的壽司餐廳。
店外有很多人排隊，大部份是有著一式一樣古怪髮型與打扮的大哥哥與大姐姐。輪候接近二十分鐘後，侍應叔叔便引領我們入座。
人生首次踏足壽司店，望著五顏六色的壽司在迴轉帶上巡遊，我興奮得心跳加速。那是何等新奇的景象！
每件壽司的飯，都是整齊長方體，不知道是不是由機器壓出來。鋪在飯面上的材料，種類繁多，其中一種上面有條小蝦，我猜應該是蝦米壽司。
我從迴轉帶上拿起那碟蝦米壽司，兩件壽司一件夾給媽媽，一件夾給自己。
我急不及待，張大嘴巴吞下壽司……啊！
原來，壽司是這種滋味。壽司的飯，與家裏吃的白飯沒有分別，而蝦米帶來淡淡鹹意，混合起來，口感很獨特。
「媽，你覺得如何？」我轉頭問。
「哎哎，我不懂形容啊，又不是電視那些食評家！」媽媽笑說。「還算飽肚啦。」
我看了看點菜紙，發現有些叫壽司，有些卻叫軍艦，不知道是甚麼來的，於是向經過的侍應大嬸問個究竟。原來飯被一圈紫菜圍著，就叫軍艦。
接下來我們吃了多春魚壽司、粟米壽司、炸帶子壽司、梅菜扣肉壽司、啫喱壽司、肉鬆軍艦與雜果沙津軍艦等。
它們口感都很獨特。
然而，其中有些不知名的魚壽司，不太適合我口味，我要用大量豉油與芥辣，才能掩蓋腥氣。
空的壽司碟，慢慢在我旁邊疊起，越來越高，我也越來越飽足。想不到一次過可以經歷這麼多味覺的變化！
就這樣，我與媽媽吃了一個多小時。
「我好飽……」我一邊將鮮黃色的三文魚壽司送進口中，一邊含糊地說。「媽，你呢？」
「還可以啊。」
「還有一碟軍艦拿了下來但未吃……那是甚麼啊？」
我們面前的軍艦，被一層帶著顆粒的不明漿狀物覆蓋。向侍應大嬸一問，得悉那是紅豆軍艦。但我實在吃不下了。
「媽，來吃紅豆軍艦。」我夾起紅豆軍艦，送到媽媽嘴旁。「讓我餵你吃！」
「真乖……嗯嗯嗯。嗯？」
「好吃嗎？」
「嗯嗯。」
「再吃一件！」我夾起餘下一件紅豆軍艦，再餵媽媽吃。「媽，我長大後賺到錢，就請你來吃壽司。」
媽媽一邊咀嚼，一邊溫柔地笑了。
看見媽媽吃得高興，我也笑了。
我這天的承諾，並沒有兌現，因為媽媽不久後就因積勞成疾病逝。我獲社會福利處安排住在寄養家庭，他們對我很好，也帶過我吃壽司，令我知道暗卒其實是一間偽壽司店。
不過之後沒有一次吃壽司，及得上跟媽媽唯一吃的那次快樂。媽媽用盡她所有，設法照顧好兒子，對此我永遠感恩。
現在我已經投身社會工作，有能力吃比較好的壽司店，但我每年都會光臨這間餐廳，而且例必吃一次紅豆軍艦。
究竟媽媽當日吃著有如嘔吐物的紅豆軍艦時，是如何露出那種溫柔的微笑？
每當我想起那一個畫面，視線總會漸漸模糊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