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戰後在東北長大的日本遺孤,究竟是日本人還是中國人?這個問題困擾了他們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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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年8月9日,蘇聯紅軍進軍東北,日本關東軍一邊徵召「開拓團」青壯年男性抵擋一邊倉皇撤退。12歲的日本女孩和惠(音譯)與父母及弟妹一家五口也隨之踏上了艱辛的逃亡之路。天氣一天冷過一天,9月底,在逃亡途中,和惠的母親大出血而死,年僅三十,不久她的父親死於重感冒。
同年秋,和惠姐弟三人被老劉家用一架牛車拉到了光明村,算是被收養。這兒是黑龍江寧安市,隔壁是土城子村,四面都是城牆根。他們都有了中文名字,和惠名叫李鳳芝,妹妹叫朱桂芳。弟弟後來因肺炎也去世了。37年後(1982年),當她們姐妹倆回到故土日本並定居下來時,從外到內都跟土生土長的中國人沒有兩樣。
1938年李鳳芝一家,右起第二是5歲的李鳳芝 。
李鳳芝一家是到中國東北的開拓團成員。
「九一八」事變後,日本武裝占領東北全境。日本政府於1936年5月制定了《滿洲農業移民百萬戶移住計劃案》,設想自1937年起,用20年時間向中國東北移民100萬戶共500萬人。據估計,彼時東北人口將從3500萬增至5000萬,而日本人口將占十分之一。這一計劃被廣田弘毅內閣當作「七大國策」之一,移民儼然已成為繼日本派往海外攻城略地的陸、海、空三軍種之後的「第四軍種」。
自那之後的9年間,日本組織了共計14批次總數達20萬人的移民,大批農業貧民湧入中國東北,成為「日本開拓團」。為了減少本人及家屬的阻力,移民採取「分村分鄉」形式,農戶闔家闔村被送到東北。這些人大都來自偏遠貧窮的鄉鎮,土地狹小貧瘠,而在日本政府的描述里,「滿洲大片的曠野亟待開拓,土地肥沃,無需施肥作物就能生長」。
開拓團進入東北後,日本政府強制用低價收購土地,中國農民則被迫遷居到新設立的「集體部落」里,事實上淪為廉價勞動力。據《夢碎滿洲——日本開拓團覆滅前後》一書記載,日本地方官員瀨島幸三郎回憶:「所買之地全都是以驚人的便宜價格收買的,就連我本人都甚感驚訝。」
日本宣告投降以後,散落在東北鄉野之中的開拓團受到命運之手的嘲弄。出於「效忠天皇」或擔心中國人報復等原因,有的團選擇集體自殺——在被稱為「鬼子營」的黑龍江省方正縣趙炮屯開拓團,團民就集體自焚。2011年7月,方正縣為開拓團建起紀念碑,先是被網友潑油漆,隨後被當地政府連夜拆掉不知所蹤,這一事件就曾觸動中日之間恩怨糾纏的歷史神經。
到1945年中日停戰時,約有8萬名開拓團成員或戰死,或因自殺、傷病、營養不良而死。更多的成員成群結隊,帶著家中僅有的錢糧逃往哈爾濱、大連等大城市,希望在那裡找到回日本的路。
由於成年男子全部應徵入伍,開拓團里剩下的大多是老弱婦孺。在疫病和凍餓交加之中,團民成批成批地死去,還有一些人被當地憤怒的百姓打死,留下大量幼兒無人照料。在聚焦日本遺孤的紀錄片《土城孤兒》於中國傳媒大學舉行的首映式上,中國日本史學會名譽會長湯重南介紹說,留在中國的孤兒大約有5000人。他們被中國人抱養,改革開放後大部分人返回日本,《土城孤兒》里的李鳳芝就是其中的一個。
《土城孤兒》首映式,中間為中國日本史學會名譽會長湯重南,右一為《土城孤兒》導演戴君良 。
李鳳芝記得,母親去世時她數了數四周的墳頭,有500多座,全都是在逃難路上死去的日本人。被收養後,養父嫌她年紀太大想把她送回土城子,李鳳芝躲進柜子里,是她的小姨說服養父,這才把她留了下來。由於三個孩子負擔太重,李鳳芝的弟弟和妹妹很快就被送出去了,後來弟弟死於肺炎。
自上世紀50年代起,日本遺孤開始了尋親之旅,但一直到1981年前後才有了兩國政府方面的協作。從這時起遺孤分批回國,據日本方面的統計,前後共有31批共2121名遺孤回到日本,算上他們的孩子及親人,這個數字是5800人。
1982年,50歲的李鳳芝和妹妹朱桂芳回日本山口縣定居。李鳳芝育有六女一子,朱桂芳育有六子一女。李鳳芝從東北帶回一坯土,放進父母的墳里,這就算讓他們魂歸故里了。第一次和舅舅見面,他不敢相信有生之年竟還能見到外甥女,讓翻譯問她是否還記得姥姥家什麼樣。
在日本人眼裡,李鳳芝完完全全是個中國人。她不會日語,在商店裡包裝蔬菜,別人問什麼都不吱聲。
《土城孤兒》首映式現場
開拓團遺民一直是日本社會一道深重的傷痕,圍繞這個主題產生了大量的文藝作品。1995年,根據山崎豐子同名小說改編的《大地之子》就講述了一名遺孤陸一心在中國成長的經歷。
陸一心最終選擇留在中國。據湯重南說,事實上留在中國並且小有名氣的遺孤就有60多名。不過,更多的人如李鳳芝,出於現實的考慮還是選擇了回國。來參加《土城孤兒》首映式的矢板明夫的父親就是戰爭遺孤,1988年回國。矢板明夫操著一口幾乎聽不出口音的中文,他現在的身份是《產經新聞》駐北京記者。
日本人還是中國人,這個問題困擾了李鳳芝們一生。他們回國後,即便工作已達10年以上,每月也只能按規定領取4萬至5萬日元的養老金,這在日本根本無法維持最低的生活支出。2002年,600餘名遺孤就曾狀告日本政府,要求其就「棄民」政策作出反省和賠償。
在和普通中國人一起經歷了解放戰爭、新中國成立、工業建設、文革和改革開放後,許多回國的遺孤構成了日本中日友好團體的核心力量。他們對中國懷有很深的感情。湯重南就舉例說,長春日本遺孤、詩人於德水在日生活期間曾作《思鄉》詩——「身在扶桑心在華,萍蹤萬里到天涯。櫻花滿目惟催淚,夜夜魂夢到舊家」。
《土城孤兒》製作團隊在日本採訪李鳳芝時,一大家人煮了一鍋餃子,桌上擺著各式東北菜。「我到現在都還是一個中國人的想法,都在心裡。還沒忘呢。」她說。
李鳳芝一家在日本,前排右起第二為李鳳芝 。
不過,隨著年歲漸增,李鳳芝再也沒回過中國。她的童年好友李桂芳85歲了,精神矍鑠,盤腿在炕上坐著,「連個電話你也沒有啊,白他媽好一回。」小時候李桂芳教李鳳芝說話,做飯,抽菸,領著她上夜校。
李桂芳的話讓觀眾忍不住笑出了聲,這也是《土城孤兒》導演戴君良期待的效果。在採訪過程中,他聽說中國人幫日本遺孤隱瞞身份,甚至寧可吃糠也要把饅頭留給孩子,但他無意煽情。這段20多分鐘的短片在一中一日的隔空喊話中,像家庭錄像帶一樣將已經中斷的溝通重新銜接起來,頗有餘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