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的是庚子年北京城被八個國家的洋兵瓜分,他們燒殺劫掠,無惡不作,尤其是姦淫婦女,搜刮糧食,整個北京水深火熱……沒有人不相信她說的話。人群一次又一次被她的話所激動,「九一八!」「不做亡國奴!」的口號響徹全場。台上的這個女人,叫做魏趙靈飛,從前的名字,是賽金花。
大條的紅色橫幅懸掛在舞台的上方,寫著「東北義勇軍籌捐義演」。東北流亡學生組織的義演話劇正在上演。這裡是西單哈爾飛戲院,北平最大的戲院之一。我擠在台下,胸前別著「來賓」的紅紙條。九月底的舊都,秋老虎還很厲害,加上戲院裡人頭涌涌,台上人淚流滿面,台下人也汗流滿面。
哈爾飛戲院演出戲單
有人在我肩上一拍。回頭看,趙老闆!他縮回手,艱難地從綢衫口袋摸出一塊大手帕,一面擦額上的汗,一面朝我身邊又擠了擠。
「白老闆!你聽說了嗎?今天戲完後,請了人來演講。」
「是嗎?我沒聽說……來請我的學生沒有說……」
趙老闆的胖臉上登時浮現出一種曖昧的笑意,大拇指挑了挑,「這主兒可是好久沒出來了……」
就在此時,全場突然響起了「中國不能亡」的山呼海嘯。我倆都嚇了一跳。戲結束了。
台上安靜下來。她慢慢地走出來,走到台口的麥克風前。
我一眼就認出了她。今年該有六十了吧?我頭一次見她的時候,這個女人還不滿四十。
她開口講話。那麼多年了,已經沒有蘇州腔,很脆的京片子,人也有了老年的氣度。
她說的是庚子年北京城被八個國家的洋兵瓜分,他們燒殺劫掠,無惡不作,尤其是姦淫婦女,搜刮糧食,整個北京水深火熱……
沒有人不相信她說的話。人群一次又一次被她的話所激動,「九一八!」「不做亡國奴!」的口號響徹全場。
台上的這個女人,叫做魏趙靈飛,從前的名字,是賽金花。
賽金花
庚子那年,我才十三歲。娘不准我到街上去,只聽見家裡傭人議論,東頭誰家被搶了,西頭哪間鋪子死了人。然後就是娘在堂屋裡跟爹哀嘆,白面漲到了一吊多一斤,還常常買不到。
後來市面漸漸安靖下來,京外有些人貪利,偷偷地往城裡帶糧食。再後來,糧店裡也有了貨,娘也准我時不常地在門口看看鬧熱。
街面上紛紛都傳說,托福賽金花賽二爺,跟聯軍總司令瓦德西將軍有交情,說好話,再讓各國兵營勒束部下,不事侵擾。還有人說,眼見賽二爺騎著高頭大洋馬,被洋兵簇擁著,從長安街走過。
後來有了一個劉鐵雲,自己向洋兵買下太倉儲粟,開設平糶局,一時間,沒飯吃的饑民都去賣腳力,從平糶局倒騰兩袋面,到遠處販賣,掙個力錢。
劉鐵雲日後倒了大楣,國家的糧,是私人可以隨意販賣的嗎?充軍新疆,死在烏魯木齊。
八國聯軍退出北京之後,西城幾個大字號的老闆來找我爹:白老闆,我們幾個議了一下,北京城這樣不行啊,一旦沒了朝廷,沒了衙門,好多事沒人管,咱們是不是,也成立個商會啊?這樣,支應地方,調配糧資,都有個管事的不是?
那就成立唄,正好庚子之後,地方上也比較寬鬆,一來二去農工商總會就掛了牌。那是光緒三十二年(1906)的事。
天天盼著華北戰事和平解決,日本兵還是進了北平城。
之前,大批四鄉農民擁入城內避難,商會成立「臨時救濟會」,收容那些無親友可投的難民,難民不斷增加,大家一直發愁能維持多久。現在不用愁了,救濟會被占領軍解散了。
他們保留了商會,但他們說「主席」這個詞帶「黨性」,改掉!只能叫董事、監事……商會也不是從前的商會了,日本商人像潮水一樣地湧入北京城,他們自有一個管理組織叫「組合」。一切重要物資,都掌握在「組合」手裡。布匹、煤炭這些行業都不得不聽他們的話。
到處都是白麵館、土膏店,煙販們吃穿闊氣,還成立了「華北土藥業公會北京分會」,商會管不著。日本、韓國的浪人,滿街逛盪,每到一處鋪面,就用生硬的中國話大叫「日中滿親善」,強迫商戶購買日本天皇和宣統,不該叫康德皇帝啦的照片。不買,他們會惡狠狠地看著你:「憲兵隊的說話!」
商會頭兩年還能平糶一些糧食,維持每年十月的粥廠、暖廠,後來也撐不下去了,先是規定「計口售糧」,再就是統一配售「混合面」,色如菸灰,食有異味,吃下去拉不出屎。
我早已經不是商會理事。一大早上起來,在大街上胡同上轉了一大圈,無事可為。綢店沒什麼貨源,全靠有人從天津、上海來,跑單幫帶的一點兒小貨撐著。買主也少。回到家裡,只有滿家人口和一鍋混合面窩窩。我走到堂屋神主牌前,看著爹的照片:
「您老人家不是說,北京是首善之區,災不過三月。有了商會,咱們開鋪子的,就沒有過不去的坎兒了嗎?這都五六年了……」我的眼淚,一顆顆掉在磚地上。
1945年初,他們在南苑修機場,讓每個商鋪都出勞工。我家能出誰呢?湊了些聯合票,雇了個化子去頂缸。過兩天,說:死了!再出人!
4月,最慘的日子來了,每人每月只能買雜糧面十斤。
8月16日清晨,我走出大門,迎面碰到趙老闆,他已經餓得搖搖晃晃,胖臉只剩下一張皮。他還是很高興地跟我打招呼:「白老闆!給您道喜!」
「同喜同喜!天終於亮了!」
「不用吃混合面了!」
日本商人都開始甩貨準備離開,拿吃的換也行。可是經過八年,誰還剩下什麼家底兒?看著滿大街的被面、家具、雜物,我忍不住回頭看看我家的院門,上面本來有兩個大大的銅門鈕,銅門環,偽市政府要求商會逼鋪戶「獻銅」,商會老拖著,最後來了幾個職員,挨家搜查,連紙菸包里的錫紙都不放過。我的銅門鈕,銅門環,去哪兒了呢?
10月20日,北平行轅主任李宗仁從重慶飛抵北平。
11月1日,北平市政府社會局派秘書楊伯明接收商會資產、帳簿、卷宗。然後,到各鋪戶登門,幹什麼?催繳欠費!你們八年沒交會費啦,而今百廢待興,需資孔亟,限於某月某日補齊……
11月8日,我收到通知,凡曾在「舊商會」任過職的人員,均需到商會聽訓。「我都沒幹好幾年了……」「那也得去!」
我走到珠市口西「舊商會」,那所房子的門臉兒已破敗不堪。五年前,日本憲兵隊要求商會集資買下香廠路新世界遊藝場舊址,沒有錢,先讓銀行墊付,每間商鋪加收三個月營業稅,共計三十萬元。房子買下來後,憲兵隊說,房子裡有「軍用物資」,不能交,商會只能擔個主名兒。光復後,國民黨北平支部在那兒開了「臨時國軍被服廠」,更甭提收房的事兒啦。
一年後,這房子才由商會「收回」,市黨部來人說,要給蔣總統慶壽,北平總商會捐點什麼呢?捐所學校吧!你們不是有棟房子空著嗎?蓋了個章,房子變成了獻給蔣總統的生日禮物。
我走進舊商會,社會局局長溫崇信正等著呢。人到齊,他開始訓話:「市商會早應當整理與改組,只是物色人選困難,同時,也給各位一個反省的機會……大家自己想想,互相看看,抗戰期間,誰是含垢忍辱、委曲求全,誰是甘心附逆,背叛國家!」
聽完訓話,我們默默地走出商會大門。北面,是幾百年來一直屹立的正陽門。我眯著眼睛看著它,不讓塵土迷了我的眼睛。趙胖子臉上的肉還沒長回來,他朝道旁啐了一口:
「我操你大爺!」
正陽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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